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百八十八章 白癡奴才與奴才白癡
十一月十九日晨，三輛馬車在安鄉(xiāng)縣道上狂奔，一撥馬隊(duì)追在後麵。瞧那車廂顛簸的勁頭，路上行人一邊避讓一邊搖頭，真當(dāng)這裏是廣東麼，再好的東莞馬車也扛不住這般折騰。
馬車駛?cè)肟h城外一處過馬場【1】，車上下來三個官老爺，兩個從二品，一個從一品。從二品的是被兩個仆人抬下馬車的，從一品的是被四個人抬下來的，倒不是尊卑有別，而是那個從一品的似乎撞了腦袋，完全是被橫著弄出了車廂。
一個從二品壓根不顧自己的身體狀況，急急就吼出了聲：“馬見伯！出來見我！”
過馬場裏就一溜兒夯土草屋，馬車沒到，草屋裏就有幾雙眼睛盯直了外麵，不但閃著寒光，更滲著斑駁血絲。
一顆腦袋從一間屋裏探出來：“鄂憲臺？進(jìn)來說話！”
吼人的正是湖北巡撫鄂爾泰，也顧不得跟馬見伯計(jì)較，一瘸一拐進(jìn)了隻有一半屋頂?shù)钠莆荩^就問：“此事當(dāng)真！？”
馬見伯兩眼充血，眼皮黑如白熊【2】，從十六日到今，他已是三天多沒合眼，見到鄂爾泰出現(xiàn)，幾乎當(dāng)場就要癱軟在地。
他啞著嗓子道：“當(dāng)然是真，南蠻一路窮追不舍，我都沒敢在鼓樓鎮(zhèn)停。到了華容縣，一麵遣人急報諸位，一麵召當(dāng)?shù)鼐G營護(hù)衛(wèi)。卻沒想馬上就走漏了消息，不止引來南蠻，更有內(nèi)賊企圖劫人！虧得我在華容馬場還有可信之人，分出幾路疑兵，總算擺脫了追兵，不過……鄂憲臺你怎來得如此快！？”
接著他咬牙捏拳：“南蠻實(shí)在可憎！此處已是我朝廷治下，南蠻徑直闖來，如入無人之境！還滿地眼線，處處危機(jī)！我堂堂湖廣提督，在自家地盤，竟如置身敵境……憲臺！？”
他自顧自說著，好一陣才覺鄂爾泰沒聲響，抬眼看去，竟嚇了一跳。此時晨光透下，正映在鄂爾泰臉上，他能清楚地看到，對方那張臉如紙一般透白，沒一分血色。
鄂爾泰似乎唿吸也停了老半天，接著才迴魂一般，幽幽問道：“你……沒有為難她吧？”
說起這事就是氣，馬見伯心道自己既沒有膽子，也沒有心力，更沒有時間，這三天來，他跟著幾個手下，壓根就不敢停下來。
鄂爾泰長出了一口氣，咧嘴微笑，那笑容讓馬見伯直以為自己是精神恍惚，或者是眼已花了，那哪是笑？比哭還難看……
鄂爾泰的聲音也比哭還難聽：“馬軍門，你可立下了一樁奇功啊，現(xiàn)在該好好休息了，此人就由本撫來監(jiān)管。”
馬見伯等的就是這句話，他已覺自己撐不住了，轉(zhuǎn)頭吩咐手下：“把盤大姑請上馬車……”
就在這時，另一人撞進(jìn)屋子，驚聲道：“你真抓了盤大姑！？你……你可知你闖了大禍麼！？”
鄂爾泰厲聲喝止：“年允恭！”
這人是湖南巡撫年希堯，他為何這般口氣？鄂爾泰為何要喝住他？
三天下來，已被追得如驚弓之鳥，馬見伯就覺處處是敵，下意識地就拍案而起，執(zhí)刀在手，怒喝道：“此話怎說！？”
見已漏了底細(xì)，鄂爾泰恨聲道：“怎說！？你不是問我們?yōu)楹蝸淼萌绱丝靻幔。磕阕プ弑P大姑第二天，南蠻大軍就開到了常德城下！估計(jì)嶽州也差不離，要不是我等見機(jī)得快，一個將軍，兩個巡撫，當(dāng)天就要落入南蠻手中！”
年希堯更是氣得破口大罵：“你腦子是不是還塞著黃泥巴？盤大姑你也去抓！？我雖也是新任，都知道那女人就沾染不得！那就是個瘟神！”
