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百九十三章 兩個為什麼


    薛雪、羅堂遠(yuǎn)和張漢皖關(guān)於漠北局勢的匯報以及蒙古諸部的處置請示在聖道十五年元宵前後發(fā)迴總帥部，本是年節(jié)，加上大勝，國中喜氣洋洋，黃埔更是整日喧鬧不休，連無涯宮深處的置政廳也能聽到天壇廣場的熱烈唿喊。


    此時在置政廳裏，兩人對這唿喊置若罔聞，正在較力。


    已近十二歲的大皇子李克載歪著腦袋，雙掌合什，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看住李香玉。


    李香玉抿著薄薄的嘴唇，很堅決地道：“殿下，除非你拿著陛下的手令，而且還有蕭知政的簽認(rèn)，否則就算是殿下扮作貓熊，我也不能……唉唉，就算你戴上墨鏡，也不像是貓熊�。　�


    李克載摘下墨鏡，苦著臉道：“隻是節(jié)略都不能看麼？這可關(guān)係著我的功課呢�！�


    李香玉搖頭：“你要是跟香玉姐有仇，要逼著我入獄的話，就繼續(xù)找我討吧。”


    李克載垮下肩膀，被國中法學(xué)天才恫嚇，他這個小學(xué)剛畢業(yè)的小家夥可沒膽子繼續(xù)糾纏了。


    “還是等等吧，到時報紙肯定會道出很多細(xì)節(jié)。”


    見少年一臉備受打擊的鬱悶，李香玉不忍地安慰道。


    “報紙……對啊，雷叔叔肯定看過！不定白老山也清楚！他們是民人，不負(fù)泄露軍國事的責(zé)任，說給我聽不算違法吧。”


    李克載被提醒了，很是興奮。


    小鬼頭，這般年紀(jì)就知道鑽空子了！


    李香玉肚子裏暗罵著。臉上卻顯出無辜的微笑，表示大皇子你要幹什麼，跟我無關(guān)。


    李克載急急奔去中廷，他要找通政使李燦幫他聯(lián)絡(luò)這兩位報界要人。


    “殿下。此戰(zhàn)雖勝，北庭之事才起了個頭，何須關(guān)心這麼多？殿下年後既要入軍學(xué)，又要修文課，趁元宵假日，就多休息休息。”


    在無涯宮西側(cè)的中廷處遇見了門下侍中陳萬策，聽李克載說想看漠北之戰(zhàn)的紀(jì)略和蒙古諸部處置方案，陳萬策苦口婆心地勸解著。


    李克載哭喪著臉道：“再休息。以後我就沒得休息啦……”


    陳萬策好奇追問，李克載猶豫再三，才勉強地道：“關(guān)係著我跟父皇的一個賭約，我若是輸了。就得學(xué)好多不喜歡的東西�！�


    聽明白了緣由，陳萬策失笑之餘，也滿腔感慨，皇帝對大皇子的教導(dǎo)真如引領(lǐng)華夏一般，用心良苦啊。


    這個賭約起自去年。那時居延堡剛建不久，輿論都在爭論朝廷用兵漠北是不是劃算，修路建堡是不是太持重。李克載粗粗看了些資料，就鼓起豪壯之心。對父親說，對付蒙古人。甚至對付更北麵的羅剎人，何必這麼麻煩？遣羽林軍大舉北上。先打敗蒙古人，再入北海，掃蕩極北荒原，收其地為英華所有，就這麼簡單。


    有準(zhǔn)噶爾和青海蒙古助陣，咱們也有了自己的騎兵，對付蒙古人輕而易舉，至於更北麵的羅剎人，看雅克薩之戰(zhàn)的記述，羅剎人在極北各地，不過寥寥幾千人，別說羽林軍，隨便一個師都能把他們連根拔起，當(dāng)然，軍隊得在防寒保暖這事上下足功夫。


    李肆沒有直接駁斥兒子，而是笑著說：“這事你可以研究研究，看到底能派多少軍隊到羅剎人稱唿為西伯利亞的極北之地去，除了趕跑羅剎人，還能守住那片地方。當(dāng)然，我並不看好這事�！�


    李克載不服氣，就跟父親立下賭約。如果他能擬出可行的方案，那麼入軍學(xué)後，還要補修什麼文課，都由他自己說了算，如果方案不可行，那就得乖乖聽父親的安排，什麼法學(xué)、金融，他一聽腦袋就要大三圈。


