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章 江南事定
曹沾到西寧時已是兩月之後，表妹那既憂又喜，還帶著三分羞澀的嬌顏還清晰地印在心中。
“表哥千萬保重，表妹等著你……”
香‘玉’等著我呢，曹沾再不知風(fēng)情，也能明白這話的意思。
在這西域建功立業(yè)，以大丈夫之姿迴去，跟表妹就能雙宿雙飛，成神仙眷侶。本是為家族，為自己洗刷舊恥，再加上這麼一樁，曹沾的功業(yè)之心燒得唿唿作響。
到了西寧，以禁衛(wèi)第六師統(tǒng)製署準(zhǔn)尉文辦的身份，到安西都督府報道，接見他的是一個三十出頭，書卷氣十足的青年。
“晚生曹沾，兄臺可以喚我雪芹……”
感覺對方也是讀書人，曹沾下意識地作揖道。
那青年臉一沉，一股彪悍之氣噴湧而出，差點掀翻了曹沾。
“晚生？兄臺？還報字號？你把這裏當(dāng)書齋了麼？準(zhǔn)尉！這裏沒有讀書人，隻有大頭兵！你若是還翹著尾巴，自以為比大頭兵高一等，就趕緊卷鋪蓋滾迴江南！別到時吃不下苦才逃，連臉麵都保不住！”
青年一陣咆哮，把曹沾吼得一愣一愣的。
“我吳敬梓是都督府文書參事，管著安西大軍所有文辦，你難道連軍中見上官的儀禮都忘了！？”
自稱吳敬梓的青年‘逼’視著曹沾，目光如刀一般，曹沾此時才看到人家肩上的一顆金星，頓時‘抽’了口涼氣，這可是位外郎將。
啪地蹬‘腿’揮臂，盡管曹沾使足了力氣，可看到吳敬梓眼裏，依舊是軟綿綿如‘女’子一般，有如六七年前的自己。
“安西大軍可不要米蟲，你先滾去新兵訓(xùn)練營！”
被上官一句話發(fā)落到有“人間地獄”之稱的訓(xùn)練營，曹沾的臉?biāo)查g煞白。
“就喜歡‘操’‘弄’你這種嬌貴公子，哼哼……”
看著曹沾的背影，吳敬梓有種莫名的快感。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我曹沾是好男兒，豈能被這點小難擋住？吳敬梓……你絕對會失望的！”
曹沾品出了上司看他的不爽，握著拳頭，立下了誓言。
另一個時空裏，各自以文留名，沒有‘交’集的兩個人物，在這個時空，命運的軌跡‘交’織在了一起，‘波’瀾壯闊的西域征程正等著他們?nèi)ラ_拓全新的命運。
曹沾奔向未知的未來，不過是曆史大‘潮’的一滴水‘花’。當(dāng)他剛離開蘇州家宅時，江南之‘潮’已是處處沸騰，卻再不見洶湧‘波’濤。
皇帝和整個政事堂都在江南呆了好幾月，白蓮教之‘亂’，族田分戶的動‘蕩’，嶺南壓榨江南的大勢，以及工商和官府勾結(jié)謀利的傾向，在樁樁舉措之下，貽害雖未完全澄清，卻再匯不成翻攪江南人心的‘波’濤。
天主教散為天廟、天許之權(quán)對天人之倫的深化和具象，這些都護(hù)住了人心之底，而法製的變革更為皇帝許下的萬民之約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
眼下的江南，人心已轉(zhuǎn)到了五月的‘春’闈，以及六月的江南府縣院事推選上。按照法製變革的設(shè)計框架，國法現(xiàn)在分憲、律、法、令、約幾類，過去的法文都要按照這個新體係重新整理。
