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百九十四章 永無寧日的曆史


    揣著複雜的心緒，鍾三日繼續(xù)踏上迴鄉(xiāng)之旅，天竺歸於皇帝，這個話題撐滿了所有人的心胸，這一路大家都在討論國家會怎樣管治天竺，旅程再也不枯燥難熬。


    “你們瘋了麼？照著本土那樣搞？咱們國裏都還有大半貧苦人等著照顧，現(xiàn)在還要來照顧天竺？天竺的貧苦人是多少？十分之九！不是首陀羅佃農(nóng)就是賤民，連咱們國裏‘赤貧’的標(biāo)準(zhǔn)都靠不上……”


    鍾三日和徐貴認(rèn)為英華該把天竺盡數(shù)吞下，仿效本土體製，分省設(shè)衙。徐善實在聽不下去，激動地加以反駁。


    “隻要籠絡(luò)住了天竺的貴人老爺，保證天竺不崩掉，怎麼能從天竺壓榨到大利就怎麼來！天竺絕不是咱們?nèi)A夏的親生兒子，就是拿來吸血吃肉的……”


    為了增強自己的說服力，徐善打了一個最粗淺的比方，話剛出口就意識到要糟，果然，鍾三日和徐貴同時變色，親生兒子……這不恰好在捅他們的心窩子麼？他們兩人，一個是已知的混血種，一個是可能的雜種，都覺得自己被排斥在家庭之外，沒被當(dāng)成親生兒子。


    一直到錫蘭的克倫坡，鍾三日和徐貴都沒給徐善好臉色，如果徐善不是這條船的老大，兩人怕被丟下船，徐善早就被揍成了豬頭。


    六合號在克倫坡港停靠補給，這是不列顛人的地盤。第三次錫蘭海戰(zhàn)後，英華與不列顛談和。整個錫蘭被劃分為兩部分，法蘭西人以北麵賈夫納為據(jù)點，匯聚了之前本地治裏等天竺據(jù)點的法蘭西人。不列顛人則壓著荷蘭人出讓了克倫坡的統(tǒng)治權(quán)。這裏也就成了不列顛跟荷蘭人的定居地。


    六合號入港時，不列顛引水員一如既往，上船後斜著眼睛攤開手掌。中指不停晃悠著，這是如今全球各處海港都通行的非官方手勢，意思是“拿錢來”，沒錯，就是索賄。


    索賄這種事，有本國法務(wù)體係和輿論監(jiān)管，國人之間不至於這麼明目張膽，但針對外國人就沒那麼客氣了。因此不管是英華還是不列顛。所有海港的辦事人員，都視外國商船為肥肉，這也是一項“國際慣例”。


    徐善早習(xí)慣了，下意識地就將手伸向腰包，一邊鍾三日和徐貴看著那傲慢的白皮狒狒，一口惡氣直衝天靈蓋。對徐善的不爽丟在腦後，同胞受欺就是自己受欺。兩人幾乎同時用不列顛語喝道：“發(fā)克——油！”


    不列顛引水員一愣，還沒意識到自己被罵了，鍾三日高豎中指，徐善握著拳頭，兩人再接再厲：“桑噢夫比奇！”“安索咕嚕菲斯！”“外特芒克！”


    如兩人所罵那般。一朵紅花在不列顛佬臉上綻開，那家夥用頗為流利的華語喊道：“你們是瘋了嗎！？敢侮辱港口的引水員？這裏是不列顛的地方，你們就不怕被不列顛的法律製裁！？”


    鍾三日推開勸他的徐善，振臂喊道：“這裏是我們賽裏斯施舍給你們的！你們不但不感恩，還對我們賽裏斯人作威作福，就不怕賽裏斯降下天威！”


    徐貴也喊道：“天竺已經(jīng)是我們的了，你們還想在這裏吃咱們的殘羹剩飯，就該老老實實當(dāng)乖孫子！”


    印度是賽裏斯的了？這話是什麼意思？賽裏斯不是一直隻占著孟加拉麼？


    阿格拉大戰(zhàn)的消息還沒傳到這裏，不列顛人沒明白兩人的底氣是從哪裏來的，心頭略有一絲惶恐，疑惑地看向徐善。


    徐善此時也拉起了心氣。在孟買時，就因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的盤剝而滿腔怨氣，在這克倫坡，除了引水員的孝敬，還得給港口管理員孝敬，不然買來的食物是發(fā)黴的，淡水也不知道混了多少尿水和唾沫，他正肉痛自己的利潤呢。