“瘟神”一詞倒是合上了馬見伯這三天的遭遇，以及部下對她的畏懼，但怎麼也合不上他對自己此行所得的評價。
又一人揉著腦袋，哼哼唧唧進(jìn)了屋，一開口馬見伯就聽了出來，是荊州將軍袞泰，“嗨喲……我說老馬，你來湖廣的時候，我跟老年都跟你交代過，別輕舉妄動，要動也隻是動那李肆。你之前也迴報說是盯上李肆了，怎麼把這個女人抓迴來了？”
有那麼一刻，馬見伯都想徑直揮刀砍過去了，這三個家夥多半是南蠻之人假扮的！
見他滿臉猙獰，鄂爾泰也再裝不下去，開口罵道：“你真以為抓著她，就能要挾到李肆！？當(dāng)年李肆是怎麼起的事！？起因就是那管源忠管大傻叉把她抓進(jìn)了廣州！”
鄂爾泰這也是賣弄的二手消息，而且還是雍正販給他的，身為當(dāng)年“廣州事變”的真正肇事者，雍正自然不會坦白自己的罪狀。反正管源忠死了，屎盆子扣他腦袋上就好。鄂爾泰到底是真信還是假信，也不重要，讓雍正和別人都覺得他鄂爾泰是信了就好。
袞泰又加了一句：“去年長沙大戰(zhàn)為何敗了？還不就因?yàn)檠有拍且恢孳娫诤庵輸×藛幔垦有艦楹卧诤庵輸×耍俊?br />
年希堯像是捧咀：“因?yàn)檫@女人就在衡州！”
三個人同時看住馬見伯，就如看一頭哼哧哼哧叫著的蠢驢，鄂爾泰總結(jié)道：“這就是個瘟神！連皇上都唯恐避之不及，你還把她抓了來？”
年希堯幾乎是捶胸頓足了：“你就不想想，她在湖南呆了快一年了，真要動她，還輪得著你出手！？我一來湖南，當(dāng)?shù)刂菘h佐僚就跟我念叨，說在長沙一帶晃悠的盤大姑千萬別出事，你可好……你可好……”
三人氣勢強(qiáng)厲，馬見伯一時也被震住，下意識地辯解道：“這……這是個意外……”
接著他醒悟過來，就覺這三人簡直不可理喻，臉色頓時鐵青：“合著我拚死拚活，劫來那李肆的命根，也把諸位大人的命根刨了！？”
鄂爾泰咬牙道：“你若是一刀劈了李肆，你就是大清的擎天功臣！可你抓來盤大姑，就是大清的罪人！”
年希堯哆嗦道：“趕緊放了！不然我等失土之責(zé)，轉(zhuǎn)瞬便到！”
他自然是最害怕的，因?yàn)樗@個湖南巡撫，隻有三府在手，南蠻大軍一動，這三府就沒了。換在康熙年月，念著弟弟年羹堯的情分，估計(jì)還有活路，可落在雍正手裏，這是位光逼虧空就能逼死道員的主，怎麼也沒得好下場。
馬見伯眼中暴出精芒：“放了？你們……你們就是這般效忠朝廷的？”
袞泰道：“不放了還怎麼著？雖不知那李肆為何遲遲沒打過來，但你這一抓，怎麼也要打來！到時是遭李肆砍頭，還是遭皇上砍頭？”
聽馬見伯語氣不對，鄂爾泰冷喝道：“朝廷大局為重！眼下湖廣乃至直隸都再難聚起大軍，一旦李肆決意北進(jìn)，這個責(zé)任誰來背！？”
此時在馬見伯眼中，這三人根本就已被南蠻收買了，他鄙夷道：“既是我抓的，自然我來背！”
想到盤金鈴已上了馬車，鄂爾泰也懶得跟他多話：“人既已給了我，放不放也不由你，來人……”
轟的一聲，馬見伯竟然撞破土牆，衝到了屋外，還高聲喝道：“護(hù)住這馬車，我們走！”
三人愣住，就聽馬見伯接著道：“我就不信，除了你們，就再無人敢與朝廷分憂！”
直到馬車絕塵而去，三人才醒過神來，可他們帶著部下一路披星戴月而來，哪還有半分力氣去追。
年希堯呢喃道：“早該跟他說實(shí)話，我們?nèi)说臅郎隙紨[著一顆家仆的腦袋，還壓著一封信，說盤大姑沒有安然無恙地迴去，我們的腦袋就丟定了……”
袞泰望著馬車疾馳而去的方向，癡癡地道：“那白癡是要去哪？”
