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百一十五章 江南路，時勢不由人
雄渾的號角聲響徹龍門，一隊隊紅衣兵集結(jié)而起，鏢局和護衛(wèi)頭目們也匯聚到了防禦使衙門，看是不是需要民軍，一位騎尉大聲道：“鷹揚軍和龍騎軍都在這裏，怎麼能再讓你們上戰(zhàn)場？”
李順的聲音響起：“騎尉，你的兵都還一臉嫩氣，才從訓練營裏出來的？真的行麼？”
那騎尉臉差點綠了，什麼時候輪到民軍來置疑陸軍了？
他轉(zhuǎn)頭看去，不豫之色頓時散了，驚聲道：“李順！？”
李順笑著點頭，朝這騎尉拱手：“王遊擊，好久不見了。
昔日跟李順同為病友的王磐，現(xiàn)在已是龍騎軍的騎尉翼長。他哈哈一笑，衝上來給了李順一個熊抱，李順先是有些尷尬，再笑著迴敬了一拳頭。
“我為什麼在這？王不死說，咱們龍騎軍該重新登場了，讓我跟著韓破門的鷹揚軍左師來了龍門。”
“外麵情形啊，別擔心，韃子不知道在哪找來了熊膽，居然開始壘炮臺，範知政說得好好訓韃子一頓，礙不了你的生意。”
“扶南兄弟們還好吧？我心中老掛著，聽說你們在扶南不僅成了家，還立了業(yè)，我是滿心高興啊。”
王磐和李順久別重逢，談了各自的情形，話題漸漸轉(zhuǎn)到將他們兩人命運糾在一起的方向。
李順兩眼閃亮地問：“我聽說，盤大姑是……”
王磐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左右看看，低低道：“二皇子已經(jīng)足歲了。”
前言不搭後語，李順也似乎明白了，眼眶微微泛紅地道：“真是德妃娘娘？”
王磐搖頭：“我也隻是聽說，這事我曾經(jīng)問過王不死，他卻是一口咬定，盤大姑已經(jīng)不在了。”
王不死就是龍騎軍都統(tǒng)製王堂合，因為兩次遭遇必死之難，卻都從鬼門關(guān)裏走了出來，被軍中戲稱為有不死之身。這一類綽號在軍中很盛行，韓再興那“韓破門”的綽號，就來自廣州、武昌和蒲林（馬尼拉）三城的破門之戰(zhàn)。
李順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德妃娘娘，必定就是盤大姑，這是她該得的福。”
王磐沉沉點頭，他和李順一樣，都很感念盤金鈴，當年武昌之亂，王磐還是龍騎軍的哨長，跟在李肆身邊直驅(qū)武昌，親眼見了盤大姑在城頭被焚的景象。
接著王磐道：“不管是不是，盤娘娘就在龍門的天廟，等會我就要出戰(zhàn)，得去拜拜！”
李順也道：“今日正好輪到我作義工，一起去吧。”
龍門的天廟還在修建中，隻有臨時搭起的大帳，沒有童子在唱深悠天曲，沒有絢麗奪目的壁畫，也沒有令人自覺渺小的高高穹頂，帳中人群也來來往往，但除了細微的腳步聲和根牆上竹木根牌的滴答撞響，再無其他雜音。
所有人都肅穆沉靜，向著大帳中那座無字碑和根牆上香叩拜。起身之後，又來到大帳側(cè)麵，向一尊纖秀石像敬拜。這石像一身麻衣裝束，麵目秀麗端莊，雖沒佛家觀音像那般雍容，卻更顯出仁憫之心。
這尊石像正是“盤娘娘像”，準備放置在修好的龍門天廟裏。現(xiàn)在雖還沒正式就位，卻已開始受起了大家的香火。英慈院奉盤大姑為人靈，這座天廟是英慈院主建，自然就有這尊“盤娘娘像”。
拜完天廟，王磐意氣風發(fā)地走了，李順則在這座臨時天廟裏幫著清理香火，接待紮根之人。