    “我們的佛都督在阿格拉大敗莫臥兒帝國，帝國皇帝把皇冠讓給了我們的皇帝陛下，現(xiàn)在我們的大軍應(yīng)該已經(jīng)收複了德裏，快把波斯人趕出了天竺，難道這消息還是我們第一個帶來的？”


    徐善抬頭挺胸，睨視不列顛人，對方臉上因受辱而綻放的紅暈如曇花般凋謝，臉肉也因不堪劇烈的運動而發(fā)僵。


    沉默許久後，不列顛人燦燦地道：“真是個好日子，不是嗎？為了賽裏斯皇帝陛下，今天我提供免費服務(wù)……”


    “他會不會故意把船弄到暗礁上去？”


    “既然天竺都是我們的了，錫蘭的老外，不管是法蘭西人還是不列顛人，都是陛下和將軍們的眼中釘，也許他們正在找借口開戰(zhàn)呢。徐善你丟了這條船不要緊，送上一個大好的開戰(zhàn)借口，國家一定會賠你一條更大更快的蒸汽船！”


    徐貴和鍾三日還在一邊嘀咕著，讓心中正閃過一絲邪念的不列顛人身體也有些發(fā)僵了。


    該死的黃皮猴子！該死的賽裏斯佬！等到我主降臨，審判日到來，你們這些異教徒都要被掛上絞刑架！


    虔誠的信徒在心中暗罵著，麵上卻不敢再多話，就想著趕緊把這艘賽裏斯商船引進港口，然後就去通報這事。賽裏斯皇帝又成了天竺皇帝，對克倫坡乃至不列顛的錫蘭來說，就得認(rèn)真想想以後該怎麼辦了。


    徐善感激地看住兩人，正想說點什麼，鍾三日笑道：“咱們都是一家子，那些話就不必出口了。”


    徐善點頭，再豪氣地道：“等下我可要好好檢查不列顛人賣的東西，一桶桶看！有丁點不對，我就連東西帶桶砸在他們的腦袋上，看他們敢不敢多話！”


    不列顛人不敢多話，徐善等人隻是早到一會，沒多久，就有不列顛的商船也帶來了消息，這幾日裏，在克倫坡靠港的英華商船都成了貴賓。受到了不列顛人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


    六合號繼續(xù)啟程，下一站本該是去馬六甲，但徐善出發(fā)時受了鍾一南委托。要去接鍾一南的家眷，就得去吉大港一趟。


    到達(dá)吉大港已近年關(guān)，鍾三日也想去大哥的方鍾縣看看。原名為古林格拉姆縣的托管地，現(xiàn)在已由英華孟加拉王國直接管治。


    賈昊之所以要為皇帝再拿到天竺皇冠，是因為用外邦君主權(quán)獲得外邦治權(quán)的手段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原本屬於西洋公司托管地的孟加拉，就在聖道三十三年，由名義上的孟加拉土王將王位獻給聖道皇帝而重組為王國。英華皇帝兼領(lǐng)孟加拉國王之位，委任王國宰相為政府首腦。目前的王國宰相為原第三任孟加拉總督裘日修。也就是說，孟加拉已脫離天竺，獨為一國。


    盡管托管地已被王國收迴。但方武和鍾上位在當(dāng)?shù)氐臋?quán)益卻未遭侵害，當(dāng)然不止是用他們的姓氏冠名。王國政府隻派駐法務(wù)官員，地方官都是他們幾家人世襲，當(dāng)?shù)仄帕_門和剎帝利組成縣議院作為陪襯。


    鍾家方家等當(dāng)初一幫殖民者如今已坐擁縣中百分之二十的土地和百分之八十的工商，除了不掌法務(wù)之外，幾乎就是群土皇帝。可就跟鍾上位一樣，賺夠了錢的方武等老一輩將家業(yè)丟給後輩。都迴了本土頤養(yǎng)天年。後輩或許會在孟加拉紮根，他們這些跨越新舊兩世的人，根依舊在故鄉(xiāng)的山水間。


