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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安與隱官一脈劍修講了那壓勝一事,此中道理,劍修們都懂,隻是陳平安舉了個例子,讓愁苗劍仙都覺得有嚼頭。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曾經(jīng)到過年輕隱官的家鄉(xiāng),在那驪珠洞天,隱藏身份,擺攤子算命,待了十多年之久。


    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壓製,一直就是飛升境。


    王忻水有些埋怨隱官大人,這種驚世駭俗的故事,早不說?早說了,他對隱官大人的敬仰,早就得有飛升境了,哪裏會是現(xiàn)在的元嬰境瓶頸。


    在最向年輕隱官靠攏的最新六人小山頭當(dāng)中,郭竹酒境界最高,高不可攀,所以有資格按照悟性、成就來評點(diǎn)眾人,顧見龍的某些公道話,連郭竹酒都覺得別開生麵,讓人意外,所以境界不低,有了仙人境,僅次於她。玄參因?yàn)橄缕宓木壒剩辛艘环萑鍪昼,就像那大宗子弟得了一部絕世秘籍,直通上五境,得了玉璞境,大道可期。曹袞上此山學(xué)此道,太晚,又不夠勤勉,隻有金丹境。王忻水是元嬰瓶頸,至於那個米裕劍仙,資質(zhì)差,沒誠心,地仙都不是。


    今天陳平安又出門散步,郭竹酒忙完了手頭事務(wù),挪了挪桌上小雪人的位置,拍了拍它的腦袋,然後背起小竹箱飛奔出去。


    被她美其名曰來自“小郭竹酒”的凝視與督促,小雪人看著誰,是關(guān)懷勉勵,小雪人手中竹枝所指,是督促,誰敢不用心做事,竹枝作飛劍,小心狗頭不保。


    師父今天還是這般走得慢,郭竹酒沒跑幾步路就追上了。


    郭竹酒問道:“師父,你最近走路為什麼這麼慢?是在修行嗎?”


    陳平安笑道:“是的啊,在修心!


    郭竹酒在一旁轉(zhuǎn)圓圈,始終麵朝師父,“這一門通天大的學(xué)問,弟子不用學(xué)吧?學(xué)也學(xué)不來吧?”


    陳平安說道:“誰都學(xué)得來,但是不用學(xué)!


    小姑娘既開心又犯愁。


    陳平安在一處僻靜院落,撚出橫江水符和撮壤土符各一張,“師父給你畫一幅浩然天下的形勢圖!


    地麵上每起一洲,便與小姑娘大致說些風(fēng)土人情,有些是親眼所見,有些是書上記載,道聽途說。


    有一座觀道觀的東南桐葉洲,師父家鄉(xiāng)的東寶瓶洲,最多劍修遊曆劍氣長城的北俱蘆洲,天下雪花錢出產(chǎn)地的皚皚洲,佛家昌盛的西北流霞洲,有一座遠(yuǎn)古戰(zhàn)場遺址的西金甲洲,如今動亂不已的西南扶搖洲,醇儒陳氏所在的南婆娑洲。


    林君璧的家鄉(xiāng),中土神洲。


    郭竹酒蹲在廊道中,看著那幅地圖,感歎道:“天圓地方唉。咋個不是天圓地圓,那麼師父在家鄉(xiāng)寶瓶洲,想要去遊曆那金甲洲便近了,哪裏需要繞這麼遠(yuǎn)的路!


    陳平安笑道:“因?yàn)樗械奶煜,以及所有的洞天福地,都是破碎之後的新版圖,若是都找到了,再加上如今儒家聖人們新發(fā)現(xiàn)的第五座天下,一起拚湊出來,興許就是天大圓地小圓,好似圓套圓、月中月的場景了!


    在那去往大隋山崖書院的遊學(xué)途中,曾經(jīng)小寶瓶就有此問,隻是當(dāng)時迴答此問的,是近乎無所不知的崔東山。


    然後崔東山取出了一隻水碗,一根剛剛攀折下來的翠綠樹枝,以及手裏隨便撿來的一塊石子,崔東山故作神秘,詢問眾人,關(guān)於天地,有何感想。


    可惜當(dāng)時米飯煮熟了,燉魚也香氣彌漫,便沒人搭理他。


    崔東山便丟了石子,將那樹枝斜插在後衣領(lǐng)當(dāng)中,倒了碗中水,與陳平安求了一碗米飯。


    陳平安說要去找不知藏在哪裏發(fā)呆的龐元濟(jì),郭竹酒便跳起身,喊了聲得令,飛奔離開。


    郭竹酒迴了大堂,氣氛依舊有些沉悶?zāi)亍?br />

    師父在的時候,還好。


    隻要師父不在的時候,就更加讓人喘不過氣來。


    郭竹酒摘了竹箱,放在腳邊。


    在那件事情發(fā)生後,林君璧詢問隱官大人,是否可以將飛升境大妖邊境被斬殺於倒懸山之外的事跡,告知劍氣長城所有的劍修。


    不然長久以往,人心起伏湧動,萬一如洪水決堤,很容易影響整個戰(zhàn)局走勢。


    陳平安卻隻說沒必要,可以再等等。


    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議論,針對的,隻是他這個隱官大人,不是隱官一脈所有劍修,那就暫時關(guān)係不大。


    ————


    龐元濟(jì)坐在一處廊道欄桿上,怔怔無言。


    心事重重,無話可說。


    聽到了腳步聲,龐元濟(jì)轉(zhuǎn)頭望去,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打過招唿了。


    結(jié)果龐元濟(jì)等了許久,才等到那家夥坐在身邊。


    好像陳平安最近每次離開大堂,就隻是散步,步伐依舊,就是個慢字。


    陳平安坐在一旁,遞過去一壺酒,“是春幡齋的仙家酒釀,很貴的,滋味不比竹海洞天酒差了。”


    龐元濟(jì)搖搖頭,“算了,不喝酒很久了。”


    陳平安看著這個滿臉胡茬的家夥,說道:“說些讓心裏痛快些的言語,不用顧忌什麼,我知道你對我是有怨氣的,隻是自己覺得沒道理,便隻好忍著,其實(shí)沒必要如此。當(dāng)自己是酒缸裏呢,攢著傷心事,能釀出美酒來?”