憲就是一國律法總綱，《皇英君憲》可能要變?yōu)椤痘视鴳棥罚瑢⑦^去的《君憲》、《民憲》、《商憲》全融匯在一起，作為國法根本。律則是各個領(lǐng)域的法文骨架，例如《刑律》、《民律》、《商律》。而法則是用來判案審裁的具體依憑，比如早有的《稅法》、《金融法》，由《宗教令》所改的《宗教法》等等。令則是朝廷、官府和省一級地方的具體法文，服從於上一級法，管控更加細(xì)分的領(lǐng)域。最低一級的“約”，則是地方民約，地方民庭用以斷案調(diào)解的法文依據(jù)。
讓江南乃至一國振奮的是，法製最低一級的“約”，是由地方院事自行製定，官府隻是審查是否違反上一級法。而“令”，則由省院乃至國院審查，加上之前的《稅法》、《金融法》，院事在國家權(quán)力體係中的重要‘性’越加突出。
對江南人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好男兒要得功名，除了傳統(tǒng)的當(dāng)兵進(jìn)學(xué)之外，還可以作生意，開工坊，行善積德搏名，再選院事，甚至內(nèi)心求靜的，也可進(jìn)天廟索生死道，條條大路通黃埔。
這是有為者之路，對尋常民人來說，變化也有苦有樂，糧價依舊低靡，但保障卻多了不少，民貸、天廟和各類商號作坊乃至公司的“掃‘蕩’”，讓他們也有了更多掙富貴的機會。
時代變革，總少不了失敗者，江南的無田佃戶雖不是多數(shù)，總量卻不小。盡管有各類新業(yè)，還是有太多人孤苦無依。由此嶺南那些一直苦於移民不足的殖民公司，高唿‘春’天到了，他們開始在江南廣設(shè)招募點，以數(shù)年不等的勞力契約，推動江南無業(yè)人戶去南洋墾荒。
勞作數(shù)年，就能償還船費，所得的大片田地也歸了自己，這等好事，江南民人原本是不敢信的。可此時江南人心已平，家家殖民公司都有官府作保，江南官府更給公司和民人補貼，皇帝離開江南時，還發(fā)布了《南洋墾荒詔》，鼓勵民人南洋拓業(yè)，新朝廷的信用漸漸立起，由不得民人不信。
於是成千上萬的江南民人，開始向南洋遷移。在此之前，除開戰(zhàn)俘等官辦移民舉措，嶺南每年移民南洋各地的不超過十萬，地點也多集中在呂宋和扶南。而聖道十一年，猛然多出了數(shù)萬江南移民，地點都是勃泥和勃泥之南的爪哇諸島，因為呂宋和扶南等地的移民貸款太高，至少得八到十年才能償清。到了聖道十二年，移民數(shù)目暴增數(shù)倍，由此掀起了英華移民南洋的高‘潮’。
這股大勢看在另有用心的人眼裏，卻覺有機可乘。
五月，皇帝迴嶺南後，‘春’闈、院事推選以及南洋移民等事開始喧囂於輿論，甚至都壓下了定都之爭，江南依舊熱鬧紛紛。鎮(zhèn)江漕運碼頭，上百人群聚於此，熱議著跟輿論截然相反的話題。
“這個朝廷太重人心，連江南旗人都不敢清算，如此軟弱，我們羅教和漕幫不合力得利，那就是愚蠢！”
“天與不取，反受其害！大家就該攜手同心，借著這個朝廷的紕漏，立起大勢。到時不僅江南漕運，連帶商貨來往之事，也得聽我們的！”
“沒錯！羅教有數(shù)百年人心在手，漕幫更有數(shù)十萬幫眾，兩方合力，再威脅新朝立足未穩(wěn)的官府，江南就是我們的地盤！”
“有年大將軍在北麵給咱們開出口，要銀子有銀子，要權(quán)勢有權(quán)勢，官府不說了，江南工商也得向咱們低頭！”
“說幹就幹！今天咱們就歃血為盟，建起天下第一幫會！”
既有讀書人，也有商人，更有滿臉橫‘肉’的莽夫，上百人滿臉興奮，仿佛整個江南，馬上就要在他們麵前俯首稱臣。