    方家鍾家有錢，不僅在達(dá)卡建有縣會館，還養(yǎng)了一艘蒸汽小快船運送人員貨物。這種由海軍發(fā)展起來的蒸汽平底快船不過百來噸。靠著蒸汽機和螺旋槳，晝夜八百裏，在恆河以及其他孟加拉內(nèi)河裏通行無阻。坐上快船，三天後就到了方鍾縣。


    到了方鍾縣，還來不及對父親當(dāng)年在這裏創(chuàng)下的事業(yè)大發(fā)感慨，對大哥在這裏的熏天權(quán)勢表示憤怒，對賤民如待神明般對待自己表示惶恐，就被驚心動魄的警鍾給嚇住了。


    “該死的周家，這下徹底惹惱了布魯克巴人，他們找不到周家人問罪，就來找我們的麻煩！”


    方武的兒子，現(xiàn)任知縣方仲孝正忙著集結(jié)錫克士兵，這麼迴答著鍾三日。


    這事說來就話長了，當(dāng)年方武鍾上位來這裏淘金時，化名周易仁的周昆來也跑來了。周昆來沒興趣靠著殖民地種田致富，而是鼓搗起了生意。他背靠方鍾縣，向北麵尼泊爾、錫金、布魯克巴輸入孟加拉以及英華商貨，再轉(zhuǎn)賣三地的特產(chǎn)乃至人口，尤其是廓爾喀雇傭兵。多年下來，積累出良好信譽，甚至都成了英華軍隊的特約供應(yīng)商，廓爾喀雇傭兵成了英華外籍兵團和各海外都護府的搶手兵源。


    如果就老老實實幹下去，周昆來也未嚐沒有洗白的機會，安國院盯他已經(jīng)很久了。可沒想到這家夥故態(tài)複萌，覺得這麼掙錢太慢，幹脆心一橫，眼一閉，種起了鴉片，向三個國家以及西麵的北天竺販賣。


    孟加拉王國成立後，英華對西洋公司的鴉片事業(yè)管控也更嚴(yán)格了，因利潤大減，市場也在萎縮，鴉片種植業(yè)正在敗落。可周昆來猛然開辟了新興市場，甚至還通過波斯人的關(guān)係，向波斯以及奧斯曼輸入，這事就鬧大了。尤其是尼泊爾、錫金和布魯克巴三國，他們正因烏斯藏問題，對英華態(tài)度曖昧。此時周家大賣鴉片，被他們視為是英華毒害三國的陰謀，立場漸漸偏向敵對。


    烏斯藏問題是另外一個大問題，去年布魯克巴王子因鴉片利益之事遭暗殺，兇手被不丹國中有心之人栽在周家身上，討伐孟加拉華人的聲潮漸漸興起。


    就方鍾縣而言，周家說跑就跑，他們作為周家的下家，有家有業(yè)，就沒辦法跑了。他們縣離不丹就三百裏，不丹大軍壓下來，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你們趕緊走吧，正好幫我給達(dá)卡兵部帶信，讓他們趕緊派兵支援！”


    方仲孝把信塞給鍾三日，幾乎是用押的將鍾三日趕上汽船。方鍾縣的兵力還夠自保，但能堅持多久，這就難說了。拜周昆來所賜，布魯克巴人雖然沒有大炮，可火槍卻是不缺的。


    “等等。這個消息應(yīng)該能對你有用，讓當(dāng)?shù)氐钠帕_門跟來犯的布魯克巴人說說……”


    鍾三日趕緊獻上天竺皇冠已被聖道皇帝所得的消息，方仲孝楞了片刻。然後大喜過望。


    方仲孝咬牙切齒地道：“咱們英華之光普照寰宇，區(qū)區(qū)蠻夷之輩，看他們還敢不敢犯天威！”


    接著他再補充了一句：“當(dāng)然。周家那些損害天朝聲譽的家夥，也是罪該萬死！”


    鍾三日等人帶著鍾一南家人上汽船時，還依稀聽到方仲孝在吩咐部下：“趕緊給周家傳消息，說隻要他出讓這些東西的專賣權(quán)，我不僅幫他擋住布魯克巴人，還能幫他解決這場大難。”