    龐元濟(jì)說道:“你應(yīng)該逛過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兩處的角角落落了吧?”


    陳平安點(diǎn)頭道:“自然,可惜沒什麼隱秘機(jī)關(guān),找不到什麼意外之財!


    龐元濟(jì)輕聲道:“但是你一定不會有我的那種感受,不是如今我才如此覺得,是我進(jìn)入舊隱官一脈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的。”


    “什麼感受?說說看!


    陳平安揭開那壇酒泥封,喝了口酒,說道:“我隻管喝酒,聽你的牢騷。不用講道理,有些時候,發(fā)泄情緒本身,就是一種道理。”


    龐元濟(jì)神色恍惚,喃喃道:“兩處宅子,有一件多餘之物嗎?有任何零零碎碎的裝飾物件嗎?什麼都沒有,我?guī)煾鸽x開劍氣長城的時候,‘隱官’玉牌留下了,所有的秘錄檔案留下了,然後我獨(dú)自留在這邊,就隻有一個感覺,好像師父這輩子就沒來過這座避暑行宮。我這段時間,就一直想,師父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會想什麼,做什麼呢?她會不會也有傷心失望了又不能與人說時候?所有人都覺得我?guī)煾,就該是一直?qiáng)大無敵,一次次殺妖,我從來都不這麼覺得!


    說到這裏,龐元濟(jì)看了眼城頭,說起了師父蕭愻,便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位老大劍仙。


    兩處隱官行宮是如此寂寥,那麼唯有一座茅屋的老大劍仙,更是如此吧。


    好像劍氣長城這邊,也極少有人細(xì)究深思過老大劍仙在想什麼,有怎樣的感受。


    陳平安環(huán)顧四周,點(diǎn)頭道:“被你這麼一說,我才發(fā)現(xiàn),宅子確實(shí)空蕩蕩的,這說明你師父蕭愻,很厲害。隻有一個內(nèi)心極其強(qiáng)大且自我的人,才會全然不在意身外物。你做不到,當(dāng)然我也做不到!


    事實(shí)上,陳平安對於一個陌生環(huán)境的感受,要對某個陌生人,感觸更早,更多。


    隻是話不能這麼聊。


    龐元濟(jì)眼眶泛紅,仰起頭,深唿吸一口氣,慘然笑道:“我還以為你會對我?guī)煾钙瓶诖罅R,最少也該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畢竟他龐元濟(jì)的師父,在戰(zhàn)場上,差點(diǎn)一拳打殺了這位年輕隱官的師兄左右。


    而且還是以一種最不光彩的方式出手偷襲。


    一個人在最傷心處的自嘲,便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保護(hù)。


    陳平安搖搖頭,喝著酒,“要講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幾籮筐都不夠我說的,怎麼罵你們這對師徒都不過分。沒意思。總要容得下別人有私心,不然到最後,心累的還是自己,何苦來哉!


    陳平安繼續(xù)說道:“不談蕭愻最後叛變一事,她替劍氣長城做了多少事情,你清楚,我也清楚。至於她為何叛變,說不定我比你更理解,因?yàn)槲沂桥杂^人。隻不過當(dāng)下與以後,劍氣長城許多劍仙、劍修,大多選擇忘記,有些是故意的,有些是無心的,極少數(shù)是理解卻不接受的。所以我估計這才是你最憋屈的地方?”


    龐元濟(jì)默不作聲。


    陳平安灌了一大口酒,笑道:“的確有那私心的龐元濟(jì),依舊做著新隱官一脈的劍修事情,半點(diǎn)不比別人差。論事,你又沒虧欠劍氣長城半點(diǎn),論心,你更沒有愧對師徒情分,還要奢望龐元濟(jì)如何,才算做得好?”


    所以陳平安並不覺得龐元濟(jì)的修行之路,因?yàn)閯π牟环(wěn),好似鬼打牆,就這麼走到斷頭路了。


    龐元濟(jì)苦笑道:“就算聽你這麼說,我心裏也沒好受半點(diǎn)啊!


    陳平安說道:“我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以不迴答!


    龐元濟(jì)都不太想聽這個問題,定然揪心不舒心。


    陳平安問道:“如果在蕭愻遞出那一拳之後,假設(shè)你可以立即殺掉她,龐元濟(jì)會怎麼做?”


    龐元濟(jì)下意識學(xué)那師徒雙手籠袖,垮著雙肩與精神氣,龐元濟(jì)沒有迴答這個問題。


    陳平安笑道:“反正橫豎都是難受,幹脆讓你更難受點(diǎn)。”


    龐元濟(jì)很想說問過了,隱官大人你可以繼續(xù)忙碌去了。


    不曾想那人又道:“不如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龐元濟(jì)問道:“是不是我不給出答案,你就能夠一直問下去?”


    陳平安喝著酒,隻管自己詢問,“聽說了那林君璧的師兄邊境,竟然是一頭飛升境大妖,你內(nèi)心深處,會不會稍稍好受一點(diǎn)?又會不會因?yàn)榕c林君璧是朋友了,然後發(fā)現(xiàn)竟然會如此認(rèn)為,便更加難受?”


    龐元濟(jì)滿臉苦澀。


    陳平安拍了拍龐元濟(jì)的肩膀,“你啊,就熬著吧,逃是逃不掉的。關(guān)了門可以不見人,本心呢,如何能夠不見麵?”