鄂爾泰捏著拳頭，全身發(fā)抖。他非常氣憤，氣年希堯壞了他的事，原本他溫言安撫，就能順利將盤大姑轉(zhuǎn)到手中，直接禮送迴去，就能消弭一場大禍。同時也氣馬見伯，那家夥怕是已被追得魂飛魄散，完全成了癡呆，連一點(diǎn)大局感都沒有。但同時他更害怕，袞泰這個問題，他很清楚答案。
聽到鄂爾泰吐出“武昌”兩字，年希堯和袞泰幾乎要攤在地上，同聲驚道：“張伯行！？”
接著他們?nèi)鐡凭让静菀话愕爻蹲《鯛柼岸跣郑〈朔b有你作得中流砥柱了！”
鄂爾泰喘了好一陣氣，才決然拂袖道：“罷了，我親自去麵見李肆，至少把我們和朝廷都摘出來。袞泰急趕武昌，壓住張伯行，讓他不要亂來。你我三人也得馬上急就密折，讓皇上定奪，此事絕不容耽擱！”
袞泰此刻腦子卻轉(zhuǎn)得太過靈光，訝異地道：“鄂兄還需死士麼！？”
鄂爾泰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我就是死士！”
此死士非彼死士，是去了什麼也不做都會完蛋的意思。兩天後，在汩羅江邊的軍帳裏被剝成白羊，從上到下，從裏到外搜了一遍，連**都沒放過，鄂爾泰就覺，先不管這條小命會不會完蛋，起碼自己的臉麵是徹底完蛋了。
但他還是沒見到李肆，本以為現(xiàn)身那腳步極輕的年輕人就是李肆，對方卻說：“皇上有旨，若是沒將盤大姑毫發(fā)無傷地送迴來，即便是雍正偽帝送上來當(dāng)人質(zhì)，他都不會給什麼話。”
接著這年輕人像是問話，又像是感慨：“看起來的確跟你們無關(guān)，不過……馬見伯那人，白癡到了這種程度，他是怎麼當(dāng)上湖廣提督的？”
鄂爾泰苦笑：“白癡之人很多，相比之下，你們的頭……皇帝，更該提防張伯行那個白癡。”
年輕人點(diǎn)頭：“這話中聽，看來你還是識時務(wù)的。”
問了盤金鈴的情況，年輕人就離開了，而鄂爾泰也淪為了階下囚。盡管李肆不將他當(dāng)作人質(zhì)，但鄂爾泰卻認(rèn)為，自己這點(diǎn)份量，該還是能跟人質(zhì)沾點(diǎn)邊，稍稍消解李肆的怒氣，別人不信，他自己是信的。說起來他跟馬見伯本質(zhì)沒什麼差別，都是一心為國，一心為皇上。但人本質(zhì)也都是相同的，即便是白癡，也知道吃喝拉撒，相比之下，他不僅識時務(wù)，更懂怎麼做事，是個正常人。
汩羅江邊帳篷還在綿綿不斷地增加，中軍大帳裏，尚俊正向李肆請罪：“那馬見伯和部下是扮作陝甘馬商混進(jìn)來的，因?yàn)閲腥瘪R，所以湖南這邊口子開得有些大，這一年多也沒什麼動靜，手下盯防就懈怠了……不管陛下如何處置，臣等毫無怨言！”
李肆已比幾天前沉靜多了，他揮手道：“現(xiàn)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先解決眼前的問題……有什麼發(fā)現(xiàn)？”
後一句是在問剛進(jìn)帳的羅堂遠(yuǎn)，尚俊是從江西而來，羅堂遠(yuǎn)是從四川而來，都是星夜飛奔，兩眼赤紅，但卻精神亢奮。一方麵是自感失職，一方麵則是被李肆那沉凝下來的威壓給激出了所有心力。
羅堂遠(yuǎn)搖頭：“鄂爾泰這一來，隻證明陛下推斷無誤，那個馬見伯，確實(shí)是個白癡！”
李肆冷冷笑道：“一個白癡，能耐竟勝過黑貓，要是韃子手下全是這種白癡，咱們這一國，怕是早就滅了！”
幾日情形綜合下來，李肆已經(jīng)大致有了底，心中稍稍安定。禁衛(wèi)一路追到洞庭湖北岸，當(dāng)?shù)厍逋⒐俑⒕G營得知此事，或明或暗都在幫著“緝拿”馬見伯。湖廣兩省的清廷官員，就算不知道往事，可隻要腦子稍微正常一點(diǎn)，都該知道不招惹麻煩，何況盤金鈴並沒有正式嫁給他，在名分上跟他李肆毫無關(guān)係。以他們的角度來看，也根本無從要挾他李肆。