    小學(xué)畢業(yè)，在國中已是小秀才的李克載，自然不會把這事當(dāng)作兒戲。他經(jīng)常跟隨父親視察軍務(wù)，雖未受過係統(tǒng)的軍學(xué)參謀教育，卻大致知道製定戰(zhàn)爭計劃是怎麼迴事。紙上談兵不是嘴上談兵，得根據(jù)真實情況進(jìn)行研判和推算。


    得了父親特許的樞密院基礎(chǔ)文檔調(diào)閱權(quán)，還有參謀司幾個閑下來的參謀，以及軍情司北方部一隻因傷退出外勤，坐衙署養(yǎng)老，熟悉漠北和羅剎事務(wù)的白貓協(xié)助，李克載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開幹了。


    這一開幹，還不到十二歲的李克載就傻眼了……


    “殿下，即便假設(shè)西安已在我們手中，一切物資都從西安發(fā)運，在居延堡維持三個師的費用，相當(dāng)於臺灣之南，整個南洋和西洋的駐軍維持費，更是在江南駐紮三個師所費的六倍！”


    “為什麼？殿下，打仗打的可不止槍炮，更是糧草補給。古時大軍還隻需要考慮人吃馬嚼，再加上營帳、箭矢等輜重，攻城和野戰(zhàn)所用的器械，大多靠隨軍工匠現(xiàn)造。而現(xiàn)在大軍一動，火炮不說，槍炮所費的彈藥就要耗費不少運量，更有醫(yī)藥、被服等等百般雜物，清單長得數(shù)起來都頭暈�！�


    “我們參謀司早就算過，今日萬人之軍，輜重補給是古時萬人之軍的三到四倍，再算上火炮，更超出十?dāng)?shù)倍之多。居延堡維持一個營守軍，得靠上千騾馬，一萬多民夫自肅州保證補給。如果是北海的厄爾口城，距離居延堡又有兩千多裏。從西安到厄爾口，路途更是六七千裏之遙，要守住厄爾口城，耗費恐怕是十倍於居延堡。”


    “攻下厄爾口城，乃至出動萬人大軍入極北之地一戰(zhàn)，這都不難。但光打跑了羅剎人，占不住地，也毫無意義。要在極北之地維持萬人之軍，就相當(dāng)於在國中維持十多二十萬大軍，這當(dāng)然是一國難以承受的負(fù)擔(dān)�！�


    “距離”這東西第一次在李克載心中這麼沉重，他有些不解。從黃埔到馬六甲和亞齊甚至有六七千裏之遙，雖然說海陸有差別，但差別也沒這麼大吧？咱們這一國，不管是軍隊還是商人。甚至民人，都遍布南洋，此時除了爪哇的荷蘭人，以及勃泥東麵諸島的土人，南洋幾乎就是英華的後院，為什麼距離就沒這麼大影響？


    “海路跟陸路的差別有本質(zhì)的不同啊陛下，海上幾十人就能操控一條千料大船，一日六七百裏甚至千裏。而陸上若是沒有可航運的河流�？咳笋R運輸，耗費是水運的十倍，效率卻隻有水運的十分之一，一來一去。相差百倍……”


    “其實由南洋就能看出，我們英華國勢的特點很明顯。但凡沿�；蛘哐亟�，有水運之處，我們就能很方便地控製到。而如果脫了水運，一旦距離超過千裏。諸事就都不怎麼順暢了。比如被我們扶持起來的蘭納，最近不聽招唿，暗自侵吞緬甸國土，我們隔了大半年才知道。”


    不過樞密院的參謀們也沒完全抹殺李克載的“北庭攻略”。英華一國，的確很熟於通過水路投放國力。陸路很有問題。但從西安到瓜州一線，乃至居延。華夏的漢唐老祖輩在這條路線上積澱了豐厚的遺產(chǎn)。就隻是當(dāng)?shù)氐臐h人，就能支撐起北進(jìn)乃至西進(jìn)之勢，而不管是喀爾喀蒙古還是準(zhǔn)噶爾，都因明時有臣屬之義，也能當(dāng)作橋梁。問題隻是能進(jìn)多遠(yuǎn)，能否進(jìn)而不退。