    誰還沒幾個道理掛嘴邊?天底下就數(shù)騙自己最容易。


    陳平安沒有得寸進(jìn)尺,喝了一大口酒,準(zhǔn)備由著龐元濟(jì)一個人清淨(jìng)獨(dú)處。


    龐元濟(jì)轉(zhuǎn)頭問道:“陳平安,我怎麼覺得你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


    陳平安驚訝道:“這也看得出來?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藏私,功力那是極其深厚的。龐兄,好眼力啊。”


    龐元濟(jì)疑惑道:“真有?”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麼真的假的,在這種事情上,咱倆是難兄難弟。不然你以為我為何找你喝酒,讓你心裏不得勁兒,我心裏就得勁了!


    龐元濟(jì)歎了口氣,病懨懨道:“我求你滾吧。”


    陳平安跳下欄桿,笑道:“與隱官大人這麼講話,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啊。欺負(fù)老實(shí)人好說話,要不得!


    龐元濟(jì)突然說道:“陳平安,我就不下城頭廝殺了!


    廊道中陳平安轉(zhuǎn)過身,笑道:“隻要你自己不怕外邊的罵聲和腹誹更多,那麼在我這邊,你用不擔(dān)心什麼。新隱官一脈,沒有規(guī)矩要求劍修必須出城殺妖。”


    龐元濟(jì)臉色悲苦,慘然道:“果然是難兄難弟!


    陳平安笑道:“什麼時候你能夠?qū)W一學(xué)林君璧,自己消受,苦中作樂,便是修心有成了!


    龐元濟(jì)留在原地發(fā)呆。


    蠻荒天下與劍氣長城的問劍,還在持續(xù)。


    但是在這期間,蠻荒天下做了一件問劍之外的事情,巔峰大妖仰止,那位帝王冠冕的龍袍女子,重返戰(zhàn)場,懸停高空,手中拎著一個半死之人,是一位在蠻荒天下腹地阻滯一支大軍北上的劍仙。仰止與輩分相當(dāng)?shù)狞S鸞各有斬獲,隻是黃鸞截殺的兩位劍仙,皆已屍骨無存,魂魄消散,仰止卻生擒了一位劍仙。


    那天戰(zhàn)場上,仰止五指攥住那位瀕死劍仙的頭顱,站在兩道劍氣洪流不遠(yuǎn)處,先將這位劍仙的身世根腳、在蠻荒天下做了哪些事情,一一道破,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仰止將那劍仙血肉剝離殆盡,這個過程極其緩慢,先去血肉,再碎筋骨,緊接著剮出一顆金丹,寸寸消磨,又將那元嬰一點(diǎn)點(diǎn)絞殺,最後才是一一抽取、震散劍仙魂魄。


    在仰止現(xiàn)身之後。


    隱官一脈的飛劍便傳訊劍氣長城各處,並且是那把篆刻“隱官”的飛劍。


    不許任何劍仙、劍修擅自問劍仰止。


    後來數(shù)位大劍仙私底下飛劍傳訊避暑行宮,詢問能否劍陣依舊,但是準(zhǔn)許他們合力打斷那仰止的舉動。


    隱官一脈的飛劍迴信,依舊是不準(zhǔn)大劍仙私自出手,小心黃鸞在內(nèi)的巔峰大妖,都在守株待兔,這場手段更加明顯的埋伏,極有可能比先前五山之中藏匿大妖,更加致命。那仰止站立位置,太有講究了,稍稍靠後,這個稍稍靠後,極有可能就可以賺取一兩位劍氣長城大劍仙的性命。


    一旦戰(zhàn)事蔓延開來,雙方最頂尖的戰(zhàn)力紛紛入場,無論雙方折損如何,都會極快推進(jìn)這場戰(zhàn)事的進(jìn)程。


    納蘭燒葦,嶽青,姚連雲(yún)在內(nèi),都忍住了不出劍,但是人人心中積鬱,注定不會少。


    連嶽青都罵了一句娘。


    姚連雲(yún)更是臉色陰沉。


    在這之前,這位姚氏家主可是每天神清氣爽的,次次出劍,極其酣暢淋漓,可謂神完氣足。


    最大的問題,在於劍仙們聽從隱官一脈調(diào)令。


    但是有一撥年輕劍修卻悲憤欲絕,反而比劍仙率先出劍,一時間數(shù)十把飛劍,問劍大妖仰止。


    如果不是數(shù)位大劍仙立即出手?jǐn)r阻,說不定立即就會有一百多把本命飛劍,齊齊掠向那頭大妖,一旦如此,隻會有更多飛劍跟上,到時候整座劍陣,極有可能就會隨之出現(xiàn)分流。


    而那仰止的應(yīng)對,更是充滿了意外,見那幾位大劍仙阻斷了後續(xù)問劍後,非但沒有打爛任何一把近身飛劍,然後隨手駕馭那些失去控製的城頭劍修飛劍,近了那位下場慘絕人寰的劍仙,好似故意讓這位臨終劍仙與那些年輕劍修打個照麵,最後她再將那三十九把飛劍一一拋還給城頭,任由它們安然返迴劍陣當(dāng)中。


    仰止最後震碎手中劍仙殘餘魂魄,大笑道:“好一個劍氣長城,好一個殺力通天的劍仙,人人見死不救,輪到一群小小劍修,拚了性命不要,都願意出劍來救。前者惜命我理解,後者愚蠢我敬重!”


    在那之後,劍氣長城的人心,比那上任隱官蕭愻叛逃劍氣長城,出拳重傷左右,似乎更加複雜。


    隱官一脈對於城頭之上,原本已經(jīng)愈發(fā)順暢的指揮調(diào)度,逐漸出現(xiàn)了這裏一點(diǎn)、那邊一處的稍稍凝滯。


    劍氣長城之上,私底下出現(xiàn)了一個發(fā)自肺腑的悲憤說法。


    “又不用你隱官大人涉險,不用你死,為何不救?!我們劍修自己願死,為何不肯?”


    隨後便演化出更多的言論。


    “今日那劍仙拚了大道性命不顧,也要在蠻荒天下腹地出劍殺敵,尚且不救,以後蠻荒天下蟻附攻城,隻要有可能是個陷阱,隱官大人又會救哪個劍修?”


