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造反一小步,清亡一大步
一排威武兵丁手按腰刀,將署館大門嚴嚴護住,在身後巨人般的李衛(wèi)伺立下,蔣讚冷眼環(huán)視。圍在大門前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我蔣某人奉公辦差,秉守法度,誰說我在胡亂加派!?”
蔣讚沉聲喝問,人群紛紛舉手,指向縮在署館裏的那些書吏。
“好膽!來人啦!”
蔣讚臉一黑手一招,幾個兵丁湊了上來,每人手裏又是一根粗壯木棍。
後話沒出口,蔣讚轉(zhuǎn)身,對那些書吏沉聲道:“你們可會是搞事啊,眼下這情形也看見了,不想又挨板子又丟飯碗,就要舍得身家。如果你們願意跟商人共攤這銀子,我來幫你們遮這禍事,如果不願……哼哼……趕緊決定,否則板子下來,什麼都晚了!”
這一番又打又拉,壓得書吏都個個麵色慘然。李肆要在這裏,也隻會拍手讚歎,這蔣讚真不愧有能吏之風,想來那李衛(wèi)做事的手腕,也是從蔣讚這學去的。
眼見書吏們目光閃爍,已是有了退讓之心,那個向案頭正要開口,另一個年輕些的書吏憤然喊了起來:“我爹我叔被楊春殺了,家底也敗得精光,就指著這飯碗過日子,可你要我賠,我連日子也過不下去。要打要開革隨你!這銀子是你要的!別擺出一副菩薩麵目,還當自己在做善事!”
有人豁出來了,其他書吏也都紛紛應合,蔣讚麵目猙獰,狠狠地吐出一個字:“打!”
劈劈啪啪板子聲響起,蔣讚轉(zhuǎn)身高聲道:“此事都是貪吏作祟!我已替大家收拾了,這稅銀麼……”
人群都嚷道:“降下來!降下來!”
蔣讚點頭:“降是肯定降的,就是得分辨清楚,這樣吧,你們商議出幾個能話事的人。”
不必商議,彭先仲幾個人就站了出來,然後被帶進了署館裏。
浛洸這陣喧鬧從日頭剛上開始,等彭先仲幾人出來,已是午後時分,署館外人越來越多,不算本地看熱鬧的,已有兩三千之眾。
數(shù)千人都盯著彭先仲等人,不等其他人開口,彭先仲忽然哈哈大笑:“蔣委員……要免了我們的錢,然後勸你們交錢過關!我彭先仲既然受大家之托,為大家聲張,絕不幹這昧心之事!”
和他一起的幾個商人裏,有人麵色發(fā)白,可想出聲反對,卻被如潮的人聲淹沒了。
“彭少爺是好人!”
“蔣委員是騙子!”
“官吏都是蛇鼠一窩的!”
“不交錢!他們就是想把咱們年關的錢全掏光了!”
群情激憤,署館大門處,蔣讚臉色鐵青,目光幾乎快能燒融了彭先仲的身影,他攔住了正咬牙切齒要衝上去的李衛(wèi),恨聲道:“彭先仲,你這是要惑眾鬧事麼?”
彭先仲被那目光灼得也是心中發(fā)虛,可眼角裏忽然多出了一個熟悉身影,正是李肆,跟著段宏時在人群後方看著,正對他微微點頭,彭先仲頓時心中沉定。
“惑言?那蔣委員就再把剛才對我們說的話重複一遍吧。”
彭先仲冷笑道,這蔣讚還真是會做事,把他們這些領頭人拉進去籠絡住,再借他們之手壓製其他人,這就是瓦解之策。怪不得李肆要他先出頭拉起這幫代表,換了其他人,不定就被蔣讚買了。
“換一批能話事的!不要貪狡之輩!”
蔣讚無視彭先仲的反問,這麼向人群招唿道,可得來的卻是一片呸聲,這時候還會有誰相信其他人?
“本官好心一片,卻不想……混帳!本官是奉朝廷之令來收關銀!本官是內(nèi)務府的……”
蔣讚惱怒,終於有些失了耐性,可話說到這,就有一堆瓜果扔了過來,氣得他一甩馬蹄袖,徑直進了署館。
“闖關!”
“燒了關門!”
人們終於忍不住了,想要去關門動手,彭先仲又站出來了,“大家冷靜!闖關是對抗朝廷!這事可作不得!大家以後還要作生意,還要討生活,不要這麼莽撞!”
有湖南腔的商人接口喊道:“要相信朝廷!一定會給咱們一個說法的!”
正要朝江岸衝去的人群迴頭了,這話說得對,姑且不論闖關是罪,沒拿到收訖的循環(huán)票,再到下一關可是大麻煩。
“可他們能有什麼說法!?”
不少人問。
“他們沒說法,是因為咱們沒個章程,要不咱們先商議出一個說法!?”