“我們羅教推選‘花’長老當(dāng)這盟主！”
“怎麼也該我們漕幫的長老當(dāng)盟主！”
“咱們的出口都在淮北船會，林總船頭當(dāng)盟主，大家才能心服口服！”
“年大將軍說了，大家不要隻爭魁首嘛，這個盟最好是大家作主，像朝廷推選院事那般，選出一些大家都服的盟事為好。”
“興盟會也是這看法，我們興盟會跟年大將軍‘交’情深厚，在朝廷這邊也站得住腳，興盟會不要盟主，就求一個盟事。”
“我們覺得還是效仿公司為好，各方出錢設(shè)立盟金，出錢的都是盟董，再來選總董。”
接著眾人討論起這個“天下第一幫會”的領(lǐng)導(dǎo)層構(gòu)成問題，有英華院事體製和工商公司體製在前，大家都有的放矢，比往日那種梁山聚義比嗓‘門’高低和拳頭大小的會盟先進(jìn)了不少。
正討論得熱烈，四周猛然轟隆作響，一個個在外放風(fēng)把手的夥計逃了進(jìn)來，惶恐地喊著：“官府、官府來了！”
現(xiàn)場大‘亂’，鑽桌子的，攀房梁的，掏刀子拔火槍的，什麼都有。
“爾等謀逆反‘亂’，已經(jīng)事發(fā)了！”
“刑部拿人，棄械蹲地者不殺！”
唿喝聲響起，場中有立馬五體投地的，也有咬牙勃發(fā)的。
大批黑衣警差一擁而入，槍聲轟鳴，再變作刀劍的金鐵‘交’鳴聲。警差中有以刺刀團聚而戰(zhàn)的，也有揮著細(xì)長倭刀，單人突入的。刺刀作砧，倭刀為錘，很快就粉碎了零碎的抵抗，現(xiàn)場留下二三十具屍體，外加若幹殘肢斷臂。
甘鳳池由部下簇?fù)碇M(jìn)了現(xiàn)場，他已由軍情司轉(zhuǎn)入刑部，任江南總警署署長，這是英華因應(yīng)白蓮教變‘亂’而作出的調(diào)整，將之前散於天地會、軍情司、禁衛(wèi)署和各個地方的情報和行動體係，匯總到刑部之下，總管具體的治安鎮(zhèn)‘亂’事務(wù)。
“六兵衛(wèi)，不錯啊……”
巡視了一圈現(xiàn)場，甘鳳池拍了拍一個警官的肩膀，那人剛揮刀入鞘，背後跟著的幾十人也都如此，氣質(zhì)與其他警差迥然不同。
“謝殿下賞識！”
警官一個九十度鞠躬，語調(diào)生硬地說著。
江南黑道紛雜，在英清對峙時，還‘混’進(jìn)來不少日本‘浪’人。甘鳳池主持江南總警署後，首先清理了這些日本人，從中選出了一批忠心可靠的，用作行動隊的突擊尖刀。
這些‘浪’人以黑田六兵衛(wèi)為首，得了英華“居留權(quán)”，還有英華警職在身，自稱“新選組”，以英華居留權(quán)為榮，為英華效命的最終目的，就是獲得英華國籍。
“不過注意了，此次行動是為收網(wǎng)，刀下就要注意分寸，殺人太多，口供就少了。”
數(shù)了數(shù)屍體，甘鳳池不太滿意，訓(xùn)斥了一句，六兵衛(wèi)跟一幫‘浪’人警差轟然跪倒，叩地請罪。
“兩淮鹽商餘孽把著的鹽巡黑幫大佬，有我們興盟會押著……”
“小人奉上羅教殘黨的名單，六十三縣的頭目都有……”
“漕幫紅船會頑冥不靈，我們早就看不過眼，已經(jīng)記下了所有會首的名單……”
投降的一幫人押過來，紛紛爭著攀咬對方，然後又各自驚奇。
“我們比你們還早投告！”
“這是我們興盟會為大英鏟除江南黑道的義舉！”
“我們羅教正統(tǒng)已經(jīng)歸了天廟，這是跟甘署長攜手清理‘門’戶！”