正忙碌間，就聽得北麵槍炮聲大作，該是開打了。李順還是有些掛心，江南綠營羸弱，英華軍勇武，勝負沒有懸念，可槍炮無眼，他自不願王磐出什麼事。
李順在大帳裏支著耳朵，從槍炮聲裏判斷戰(zhàn)況，而拜完天廟的人也都在大帳外聚起，低低議論著戰(zhàn)況，所有人臉上都帶著一絲凝重。
這不是之前的民軍對戰(zhàn)，大家劈劈啪啪放槍就完事了。韃子兵一直在建鬆江大營，想要圍堵龍門。之前不過是在裝樣子，可韃子朝廷派下滿人大帥，定要拔掉龍門，這一戰(zhàn)就是你死我活，那些初來乍到的紅衣兵們，一個個靦腆生嫩，就這麼上了戰(zhàn)場，不知會有多少死傷。
大半個時辰後，一個麻衣老者來了天廟，眾人紛紛招唿道：“大先生”、“葉先生”、“葉主祭”、“葉神醫(yī)”。
老者正是葉天士，他已入了天主教，急急對眾人道：“傷員很多，英慈院還沒建好，要在這裏搭傷蓬，大家都搭搭手。”
李順心頭咯噔一響，難道真被他這烏鴉嘴說中了，新兵太多，戰(zhàn)事不順？
丟開心頭雜念，李順卷起袖子，就要發(fā)聲號召，卻不想眾人毫無躊躇，爭先恐後地出力。木商說獻床板，雜貨商說獻刀剪，拿不出東西的就出力搭棚子，力不足的就幹灑掃雜活。加上英慈院的醫(yī)藥護工，軍中的帳篷，片刻之間，一座粗陋的傷蓬就繞著天廟成型。
“軍醫(yī)都還沒跟上來，隻好麻煩英慈院和葉先生了。”
韓再興抽空來了天廟一趟，見著第一批傷兵已被安頓好，頗為感動。
“這是大家的功勞，葉某怎敢居功。”
葉天士謙遜地道，他本也是江南人，當年英華舉事，徐靈胎自作主張，把他的家人接到了廣東，讓他能安心浸**醫(yī)道。這幾年下來，漸漸將英慈院的外科跟原本的內(nèi)科融在一起。盤金鈴“殉難”後，他就受李肆之邀，進到了英慈院，接過盤金鈴的擔子。到如今，他也是善名遠播。
英華在江南開龍門，葉天士在廣東再坐不住，一心想著重迴故裏。可英慈院這套外科醫(yī)學，在江南顯然要被視為妖魔邪道，他也隻好在龍門紮根，跟著英華侵染江南的布局，一步步前進。
“韃子頑固如斯麼？”
已有數(shù)十名傷員送到這裏，見這景象，葉天士心中惻然地問。
周圍幫忙的民人同時豎起了耳朵，韓再興也不避諱，沉聲道：“韃子準備在龍門大打出手，我們要先發(fā)製人，付出些犧牲，在所難免。”
視察完後方事務，韓再興匆匆上了前線，大家都找傷兵詢問詳細戰(zhàn)況。
“對麵有江西兵，很兇悍，死戰(zhàn)不退。”
“還有假降的，引我們放鬆了警惕，傷了不少兄弟。”
聽到這話，李順心中再抖了一下，江西兵……王磐以前不就是江西兵麼？他會不會也犯傻？
槍炮聲在向前移，李順聽得清晰，該是紅衣兵破開了防線，正把韃子兵朝後方趕。但送下來的傷兵也越來越多，傷鋪外查看傷勢的英慈院大夫不斷地搖著頭，每搖一下，眾人的心都抖動一下，這就意味著一個傷兵已經(jīng)無治。
氣氛越來越沉重，李順發(fā)現(xiàn)之前當過自己上司的鎮(zhèn)遠鏢局侯鏢頭也來了。
侯鏢頭搖頭道：“不，不是來讓你聚人出戰(zhàn)，隻是募擔架隊。外麵有些慘，據(jù)說馬爾賽從田文鏡那調(diào)來了五千江西兵，特別頑固。”
李順冷哼道：“才聽說雍正在江南服了軟，還順手抄了江南鹽商，大肥一把。這銀子才剛到手，腰桿就馬上硬了？”
侯鏢頭聳肩：“誰知道那韃子皇帝是什麼心思？”
他一臉鬱悶地再道：“可咱們皇帝……也在想什麼呢？為什麼不幹淨利落地剿了這些韃子兵，直接占了江南？”