    “連那頭大妖尚且敬重出劍赴死之人,不曾想倒是我們的自家人,如此冷酷無情,處處算計事事算計,這樣的隱官,當(dāng)真有益於劍氣長城?當(dāng)真比得上前任隱官的所作所為,最少後者在叛變之前,還敢親身陷陣,一場場大戰(zhàn),斬殺妖族,不計其數(shù)!”


    有了這些浮出水麵的說法,便意味著肯定藏著更多的念頭與想法,藏在人心水深處。


    陳平安走迴大堂外,剛好宋高元、曹袞和玄參三人從城頭收劍返迴,接下去就該輪到羅真意、徐凝和常太清三位本土劍修,去城頭出劍。


    宋高元和曹袞都臉色鬱鬱。


    玄參相對年紀(jì)最小,反而是最看得開的一個劍修,還有點(diǎn)笑臉,說道:“隱官大人,我勸羅真意三人暫時別去城頭了,一來會被孤立,很多時候,反而會被其他劍修爭搶戰(zhàn)場,咱們出劍效果幾乎沒有,再者他們雖然沒說我們?nèi)巳绾危墒翘峒半[官大人,可沒什麼好話,也沒有半點(diǎn)需要忌諱的意思!


    最早兩撥去往城頭殺妖的隱官一脈劍修,大多負(fù)傷而返,此次玄參三人卻安然無恙,毫發(fā)無損。


    羅真意三人站在門口那邊,眼神詢問年輕隱官。


    去不去,還是隱官大人說了算。


    陳平安轉(zhuǎn)頭說道:“去還是要去的!


    羅真意點(diǎn)了點(diǎn)頭,與其餘兩位劍修禦劍離去。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曹袞神色萎靡,“我們半點(diǎn)不辛苦!


    陳平安安慰道:“如此才是真心辛苦。”


    曹袞笑容牽強(qiáng),欲言又止。


    一起返迴了大堂各自落座。


    林君璧無奈道:“又不能敞開了與所有人說,如今浩然天下八洲渡船,與我們的買賣,已經(jīng)大不相同,我們有希望將這場戰(zhàn)事拉長,足可讓蠻荒天下耗費(fèi)更多的家底,便是那些巔峰大妖都要個個肉疼。我們推衍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第一次看到了一點(diǎn)點(diǎn)勝利希望,豈可因?yàn)檠鲋沟哪屈c(diǎn)下作伎倆,就功虧一簣!


    玄參悶悶不樂道:“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


    曹袞點(diǎn)頭附和道:“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林君璧苦笑道:“你們這是亂用聖人言語,何況又不是什麼寬慰人心的話!


    陳平安笑道:“不談聖人本義,隻說用在此時此地,別有韻味!


    極少說話的愁苗劍仙竟然也有了些心得,“眼中事實(shí)是事實(shí),終究卻非真相,如此一來最難講理。”


    許多爭執(zhí)不休的吵架,不在於一方極端無理一方極端占理,而在於各有其理,各有多少與對錯。


    林君璧問道:“此局能解?”


    陳平安點(diǎn)頭道:“當(dāng)然!


    “何解?”


    “先認(rèn)定其無解!


    眾人皆啞然。


    唯有林君璧似有所悟。


    等到龐元濟(jì)返迴落座後。


    陳平安就以心聲與三人言語,愁苗劍仙,林君璧,龐元濟(jì)。


    愁苗劍仙直接拒絕了。


    龐元濟(jì)則鬱悶不已,懶得多說一個字。


    林君璧問道:“隱官大人,明明是你揪出了那頭飛升境大妖,為何要將這樁天大奇功,分?jǐn)偟轿覀內(nèi)祟^上?”


    陳平安微笑道:“破局啊。若是功勞在我一人,如今誰信?即便信了,又能如何?對了,等到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們,人心落到了穀底,比如成群結(jié)隊,來避暑行宮外邊嚷嚷的時候,境界最高的愁苗劍仙,負(fù)責(zé)登城,拎出那顆大妖頭顱,還禮蠻荒天下!


    龐元濟(jì)說道:“早知道我就應(yīng)該答應(yīng)喝酒,醉死在外邊了!


    郭竹酒不知道師父與誰在嘀咕些什麼。


    應(yīng)該是在商量事情。


    郭竹酒最後低頭看著桌上歸她保管的兩件咫尺物方寸物,都是扶搖洲山水窟的孝敬。


    那件古硯咫尺物,是一方夔龍紋蟲蛀硯臺。刻有鑒藏印:雲(yún)垂水立,文字緣深。


    至於那把寶光流轉(zhuǎn)的團(tuán)扇,上邊字寫得也挺秀氣:金漣漣,玉團(tuán)團(tuán)。老癡頑,夢遊月宮,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團(tuán)圓,燈火百萬家。


    師父私底下偷偷與她說了,隻要攢了些戰(zhàn)功,這兩件寶物,咱們師徒自己留下珍藏。


    董不得突然抬頭說道:“綠端,那方寸物扇子,我可是早早相中了的。”


    郭竹酒問道:“如果是陳三秋懷裏揣過的,董姐姐你要不要?”


    董不得冷笑道:“陳三秋想要見著這扇子的麵,你得先把避暑行宮的牆壁撞爛,以此開路。”


    郭竹酒伸手一拍額頭,得意洋洋道:“我這鐵頭功,可了不得,師父都比不了。”


    陳平安笑道:“不想比這個,記住,這不是什麼師門絕學(xué),是你自己悟出來的!


    郭竹酒點(diǎn)頭道:“大師姐的那套瘋魔劍法,加上我這門絕學(xué),以後都可以發(fā)揚(yáng)光大!”


    陳平安擺擺手,繼續(xù)凝視著地上那幅畫卷。


    郭竹酒摸了摸小雪人的小腦闊兒,越來越小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陸芝是不是應(yīng)該快要返迴倒懸山了?”


    林君璧點(diǎn)頭道:“不出意外,應(yīng)該與邵雲(yún)巖在今天返迴!