    由方仲孝就能想到他大哥鍾一南平日都幹的是什麼勾當(dāng)，鍾三日搖頭不止，都是幫禍害人的主。真不知死後靈魂會沉到第幾層地府裏去。


    聖道四十三年元月十日，鍾三日和徐家兄弟迴到吉大港，六合號繼續(xù)啟程，月底進入馬六甲海峽。


    在此時華人的地域觀裏，馬六甲海峽幾乎就是國門，想到過了這道海峽，就置身於祖國的疆域。鍾三日、徐家兄弟和華人船員們都禁不住熱淚盈眶，心胸被思鄉(xiāng)之情撐得滿滿的。


    在這之前，還得在馬六甲把黑奴賣出去，六合號駛近馬六甲，正要靠港。卻被一艘風(fēng)帆護衛(wèi)艦攔住，高掛血紅雙身團龍旗和碧藍(lán)飛龍行雨旗，是英華南洋艦隊的戰(zhàn)艦。


    “馬六甲……戰(zhàn)事，轉(zhuǎn)停淡馬錫……”


    徐善讀出了戰(zhàn)艦上的旗語，再跟鍾三日等人麵麵相覷，馬六甲在打仗！？


    自望遠(yuǎn)鏡裏看去，馬六甲上空黑煙滾滾，讓眾人心口發(fā)緊，馬六甲出了什麼事？


    此時的馬六甲港口裏停滿了戰(zhàn)艦，源源不斷的藍(lán)衣伏波軍正湧上港口，而城中火光衝天，槍聲如雜亂的雨點，自城中每處角落傳來。


    自上空俯瞰，城中的總督府、軍械庫等要地正被無數(shù)服色雜亂的民人圍攻。說是民人，一個個都拿著火槍，揮著彎刀，絕大部分都戴著白帽子，也都是服色棕黑的當(dāng)?shù)厝恕?br />

    相對總督府和軍械庫而言，城中天廟更是被圍攻的焦點，起碼萬人擁在天廟大門口放槍縱火，口中還大罵不止。


    厚實的牆壁不僅擋住了槍彈和火焰，也讓那喧囂聲顯得那麼遙遠(yuǎn)。殿堂的牆上繪著一幅幅生動鮮明的先聖圖，安撫著聚集在這裏的上千華人婦孺。


    “這樣下去不行！火藥庫就在城北，萬一被他們占了，等他們弄來火藥，這裏就再擋不住了！”


    “是啊，不能坐以待斃！我們?nèi)穗m然不多，卻能出去衝一陣，至少堅持到援兵趕到！”


    “說得好！論勇氣，咱們伏波軍遠(yuǎn)勝紅衣！”


    “紅衣算啥，能跟咱們水手比？”


    天廟裏還聚著百來名藍(lán)衣官兵，該是事發(fā)時緊急調(diào)來保衛(wèi)天廟的。一陣議論後，這幫海軍水手和陸戰(zhàn)隊員就作了決斷，必須出去衝殺一陣。


    這些人裏還有不少十五六歲的少年，這也是海軍慣例，都出自海軍學(xué)院附屬學(xué)堂，早早就在艦上實習(xí)。


    “香港海軍學(xué)堂，四十界，傅康安……”


    “吳淞，四一界，常和珅……”


    兩個來自不同實習(xí)艦的少年學(xué)院作著自我介紹，互相道出名字時，都是一愣。


    “是……富察家的傅？”


    “是……鈕鈷祿家的常？”


    聽口音，看眼眉，再知姓氏，兩人對彼此的出身都有感覺。


    “別再提富察了，我們隻姓傅！”


    “我也不知道什麼鈕鈷祿，隻知道姓常！”


    “咱們家似乎有什麼恩怨？”


    “跟咱們有屁關(guān)係！”


    兩人再不約而同地拔高了聲調(diào)，強調(diào)自己再不是往日那一輩的滿人，也不想理會上一輩人的情仇。傅康安，傅恆的兒子，常和珅，常保的兒子，就這麼在馬六甲教亂中相遇了。


    “為了吾皇！”


    “為了華夏！”


    兩個嘴唇上還滿是絨毛的少年相視一笑，握緊了火槍，跟隨著大家沉聲唿喝。


    “萬勝——！”


    大門打開，藍(lán)衣們列隊湧出，區(qū)區(qū)百人，麵對洶洶人潮，舉槍相對。


    槍聲轟鳴，唿號震天，馬六甲的血腥，如英華放眼寰宇這數(shù)十年來的曆史一樣，絕無安寧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