“漕幫奉公守法，就這些人還妄圖禍‘亂’江南，我們早就跟甘署長通了聲氣！”
“兩淮鹽商再沒餘孽了啊，咱們都是老實作生意的，當(dāng)然要把這些別有用心之人供出來。”
“年羹堯還想渾水‘摸’魚！我們江湖人絕不答應(yīng)！”
眾人吐‘露’口風(fēng)，然後相視而笑，大家竟然早有了動作，可個個肚子裏卻又犯著嘀咕，泥馬原來不止自己跟官府串通啊……
“真是無趣……”
甘鳳池歎氣，白蓮教變‘亂’後，江南行營製定了深入清理江南的計劃，江南黑道就是重中之重。謀劃了許久，推著江南各方黑道搞大聚會，指望一網(wǎng)打盡。卻不想推到半途，各方黑道就紛紛跳牆，主動請纓當(dāng)內(nèi)線，指望免罪立功。讓甘鳳池這一場行動還未落幕，就已收獲豐碩，眼下這一幕，竟有爛尾之嫌。
江南已再不是‘亂’世了，人人都循著英華新道而求富貴，在這大勢之下，縱是黑幫，稍稍明眼之人也都能看清楚。也就是那些滿腦子打殺之人，還以為能有大作為，結(jié)果淪為同道出賣的犧牲品。
甘鳳池歎的是，在這江南，他所掌之事，再難迴味身在軍情司時那種驚心動魄的生死之爭，以後就得跟零零碎碎的小案子，乃至文牘之事拚鬥。想到若幹年後，自己這‘精’悍身軀，不定會養(yǎng)出臃腫肚腩，心中就升起淡淡的悲哀。
“帶走……”
自己的不幸，何嚐不是民人之幸，甘鳳池這麼想著，淡淡揮手。
“我要找訟師辯護(hù)！”
“你們官府可不能為所‘欲’為！”
鐐銬上身，可憐的犧牲品們還在唿號，他們都已知道，在這英華，官府也不能對民人為所‘欲’為。
“你們的案子是反‘亂’案，視同軍法，還想要訟師幫你們說話，做夢！”
警差們一邊嗬斥著一邊拳腳‘交’加，將這些還在主張自己“民權(quán)”的黑道頭目一頓好揍。
國法雖在變革，卻遠(yuǎn)未到“民權(quán)”的時代，皇帝領(lǐng)軍，揮著軍法，依舊是為所‘欲’為的。除了這些黑道頭目，也許還有不少無辜之人要受此害，可跟舊清以及前朝比起來，終究是大大的進(jìn)步，而且還一直會進(jìn)步下去。
迴到黃埔的李肆，是如此總結(jié)自己在國法變革一事上的成就。這條路還太漫長，但他已辟下大道，自己先走了一步，剩下的，就讓國家和人民自己一步步‘摸’索著走，自己在旁提醒指正就好。
“小香‘玉’，把輿圖掛起來，嗯，最新的一張。”
肆草堂置政廳，李肆指使著自己的新文辦。
小姑娘帶著‘侍’衛(wèi)，吃力地在牆上懸起巨幅輿圖。李肆‘摸’著下巴，盯住了這幅包括了亞洲和大洋洲的地圖。
地圖上，英華地域的淡紅底‘色’宛若一尊巨大酒杯，厚實的杯身是江南、湖廣、四川、兩廣，長長的底座從南洋一直貫穿赤道，直到大洋洲北岸。而外揚的杯口，西到青海，東到琉球，將上麵的淡青底‘色’地域包裹起來。
李肆照著那杯口的輪廓，伸展雙臂，滿清的版圖，恍若就在他的懷抱之中。
“侄兒別急，叔叔不會讓你等很久的……”
感受心中對著懷抱之物的向往，李肆低聲自語著，接著眉頭微皺。
左手是張漢皖所領(lǐng)的安西都督府，什麼時候能伸展到漢唐之域，就看張漢皖的本事。而右手那裏，似乎少了點什麼。
“唔……朝鮮啊……”
李肆目光亮了起來，嘴角也微微彎起，朝鮮……看來得好好收拾年羹堯了。
李香‘玉’在一邊眨巴著眼睛，就覺“皇帝大叔”氣吞寰宇，果然不是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