    陳平安起身道:“愁苗,陪我去一趟倒懸山!


    ————


    春幡齋。


    米裕對待翻賬查賬一事,一絲不茍,十分專注。


    這其實(shí)不是米裕所擅長的,說句難聽的,經(jīng)過晏溟、納蘭彩煥之手的賬本,如果他們倆真想要假公濟(jì)私,米裕能夠找出紕漏來,隻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年輕隱官看過了,然後讓死記硬背了的米裕過來捎話。所以納蘭彩煥與晏溟,才是相互合作又能夠相互掣肘,米裕不過是那位年輕隱官安插在春幡齋的釘子,做做樣子罷了,納蘭彩煥看待米裕,無非是第二個故意喝那竹海洞天酒的劍仙高魁,與那年輕隱官沾了關(guān)係的,對她都沒安好心。


    隻是米裕經(jīng)常會遇到疑難癥結(jié),就詢問晏溟其中關(guān)鍵訣竅。


    晏溟對米裕觀感極差,隻能算是有一說一,好臉色是絕對沒有的。


    劍氣長城,但凡有點(diǎn)誌向的,無論境界是不是劍仙,無論年紀(jì)大小,對這位喜好醉臥雲(yún)霞的米劍仙,印象都好不到哪裏去。


    米裕竟然問了三次過後,還有以後再問三十次的架勢。


    這讓納蘭彩煥愈發(fā)覺得眼前這米裕有些陌生了。


    納蘭彩煥也懶得與米裕遮掩什麼,直截了當(dāng)問道:“米裕,你腦子抽筋了?”


    結(jié)果米裕來了一句,“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納蘭彩煥也沒什麼客氣話,道:“米裕,你真不適合算賬,就別耽誤晏家主忙正事了。待人接物一事,別說邵雲(yún)巖如今不在倒懸山,就算他在春幡齋,邵雲(yún)巖終究是外鄉(xiāng)劍仙,我們這邊如果沒人提早露麵,就隻是一個春幡齋一位劍仙,不妥。你之前有句隨口說出的惡心言語,其實(shí)道理是有點(diǎn)的!


    米裕好奇問道:“哪句?”


    晏溟說道:“震雷始於曜電,出師先乎威聲。”


    米裕哈哈大笑,“原來如此!


    此語得自晏家鋪?zhàn)拥哪嘲焉赛I題款,之所以被米裕放在嘴邊,是順便,主要還是折扇另外一麵的那句“佳人未至清香至,人未起身心已動”,讓米裕一見傾心。折扇一麵文字正經(jīng),一麵措辭婉約,讓米裕覺得簡直就是為自己量身打造,可惜不知被哪位小娘子捷足先登,所幸晏家鋪?zhàn)幽沁呉操u扇麵題款的刻印冊子,價格還不低。


    房間內(nèi),還有個眼觀鼻鼻觀心的外人。


    春幡齋邵雲(yún)巖的嫡傳弟子,韋文龍,一位術(shù)算天才。


    相較於屋內(nèi)三位外人,韋文龍十分拘謹(jǐn)。


    他隻有獨(dú)自一人,枯坐賬房,麵對那些外人眼中枯燥乏味的賬本,才會如魚得水。


    說到底,韋文龍就是不擅長與人打交道,此生好友,注定唯有數(shù)字、神仙錢兩物。


    錢糧、理財一事,自古被視為賤業(yè),戶部官員甚至?xí)蛔I諷為“濁官”,其實(shí)山上山下皆如此,例如那些八洲渡船的管事,哪個不是大道無望、破不開各自瓶頸的可憐人。


    再者韋文龍隻是金丹修士,麵對屋內(nèi)兩位成名已久的元嬰劍修家主,一位聽著聊天好像才下五境的米劍仙。


    他確實(shí)不太敢喘大氣。


    在倒懸山土生土長的練氣士,對劍氣長城其實(shí)不陌生,卻也不熟悉。


    反而不如那些故意遊曆倒懸山的外鄉(xiāng)人,後者往往是奔著劍氣長城去的。


    像他韋文龍這樣的倒懸山人氏,一輩子都沒去過劍氣長城,反而頗多。


    韋文龍最怕的,其實(shí)是那個聲名遠(yuǎn)播的劍仙米裕。


    風(fēng)流子,最薄情。


    何況還是一位劍仙。


    米裕覺得納蘭彩煥那婆姨說得有理,便虛心納諫了,起身離開屋子。


    米裕離開之前,神色和善,言語真切,與韋文龍說了句,“文龍啊,你是咱們隱官大人都相當(dāng)器重的可造之材,莫要妄自菲薄,好好做事,大道可期。以後咱倆就是朋友了!


    韋文龍趕忙站起身,隻是拘謹(jǐn)?shù)煤埽忧优撑常矝]能放出個屁。米裕便愈發(fā)覺得這小子真順眼,讓韋文龍坐下做事,不用如此客氣。


    米裕走到空無一人的大堂那邊,早先屬於幾位女子修士船主的座位,米裕都多瞥了幾眼。


    米裕最後坐在自己那條椅子上,摸出一枚準(zhǔn)備送人的玉牌來,此事有些奇怪。


    米裕手中這枚無事牌,篆刻數(shù)字九十九,隱官大人離開之前,專門叮囑過,要送給老龍城範(fàn)家的渡船桂花島。


    別說是皚皚洲的南箕船主江高臺,就連邵劍仙的麵子也沒賣。


    可事實(shí)上,丁家渡船那個小管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私底下找過隱官大人,給出一個連米裕都感到意外的“公道”價格。