聖道五年，眼見要近元宵，李肆卻很煩，煩得恨不能宣布閉關(guān)……煩是內(nèi)外兩麵，內(nèi)的一麵，東院去年年底終於建起。
這本是大好事一件，除了治下廣東、廣西、福建、湖南、貴州、雲(yún)南五省分有名額，江西、四川兩省因為占著一部分，也分了名額。再考慮到國中江南人眾多，在朝在野勢力都不容忽視，更與當前江南攻略息息相關(guān)，也給江浙分了名額。
可因為人員構(gòu)成繁雜，同時大家對東院院事的職責都還沒理解透，就當是禦史，將彈劾和噴人當作正務，東院初成，就跟西院爆發(fā)了世紀大戰(zhàn)。
一百六十一名東院院事炮轟西院的十五名工商院事，說他們個個都是公司大股東，憑什麼讓皇帝退出股市，而你們不退？你們說皇帝跟官府勾結(jié)，上下其手，在股市裏炒作得利，這不好，難道你們就不會？這可是跟你們得利直接相關(guān)的事哦。
西院的院事們頓時傻了眼，幫著皇帝推轉(zhuǎn)這個磨盤，是想要分擔他們身上的罵名，卻不想立起來的東院反而要掘他們的根。
李肆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安撫下東院，說現(xiàn)在是過渡階段，大家需要先定下一個規(guī)矩。他這個皇帝既然要當最終審裁之人，確實不合適再進金融。與其大家繼續(xù)這樣吵，把金融搞垮，不如大家先護著金融，立起大麵上的規(guī)矩。
《金融法》就在這兩方尖銳對立的情緒中勉強通過，股市也終於擺脫了半年多的低迷，開始緩緩上揚。但這東西兩院，就像是潘多拉之盒，還不知有什麼艱難險阻在前麵等著。
內(nèi)務的煩是一麵，眼見要到元宵，李肆卻接到範晉從龍門發(fā)來的戰(zhàn)報。馬爾賽初到江南，就火燒屁股地開戰(zhàn)，從河南鄂爾泰那運來新造火炮，從田文鏡那調(diào)來江西兵，意圖圍堵龍門。韓再興為清除這些威脅，花了很大代價。鷹揚軍戰(zhàn)死七八十人，受傷三百多。
現(xiàn)在雖然把馬爾賽的這股兵力打退到了華亭，但馬爾賽就像是個基地，源源不斷吸聚兵力。範晉和韓再興都認為，單純以軍事角度看，必須給龍門建立一道穩(wěn)固的屏障，比如說，直接拿下鬆江府。
這個建議讓李肆犯了難，他本意就是不想在江南投下太多資源，要打下並且占穩(wěn)鬆江府，這動靜可遠遠不止盤踞龍門一點那麼簡單。就軍事而言，至少得調(diào)動兩個軍，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可現(xiàn)在的局勢，已經(jīng)不容李肆再調(diào)兩軍去江南，他調(diào)去了鷹揚軍左師和龍騎軍一部，已是極限。
英華的軍隊在哪裏？
陸軍在雲(yún)南、暹羅、呂宋，還有……琉球。海軍在琉球有一部，大部在鷹揚港集結(jié)，正準備去……馬六甲。
南洋後院一開，形勢天翻地覆，李肆願以為至少能有十數(shù)年時間發(fā)展，再跟歐羅巴列強撞上，但曆史一旦轉(zhuǎn)動，還是加速轉(zhuǎn)動，就再也停不下來了。即便李肆是給了最初那股推力的人，他也沒能耐停下來。
李肆煩的是，他恨不得自己每隻手都有十根指頭，好將這滾滾大潮裏湧起的無數(shù)浪頭，都一一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