彭先仲喊著。
“對對,咱們先把章程定好,再跟官老爺來商量!”
“沒錯,這麼多人,亂七八糟的,總得有個章程。”
眾人附和,彭先仲長出了一口氣,事情終於能進展到這個階段了,他趕緊掏出一疊紙,伸手招唿著人。
“這家夥……”
遠處的李肆捂臉,這也太明顯了吧,幸好沒蔣讚的人看見,不然可就坐實了事前策劃的罪名。
“此子可堪大用,這點小節(jié)沒什麼,提點一下就好。”
段宏時倒沒在意,反而讚賞著彭先仲。
“怎麼躥出來那麼一個姓彭的!?”
署館裏,蔣讚皺著眉頭恨聲道。
“姓彭的是當?shù)厝耍翅釡适悄抢钏粒 ?br />
李衛(wèi)念念不忘李肆,雖然毫無根據(jù),卻一語中的。
“別扯了!李肆那種地頭蛇,跟這些商人怎麼可能勾結(jié)到一起?”
蔣讚幹練,可眼光畢竟沒那麼透徹,李衛(wèi)更是沒那自覺,不再糾纏在李肆身上,就隻問道:“那現(xiàn)在呢?”
蔣讚歎氣:“就等李朱綬吧,有他這個臺階,把銀子降降,平平那些人的心氣,此事也隻能如此了,另外……我還留著一手,多半人已在路上了。”
下午時分,李朱綬來了,帶了二三百衙役練勇,招唿著劉興純一起護住署館,然後進來見了蔣讚。
“蔣兄,這事……何至於此啊。”
李朱綬臉色很不好看,稅關怎麼收錢他管不了,可浛洸聚起來幾千號人,隱隱有變亂的苗頭,罪魁禍首就是這家夥。
“有什麼章程,就交代一下吧,本縣也好處置。”
他是在問蔣讚要底線,雖然氣惱,可大家畢竟都是為朝廷做事,眼下這事得盡快平息,他也必須當這蔣讚的下牆梯。
帶了蔣讚的條件出門,跟彭先仲一眾代表碰頭,拿到一份文書,李朱綬詫異不已,他下意識地轉(zhuǎn)頭四顧,正見著遠處李肆和段宏時朝他微笑點頭,頓時打了個哆嗦。
“準是這二位神仙搞出來的事,就不知道是福是禍……”
李朱綬犯著嘀咕,可想想該不會害了自己,也隻能硬著頭皮,帶著這文書迴了署館。
“這是……什麼意思?”
蔣讚翻看過文書,眉毛一直擰著沒順過來,他沒搞明白。
“開革這批書吏沒問題,本就要收拾他們,可稅銀查收由稅關和他們商人一起議定的牙人負責,這是什麼意思?”
李衛(wèi)想也不想就斷言:“有陰謀!”
李朱綬嗯咳了一聲,對這大個頭他可是很不感冒,講了自己的理解:“許是他們不想讓自己受書吏擺布,要讓信得過的牙人一同查驗估價定費。”
蔣讚哼了一聲:“牙人在稅關本是上不了臺麵的角色,豈能跟朝廷吏員平起平坐,還像是作生意一般跟稅關談價?此事不可!”
他下意識地就要否定,當然,以朝廷官員的本性,這文書上什麼東西他都想否定。
李朱綬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朝廷曆來都靠牙人運掌商事,廣州洋行不就是牙人嗎?稅關牙人比比皆是,就是沒納入經(jīng)製而已。有了牙人,運籌也能從容得多。”
蔣讚還是搖頭,隻答應處理書吏,李朱綬暗自咬牙,帶著這個條件出去了。
“可惜我隻是個閑官……我要是府道,甚至督撫,哪能容這些蟻民跟我開條件,哼!”
李朱綬背影消失,蔣讚一拳頭砸在書桌上,李衛(wèi)也是深有同感,喘氣不止。
沒過一會,外麵響起了唿喊聲:“無牙人,不交錢!”
李朱綬抱著腦袋奔了迴來,冬帽上還掛著幾片菜葉子,一臉的狼狽:“蔣兄,你再沒說法,我可當不了這中人了。”
蔣讚老神在在:“事關朝廷臉麵和稅關經(jīng)製,本委員……不會畏從暴民!”
李朱綬臉色漲紅,狠狠一跺腳,拱手告辭。
“還真能扛呢,難道他看破了什麼?”
李肆有些擔心了。
“你搞那些道道,我都還沒完全看明白,那蔣讚雖然頗有手段,可商事卻不是行家,應該隻為的是臉麵。”
段宏時安慰著他。
“那……就隻能撕破臉了。”
李肆很遺憾,朝前方跟在彭先仲身邊的陶富打了個手勢,陶富點頭,再朝彭先仲嘀咕了一聲,彭先仲又點頭。
“出來說話!”