    但是丁家也由衷希望將來走賬一事,勞煩隱官大人這邊勞心了,免得丁家渡船淪為眾矢之的,被人記恨。


    年輕隱官笑著答應(yīng)下來,說春幡齋一定會投桃報李。


    事後米裕問起此事,隱官大人隻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老龍城丁家是不得已而為之。


    丁家沒那女子船主,米劍仙便懶得多想。


    可關(guān)於範(fàn)家跨洲渡船,米裕知道得不少,沒辦法,桂花島上有位桂夫人,十分出彩,不在容貌。


    米裕不是那種俗人,清楚女子的好看,分千百種。


    隻看那臉蛋胸脯腚兒大長腿的,卻不曉得女子有萬般好的,簡直就是不入流,稱不上是他米裕的同道中人。


    老龍城範(fàn)家,在做跨洲渡船買賣的山頭、家族當(dāng)中,很不起眼。


    其實(shí)除了苻家稍稍有那麼點(diǎn)薄麵,其餘幾大姓氏的渡船,靠岸了倒懸山,都不值一提。


    就像先前春幡齋大堂議事的那個丁家船主,比那“霓裳”船主柳深都不如。


    隻要是關(guān)於動人的女子,米裕都會動心,絕不辜負(fù)美人。


    米裕很快就記起好像桂花島上有位桂花小娘,名叫金粟來著,姿容也極佳。


    米裕當(dāng)然見是沒見過她的。


    米裕更不至於為了見金粟而如何,以前不會,如今更不會。


    之前那次春幡齋,能夠一口氣聚集那麼多條渡船,其實(shí)大有玄機(jī)。


    吳虯,白溪這些個老狐貍,再加上那座在倒懸山有座私宅水精宮的雨龍宗,以及梅花園子,都是出了力的。


    隻是隱官大人從頭到尾都沒提這茬,甚至根本沒打算秋後算賬。


    到底隻是小事。


    像這一次,就隻有十二位船主,剛剛得到邀請,會在今夜,被邀請到春幡齋做客議事。


    有些早早停岸倒懸山的船主,大多數(shù)都有意無意,選擇多逗留了一段時日,既不著急卸貨,更不著急離開,就等著春幡齋的請?zhí)?br />

    除了距離最近的南婆娑洲,先前那些渡船應(yīng)該都未返迴各自大洲,應(yīng)該依舊還在歸途中。


    寶瓶洲除了範(fàn)家桂花島,還有一條侯家的渡船“煙靈”。


    應(yīng)該是得了苻家或是丁家的飛劍傳訊,這兩艘跨洲渡船,隻隔了兩天,就先後趕到倒懸山。


    大大小小的八洲渡船,與晏家、納蘭家族,或是孫巨源這些交友廣泛的劍仙,其實(shí)都有或多或少的私交,道理很簡單,劍氣長城這邊,大族豪閥劍仙或是子弟,會有諸多稀奇古怪的要求,重金購買那些奇珍古玩不去說,光是價格翻了不知多少的山珍海味,就多達(dá)將近百餘種。侯家渡船“煙靈”,便會在物資之外,又專供奇香,讓仙家山頭編織香囊十六種,賣給劍氣長城的那撥固定買家。


    關(guān)於此事,隱官一脈有過不小的爭執(zhí),林君璧與愁苗劍仙難得站在一條戰(zhàn)線,提議斷絕所有這類渠道供給,以後劍氣長城再不收取任何一件無用之物。


    隻是最終隱官一脈選擇了一個折中方案,縮減這類買賣往來,但是並未一刀切下,徹底斷絕此事。


    依舊?吭谧椒磐ざ煽谀沁叺墓鸹◢u,得了春幡齋請?zhí),在侯家渡船管事趕來之後,先通氣。


    如今桂花島管事一職,落到了範(fàn)家供奉馬致頭上。


    金丹劍修,本命飛劍“涼蔭”。


    桂花島上的那座圭脈小院,記在一位外鄉(xiāng)人名下,已經(jīng)多年不再對外開放。


    馬致曾經(jīng)在那邊,為一個外鄉(xiāng)少年指點(diǎn)劍術(shù)。


    在桂夫人的雅致小院當(dāng)中,弟子金粟,負(fù)責(zé)煮茶待客。


    馬致與侯家船主正在商量著如何送禮,因?yàn)槁犅勏惹办`芝齋一夜之間,就少了百餘件仙家寶物,如今留下來的,要麼是禮太輕情意便重不起來的一些個花俏靈器,要麼是價格太過昂貴、讓人望而生畏的稀罕法寶。


    船主侯澎對待此事,便憂心得很,如今侯家雖說在老龍城以北、觀湖書院以南的廣袤地帶,生意做得極好,但是賬麵外的穀雨錢,其實(shí)相當(dāng)有限,如果自家渡船“煙靈”在離開老龍城之前,侯家就已經(jīng)聽說此事,需要走那趟春幡齋,進(jìn)門之前先備好重禮,倒也不算太麻煩,這點(diǎn)穀雨錢還是掏的出來,可是侯澎與桂花島都是半路得到飛劍傳訊,侯澎需要自己先掏腰包,這就頭疼了。少了,禮物不夠分量,貨比貨,給春幡齋嫌棄,事後肯定要被範(fàn)家祠堂拿來非議,可要是穀雨錢掏多了,春幡齋那關(guān)過去了,家族那邊又得說另外一番閑話了。


    真正做事情的人,就是這樣,做多錯多,在家享福的,反而一年到頭,嚼舌頭不閑著。


    馬致也好不到哪裏去,如今範(fàn)家是多事之秋,老劍修恰恰因?yàn)榕c未來家主範(fàn)二關(guān)係親近,反而也被殃及。


    如今他的一舉一動,都被範(fàn)家祠堂那些老頭子仔細(xì)盯著。


    大小姐範(fàn)峻茂,已經(jīng)許久不曾露麵,範(fàn)家對外宣稱是她獨(dú)自一人,出門遠(yuǎn)遊去了。


    馬致有些猜測,但是不敢與任何人談及此事。


    從少年變成年輕人的範(fàn)二,也逐漸開始參與家族經(jīng)營事務(wù),馬致自然是屬於範(fàn)二這座山頭的,不然馬致也當(dāng)不上這個渡船管事,哪怕桂夫人開口提議,舉薦馬致?lián)未,?fàn)家祠堂那邊應(yīng)該也無法通過。雖說桂花島早就是範(fàn)二名下的產(chǎn)業(yè),但是如今範(fàn)家,對這個少不更事的二少爺,非議不小,因?yàn)楫?dāng)初借了那麼大一筆穀雨錢給大驪龍泉的落魄山,祠堂議事,爭論得就很激烈,範(fàn)家許多老人都覺得範(fàn)二還是太稚嫩,太意氣用事,哪怕是未來家主,也不該完全掌管桂花島渡船,應(yīng)該有一個老成持重的範(fàn)家前輩,幫著打理一些年頭,才好放心交給範(fàn)二經(jīng)營。