此事歸結(jié)到底，就是那個馬見伯白癡！
尚俊卻道：“此人要出自我英華，倒也正常，卻偏偏出自韃子，所以才是白癡。”
羅堂遠(yuǎn)道：“鄂爾泰說，張伯行可能比馬見伯更白癡。”
尚俊似乎專門在抬李肆底氣：“消息也該到北京了，張伯行再怎麼白癡，也不會白癡到連他們皇帝的話都不聽吧？”
馬見伯，這個人的名字，就跟張伯行有不解之緣啊……
得知盤金鈴安然無恙，李肆再鬆了口氣，注意力轉(zhuǎn)向了張伯行。此人是個清官，名聲很大，但韃清的清官……清倒估計(jì)是有清的，卻一體的忠君，像海瑞那種又臭又硬的骨頭卻是沒有，或者說是早在萌芽期就被扼殺了。
所以……應(yīng)該是能放心的吧，李肆這麼想著，現(xiàn)在就看雍老四的手腳夠不夠快，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能不能如昔日奪位時那般果決不二了。
北京城，儲秀宮，深處一進(jìn)院子的門已被拆掉，一個宮中嬤嬤朝院裏吐著唾沫：“萬歲爺可是說一不二的！今日不搬了出去，小心鞭子伺候！”
茹喜的聲音從院子裏傳出：“嬤嬤稍待一兩日即可，今兒這風(fēng)吹得，嬤嬤也是受累，小李子，去送嬤嬤些暖手物。”
小太監(jiān)畏畏縮縮蹭過來，撐著笑臉朝那嬤嬤遞著什麼，嬤嬤揮手啪的一聲拍開：“你是……李連英吧！？萬歲爺賜的名！就讓大家記住嘍，你是裏通南蠻的狗！你跟你主子，沒被一並拴在柱子上絞了已是萬歲爺開了天恩，把你狗爪子閃開！哎喲……王總管，不是說您……哎喲，萬歲爺……”
那嬤嬤正吆喝不停，身側(cè)有人拍肩膀，還在罵著，轉(zhuǎn)頭一看，卻是總管太監(jiān)王以誠，再看出去，頓時如蝦米一般曲在地上叩頭連連。
“不是奴婢不著力，那小賤奴就是窩著不肯動，怕打殺了又違了萬歲爺旨意……”
茹喜沒被貶為宮女，而是成了“答應(yīng)”，卻也隻高宮女一級，自不能再住這獨(dú)進(jìn)小院。那嬤嬤就是來催的，見雍正親臨，還以為是自己失職，嚇得魂不附體。
“別羅唕了！誰說要讓淳娘娘動的！？”
王以誠怒聲說著，身後的雍正沒說話，就冷著臉，他從來都是冷著臉，但此時看上去，卻覺更比這冬日冷風(fēng)還滲人。
“不是萬歲爺……”
“萬歲爺何曾說過！？那都是你們這些狗奴才胡亂掰咧！”
嬤嬤還沒醒過神來，隨口應(yīng)著，卻被王以誠一腳踹在肚子上，頓時滾了好幾圈。
雍正進(jìn)了院子，卻不見茹喜出屋，看著跪在地上發(fā)抖的小李子，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小李子啊，朕又想過了，你這名字還是得改改……”
茹喜忽然出聲了，話語平靜，像是早料到了雍正會來：“皇上金口玉言，怎可隨便改得？”
雍正有些尷尬地道：“但是……”
茹喜現(xiàn)身在門前，深深一福道：“皇上真有心，再給他那連字加個草吧，賤人賤養(yǎng)。”
雍正點(diǎn)頭：“嗯，不錯……”
李連英，不，李蓮英受寵若驚地哭著叩頭。
茹喜迎雍正進(jìn)了屋，隔了好一陣，院子外那嬤嬤喘足了氣，忽然拔腿朝外奔去，一遍奔一邊喊：“是哪些狗奴才！？連淳娘娘的院子門也敢拆！活得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