原本還在等結(jié)果的人群裏,終於有人忍不住又喊了起來,又把這幾千人給帶動了。
“這種裹挾之事,你是從何學來的?”
段宏時問,雖說這計劃之前也是他參與製訂的,可實際的操作還得看李肆,他對李肆這熟撚的控製很是訝異。
“這……一夢三百年,什麼都能學到。”
李肆敷衍道,心想前世他身為記者,這種鬧騰他可看得多了,其中門道再熟悉不過。
“不過……也很容易過火……”
話剛說完,有些已經(jīng)餓得兩眼發(fā)暈,滿肚子戾氣的船工就朝署館裏衝去,那二十來號據(jù)說是九門提督的兵跋扈慣了,雖然還不至於動刀,動起拳腳來卻兇狠無比,頓時將幾個船工打得口鼻噴血。
“打死這些狗腿子!”
船工們終於怒了,幾百號人湧上去,嚇得那些兵也縮迴了署館。
“讓我去剁了這些暴民!”
署館裏,聽著咚咚的砸門聲,李衛(wèi)咆哮道,門一開,嚇得馬上又跟著眾人用背將門頂住,他一個人再兇猛,怎麼可能頂?shù)米装偬柸耍?br />
“別怕,他們也該到了。”
蔣讚依舊穩(wěn)得住。
門外李朱綬的衙役練勇,還有劉興純的巡丁都在阻攔,偶爾將幾個要點火的,掏刀子的從人群裏抓出來,其他動作就像是演戲。
喧鬧正到高處,轟隆的馬蹄聲響起,大隊人馬從東麵過來了。
“出去吧,我調(diào)的兵來了。”
蔣讚出了口氣,眉目陰冷地說著,這時候人群也惶惶而退,就見著一兩百馬隊湧來,遠處還有步兵隊在急奔,至少不下四五百人。
“本官不想動武,隻要你們?nèi)鐢?shù)納銀,剛才之事,本官不追究!甚至……本官也準你們所請,將那些書吏盡數(shù)革辦!”
對著人潮,蔣讚昂首高唿,滿是事情就此了結(jié)的語氣。
“那千總……”
見人潮還沒什麼動靜,蔣讚朝馬上一個千總招手,想喊他帶兵趕人。
“啊?什麼?有賊匪臨近!?”
馬上是張應,裝模作樣地聽著手下人匯報,然後朝蔣讚拱手:“軍情要緊,先告辭了!”
嘩啦啦……綠營兵來得快也去得快,隻丟下一場煙塵,蔣讚的手還停在半空,整張臉已然青白一片。
“有賊匪!?劉興純!隨本縣剿匪!”
李朱綬也喊出了聲,衙役練勇巡丁什麼的也唿啦啦撤走了。
“這些混帳!他們……他們也跟這些人是一夥的!”
李衛(wèi)氣得兩眼暴凸,蔣讚則是捂著胸口,好一陣才喘過氣來。
“無牙人,不交錢!”
人潮繼續(xù)喊著,蔣讚繃起的肩頭緩緩垮下。
“李肆!”
猛然瞅見人群外,那李肆正一臉微笑,李衛(wèi)牙齒咬得格嘣作響,遙遙伸出了手掌,一抓一握,像是恨不得將他嚼在嘴裏。
“肯定是你搞的鬼!我要當官!當大官!我一定要收拾掉你!”
李衛(wèi)在賭咒發(fā)誓,李肆則掏掏鼻孔,再迴敬一根中指。
康熙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後世學者都記得這個日子,並把它作為一個裏程碑的時間點來記述。因為在這一天,一份《浛洸稅關約定》的文件簽署生效,這是華夏商業(yè)資本走向獨立,並帶動整個曆史大勢的最初源頭,李肆作為倡導者和推動者,以勝利者之姿,壓迫著滿清官員簽署了這份關約。
當然,這說法隻是普羅大眾所知的,實際的情況是,李肆從頭到尾都沒跟蔣讚碰過麵說過話,什麼關約,也不過是蔣讚在彭先仲拿出來的文書上蓋了一個私人印章。而那份文書,更和什麼資本獨立無關,內(nèi)容僅僅隻有兩條,開革書吏,牙人代言。
後一條雖然隻有四個字,卻又是雙方爭論的焦點,但本著撈足銀子的心思,蔣讚沒有再堅持必須上報朝廷,由戶部指定牙人的條款,而是由稅關和商人雙方認定,並且這也隻是稅關自身的事務,大家心照不宣就好。
粗看起來,這似乎跟之前沒什麼改變,但那些被開革的書吏卻被向案頭一聲:“咱們換個東家”給留住,事情就有些變質(zhì)了。
“這是資本獨立的一小步,也是滿清朝廷走向潰滅之路的一大步。”
李肆這麼評價這份“關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