    如果不是有孫家跟著一起掏錢打水漂,再加上範(fàn)二動用了一大筆本就記在他名下的私房錢,休想通過此事。


    桂夫人隻是喝茶,氣態(tài)嫻靜,並無言語。


    雙方大致談妥了如何準(zhǔn)備禮物,以及進(jìn)了春幡齋之後如何行事,大體上還是學(xué)那先前的苻家、丁家,少說多看,寡言無錯。


    侯澎放下茶杯,臉上泛起古怪神色。


    馬致談完了事情,也就不再喝那茶水,自顧自喝起了一壺桂花小釀。


    侯澎輕聲問道:“新任隱官是叫陳平安?”


    馬致繃著臉,仍是沒忍住,大笑道:“侯澎老弟,你想什麼呢?!”


    金粟一頭霧水。


    桂夫人輕聲解釋道:“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是個年紀(jì)輕輕的劍仙,名叫陳平安!


    侯澎加上一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說得極為流暢。”


    金粟也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與那馬致如出一轍,隻是沒後者那麼大笑出聲。


    沒辦法,她與馬致前輩,都對另外那個陳平安,太熟悉不過了。


    來自大驪王朝的那個陳平安,早年就住在桂花島距離此處,不算太遠(yuǎn)的圭脈小院。


    金粟,都沒覺得這是個事兒。


    這位侯船主的想法,也太不著調(diào)了些。


    兩個人,同名同姓都叫陳平安罷了。


    怎麼可能是同一人。


    可能嗎?


    在金粟的記憶當(dāng)中,那就是個乘船遊曆途中,還會掏錢請桂花島丹青高手作畫留念的客人。


    是一個穿著整潔卻難掩身上那股寒酸氣的外鄉(xiāng)少年。


    好像當(dāng)年還背著把劍?不過卻是個境界不高的純粹武夫。


    最後在師父授意下,金粟還陪著少年,一起遊曆了倒懸山各處景點(diǎn)。


    拘束,古板,無趣。


    就是那麼一個外鄉(xiāng)少年。


    依稀記得,好像皮膚黝黑,個子不高還瘦弱,說話嗓門都不大,就是喜歡四處張望,不過與人言語的時候,倒是眼神清澈,不會眼神遊移不定,就那麼看著對方,始終會豎耳聆聽的樣子。


    侯澎說道:“既然連那丁老兒都安然返迴老龍城,應(yīng)該是我想多了!


    馬致笑著點(diǎn)頭。關(guān)於此事,不可多聊,各自心裏有數(shù)即可。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


    一葉浮萍?xì)w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相逢是緣,可緣分也分善緣孽緣不是。


    一旦真是那個萬一又萬一的萬一。


    那麼桂花島是天上掉下來了一樁善緣。


    對於苻家以及其餘老龍城大姓而言,可就不好說了。


    灰塵藥鋪,武夫宗師鄭大風(fēng),與苻家相約登龍臺,動用了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事後更是與鄭大風(fēng)有過一場截殺,除了範(fàn)家和孫家,其餘老龍城大姓,個個見者有份,親自參與其中了,幫助苻家,負(fù)責(zé)攔截灰塵藥鋪那夥外鄉(xiāng)人。


    其中丁家,還牽扯到了那個原本不可一世的桐葉宗。


    原本如日中天的桐葉洲第一大仙家宗門,據(jù)說如今日子不太好過,屋漏偏逢連夜雨,雪上加霜的事情,火上澆油事情,一樁接一件,總之處境十分慘淡,丁家如今更是被殃及池魚,白白遭罪一場,許多生意上的份額,暗中都莫名其妙給瓜分了去,隻是其餘幾家做得不算過火,丁家也能隱忍,何況大體上,丁家還是跟著苻家,在賺著大錢。隻是丁姓未來在老龍城淪為墊底,是大勢所趨。


    所以丁家對待跨洲渡船一事,注定會極為熱衷,無比希望以此打破僵局,為的就是能夠與春幡齋攀附關(guān)係。


    馬致與侯澎,也都是老江湖了,所以完全可以想象,丁家一定會給出一個極低的價格,舍了一條渡船的掙錢渠道,保證不虧的前提下,也要與劍氣長城結(jié)下一樁比同行更多的香火情。


    隨後馬致與侯澎一起離開桂花島,要先與幾位相熟的渡船管事那邊坐一坐,然後再按照約定的時辰,各自去往春幡齋,攜帶重禮,登門做客。


    而在桂花島小院當(dāng)中,隻剩下師徒二人,沒了外人在場後,金粟便與師父埋怨起範(fàn)家老人的短視。


    桂夫人笑道:“範(fàn)家能有今天的光景,那些看似冥頑不化的老人,不去說年紀(jì)時候就開始躺著享福的幾個,其餘都是出了大力,有大功勞的。你之所以覺得他們短視,不過是偏袒與範(fàn)家一起掏錢給落魄山的孫嘉樹。”


    金粟有些赧顏。


    桂夫人正色道:“看待人物,可以有個人喜惡。但是看待世事,不可以摻和太多的個人感情。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該有的修心本分,哪怕不是修道之人了,更該如此!