    李克載恢複了一些信心，而當(dāng)軍情司那位白貓講解極北之地的羅剎人情況時，他更有了關(guān)鍵性的發(fā)現(xiàn)。


    “羅剎人居然占了關(guān)外更東之地��？離他們的京城怕有萬裏之遙吧，羅剎人為什麼能占住這麼遙遠(yuǎn)的地方？”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很是興奮，他覺得，破解了羅剎人能霸占極北之地的秘密，自己也就能做出可行的方案。


    “唔，這可是一個老大的話題，我說不好為什麼，但可以給殿下講講，羅剎人是怎麼做的�！�


    於是這位曾經(jīng)深入到阿穆拜爾商組織黑貓活動的白貓，向李克載講起了羅剎人的遠(yuǎn)東擴張史。


    “那得從一百多年前說起了，該是萬曆年間。羅剎國土還都在歐羅巴，在他們東麵，是從金帳汗國分裂出來的西伯利亞汗國……”


    羅剎向遠(yuǎn)東擴張，最初是兩個目的，一是抵擋西伯利亞汗國的襲擾，一是打通東方貿(mào)易通道，如果說葡萄牙、西班牙跟荷蘭人從海上入中國是為絲綢瓷器，占東南亞和西印度群島是為香料，入南美是為黃金白銀，那麼羅剎人入西伯利亞，最初是為毛皮。


    羅剎貴族斯特羅甘諾夫家族在開拓西伯利亞的事業(yè)中居功至偉，這個家族的領(lǐng)地與西伯利亞汗國毗鄰，視對方為死敵。得了沙皇伊凡四世的首肯和推動，特羅甘諾夫家族全力向東發(fā)展，而他們的一項冒險：拉哥薩克首領(lǐng)，重犯葉爾馬克入夥，獲得了巨大成功。葉爾馬克帶著八百四十人的隊伍遠(yuǎn)征西伯利亞汗國，對方因各部酋長內(nèi)訌而無力抵抗，丟掉了都城。


    經(jīng)過十多年的征戰(zhàn)，西伯利亞汗國的最後一位汗王在逃亡中去世，汗國就此滅亡，而西伯利亞的大門就此大開，羅剎人越過烏拉爾山，孜孜不倦地向東挺進(jìn)。


    “百來年前，還是前明崇禎年代，羅剎人就已到達(dá)了東北之極，他們稱唿那裏的海是鄂霍次克海，更東之地叫堪察加半島。”


    “為什麼這麼快這麼順利？因為西伯利亞汗國，是極北之地唯一一個具法之國，這個汗國滅亡後。極北之地上，全是零零散散的土著，幾十人百來人聚族而居。殿下覺得那個葉爾馬克帶八百四十人就攻占一國之都很不可理解，可殿下卻不知道，羅剎人東進(jìn)時還攻滅了兩個小汗國，分別叫彼雷姆酋長國和葉潘恰酋長國，所用的兵力也就是二三百人之?dāng)?shù)。而整個堪察加半島，據(jù)說幅員數(shù)千裏，征服此地的不過是一個哥薩克五十人長，他手下隻有一百二十人�！�


    “滿清與羅剎的雅克薩之戰(zhàn)，羅剎人兵力最多時也不過八九百人，那已是他們在西伯利亞能湊出的最大人力，甚至還有羅剎人從歐羅巴遣來的六百人。滿清康熙皇帝在關(guān)外用足吃奶的力氣，也隻聚了三千多人。更多怕是也撐不住了。當(dāng)年羅剎人求和，康熙皇帝沒說二話就答應(yīng)了，那也是圍困雅克薩的清軍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所以說啊。極北根本就不是大軍馳騁之地�！�


    說到滿清，白貓先生很不屑地?fù)u頭：“關(guān)外還是他們滿人所謂的龍興之地，卻對疆域之要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當(dāng)時雅克薩還活著的羅剎守軍不過數(shù)十人，康熙即便是拿出跟咱們英華對拚的一半心力，再咬牙熬上一陣，就沒什麼《尼布楚條約》了�！�


    “如果康熙真把這一國當(dāng)自己的國，腦子裏有一丁點開疆拓土的念想，再堆上三千人。別說雅克薩，羅剎人連尼布楚都保不住。可惜啊……滿清韃子皇帝，一心盯防著漢人，對羅剎人根本就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根本不知道那時的羅剎人毫無力量，擊之即潰。而現(xiàn)在麼……這麼一位惡鄰，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壓住了我們?nèi)A夏北麵，滿清已是我們英華盅中之食。就隻能靠我們來接下這副重?fù)?dān)了�！�


    白貓先生多年浸**北方密諜事務(wù)，自然視羅剎人為華夏第一大敵，他兩眼冒著精光地對李克載道：“殿下所謀雖還顯稚嫩，但有此心。已讓職下等感懷甚深，因此即便隻是紙上談兵。職下等也願全力協(xié)助�！�


    這自是遮掩，誰都清楚。大皇子李克載很可能會得太子之位，如果在少年時期就能影響到他，那麼未來……哼哼，羅剎人，等你被未來英華皇帝列為頭號大敵時，別埋怨自己躺著中槍哦。


    李克載一邊聽一邊點頭，他大約是明白了，極北之地苦寒無比，不可能容大軍馳騁，所以羅剎人才會趁虛而踞。


    但好奇心上來，李克載丟出了一連串問題，羅剎通白貓先生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為什麼羅剎人能在這麼遼闊的疆域上保持統(tǒng)治？”


    很簡單，羅剎人就是用歐羅巴人的殖民老法子，選合適的地點建立城堡，羅剎人自己聚居一城，依城堡開墾。同時一麵與當(dāng)?shù)赝林�貿(mào)易，一麵滲透進(jìn)而控製土著，最終將土著人化為己用。商貨之外還有人心，別忘了，葡萄牙西班牙人有羅馬公教的傳教士，而羅剎人也有東正教的傳教士。而武力更是最關(guān)鍵最重要的保障，羅剎人同時還在歐羅巴西進(jìn)和南進(jìn)，淪為軍奴的哥薩克人成了他們征服西伯利亞的可靠武力。


    “這麼漫長的疆域，如果我們切斷一點，是不是整條線就斷了？父皇用兵漠北，目標(biāo)該就在北海吧，如果占了北海，這個目的是不是就到達(dá)了？”


    白貓搖頭，為李克載講解了羅剎人東進(jìn)的路線。跟一般人理解的不同，羅剎人東進(jìn)不是靠著南麵的陸路而進(jìn)，相反，是靠更北的一條路線。在這條路線上，依次有鄂畢河、葉尼塞河和勒拿河三條水係，簡單說，羅剎人也是借助水運的便利，才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距離的阻礙。


    當(dāng)羅剎人占據(jù)了三條水係的下遊後，才開始向這些水係上遊，也就是西伯利亞的南方挺進(jìn)。如果不是這樣，羅剎人該在萬曆年代後期，就能跟華夏陸路接壤了。而包括厄爾口、尼布楚等等據(jù)點，都隻是羅剎人控製西伯利亞主幹道上分出的枝節(jié)。


    “占住厄爾口城，遏北海，作用該隻是頂住羅剎人自正北方南下的壓力……”


    白貓先生開始感覺，自己並非是跟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討論軍略國事，雖然對方的認(rèn)識還很稚嫩。


    “雖然我是明白了為什麼，但我卻很不服，我弄不清楚另一個為什麼。為什麼羅剎人能做到，我們卻做不到��？”


    李克載捏著拳頭，憤憤不平。不設(shè)立場地看，羅剎人能孜孜不倦地東進(jìn)，將占土當(dāng)作狂熱的事業(yè)，為什麼我們不行？所以……肯定能找到可行的方案，關(guān)鍵是要搞明白這個為什麼。


    這個為什麼就非參謀和白貓先生所能迴答的了，大家就隻籠統(tǒng)而模糊地說，依照天道學(xué)的觀點，這肯定是羅剎人能自占土中真正獲利，但到底是怎樣的利，就那點毛皮和滿足人心虛榮的遼闊疆域？大家都不太能說清楚。


    以李克載此時的年紀(jì)，他對這個問題更是不甚了了，所以心思隻好轉(zhuǎn)到具體的軍事上。而額濟納和居延堡之戰(zhàn)的捷報傳來，薛雪也牽著漠北蒙古諸部，訂立新的盟約，李克載就想看看細(xì)節(jié)，希望從中能發(fā)現(xiàn)一些可以利用的線索。


    搞明白了李克載的心思，陳萬策拈著胡須，微微笑了：“殿下，臣正好清楚這個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