    “不然你身為範(fàn)家人,再嫁給了孫嘉樹,嫁入了孫家,你若是萬事不說,隻是潛心修道,不去操持家務(wù),倒還好了,不然你一個不小心,就能讓範(fàn)家與孫家結(jié)怨!


    師父極少有如此嚴(yán)肅的時候,金粟不敢造次,記在心上。


    靜坐片刻,桂夫人讓金粟不用陪自己了,若是想要逛那倒懸山麋鹿崖的鋪?zhàn),師父不攔著。


    金粟沒那興致,如今倒懸山雲(yún)波詭譎,連桂花島都被籠罩其中,她就沒了這份心思。


    隻是離開了院子去修行。


    在金粟離開沒多久,便響起敲門聲。


    桂夫人起身笑道:“陳公子請進(jìn)!


    一位年輕人撕了臉上那張木訥男子的麵皮,抱拳笑道:“桂夫人,多有叨擾!


    桂夫人笑容和煦,打趣道:“稀客,貴客!


    陳平安落座後,歉意道:“桂夫人別多想,就隻是來這邊討要一壺桂花小釀。”


    桂夫人拎出一壺桂花小釀,遞給年輕人,笑問道:“既然這麼說了,隱官大人言外之意,是開始注意梅花園子?”


    陳平安沒說話。


    桂夫人又問道:“不擔(dān)心我與那位酡顏夫人,蛇鼠一窩?”


    陳平安搖搖頭,“自然不會。”


    桂夫人也就不再問那梅花園子的下場了。


    陳平安說是來這邊喝酒,卻也沒有怎麼喝那桂花小釀,笑問道:“金粟姑娘,還是喜歡孫嘉樹,不喜歡範(fàn)二?”


    桂夫人點(diǎn)頭。


    然後陳平安就隻是坐了一會兒,桂夫人也隻是聊了些範(fàn)二的近況。


    雙方似乎除了一個範(fàn)二,無更多話可說。


    久別重逢,言語不多,反而不比當(dāng)年初見時分,背劍少年與桂夫人的那般投緣。


    而桂夫人,自然也看得出來,年紀(jì)輕輕的隱官大人,憂慮重重,顯而易見,當(dāng)下處境,並不輕鬆。


    陳平安喝過了一小壺桂花小釀,就準(zhǔn)備返迴倒懸山春幡齋,但是在那邊不會現(xiàn)身。


    此次前來,除了所謂的散心,更重要的是希望桂花島,幫忙轉(zhuǎn)交給崔東山與藩王宋集薪各一封密信。


    桂夫人收下了那兩封密信。


    陳平安道謝之後,剛要告辭離去,院門那邊跑來一個熟人。


    昔年圭脈院子的桂花小娘,金粟。


    陳平安起身相迎,笑著打招唿:“金粟姑娘。”


    金粟愣了一下,停下腳步,顯然沒想到這個家夥會偷跑到桂花島,她也笑道:“陳平安,你怎麼來了。”


    然後金粟趕緊改口,“陳公子!


    陳平安無奈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金粟點(diǎn)了點(diǎn)頭,坐在桂夫人身邊,輕聲問道:“不是在劍氣長城那邊練拳嗎?怎麼有空跑來這邊喝酒,聽說如今倒懸山兩道大門,都管得可嚴(yán),防賊似的!


    金粟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是不是不小心與那隱官同名同姓,有些鬱悶,所以才跑來這邊喝悶酒?”


    陳平安忍住笑,點(diǎn)頭道:“是啊!


    桂夫人也會心一笑。


    金粟惋惜道:“我原本還心存一絲僥幸,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隱官大人,劍氣長城的大劍仙!


    陳平安說道:“萬一我真是那隱官,我估計金粟姑娘也要鬱悶得想要喝酒了!


    金粟展顏一笑,轉(zhuǎn)頭對桂夫人說道,“師父,陳公子如今說話,可比以前講究多了!


    桂夫人笑問道:“迴來做什麼?”


    金粟輕聲說道:“我還是想要去麋鹿崖逛逛!


    桂夫人望向陳平安。


    年輕人使勁使眼色。


    桂夫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說道:“正好,你與陳公子順路,可以一起去往捉放亭!


    金粟連忙說道:“不用不用,我比陳公子更熟悉倒懸山!


    她喜歡孫嘉樹,不喜歡範(fàn)二,而陳平安與範(fàn)二是要好朋友,與孫嘉樹如今也是生意夥伴。


    所以她覺得還是莫要與陳平安牽扯半點(diǎn)了。


    桂夫人也沒有繼續(xù)為難兩人,由著金粟獨(dú)自離開,桂夫人笑容多了些。


    陳平安稍等片刻,這才與桂夫人起身告辭。


    桂夫人送到門口後,突然說道:“要小心最會藏拙的正陽山!


    陳平安隨便瞥了眼寶瓶洲方向,點(diǎn)頭道:“會的!


    同時在心中默念,以後正陽山要跪在地上,求我不要那麼小心。


    桂夫人問道:“終於是那劍修了?”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兩把本命飛劍,以後顯露了劍修身份,就對外宣稱一把名為斫柴,一把名為賬簿。”


    桂夫人沉默片刻,違心說道:“好名字!


    至於陳平安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是什麼。


    桂夫人已經(jīng)完全不好奇了。


    陳平安撓撓頭,說道:“至於飛劍的真正名字,一把籠中雀,本來想著取名中秋,隻是與飛劍十五好像有些衝突。另外一把,我還在糾結(jié)是天上月,還是井底月!


    取名字這種事情,太擅長了,也不好。


    桂夫人笑了起來,“總算有點(diǎn)飛劍該有的名字了!


    陳平安悄然離開桂花島,在捉放亭那邊,先與愁苗劍仙見了麵。


    兩人一起去往梅花園子。


    要見一見那位身在家鄉(xiāng)卻思異鄉(xiāng)的酡顏夫人。


    除了愁苗劍仙,當(dāng)然還有走了一趟扶搖洲山水窟的陸芝。


    與女子講道理,還得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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