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整夜。
一早起來格外地冷，真難想象這個魚米之鄉(xiāng)的冬季也有這麼寒冷的時候，一些下人若不是有很要緊的事情都躲在屋子裏烤火爐。
惜芷呆坐房內(nèi)，想著如果義龍幫李至英在正月十一派人送信，那麼今日厓海會將收到尹琮親筆所寫的紙條。來去五日，五天後，尹琮便可得救。
“當(dāng)！當(dāng)！”一陣輕促的敲門聲，憐玉打開了門，隻見一個下人急匆匆地道：“阮姑娘，公子要你送茶到大堂裏去。”說罷不待惜芷相詢，便一溜煙兒地跑遠(yuǎn)了。
惜芷輕蹙峨眉，對憐玉歎道：“這位張公子倒是好生奇怪！口口聲聲說不讓我當(dāng)丫鬟，這又巴巴地支使起我來。”憐玉道：“小姐，此事必有蹊蹺！你想想，張公子好端端地怎會去大堂裏坐？這般多的丫鬟，怎麼又單讓你去送茶？”憐玉拿起外衣，道：“我當(dāng)與小姐同去！”
兩人拿著茶穿了庭院。此時北風(fēng)如刀，滿地白雪，說不盡的蕭條寒冷。來到大堂前的開闊地方，隻抬眼一望，惜芷手裏的杯盤瞬間滑落，白瓷杯打在地上摔個粉碎，惟見碧綠的茶葉將雪地浸成一片墨色。
隻見不遠(yuǎn)處，地上血跡斑斑，更襯得這冰雪如玉石一般。十二個帶刀士兵站在兩側(cè)，正中間張?zhí)熠渥谝话迅咭紊希p眸裏盡是冰寒。而張?zhí)熠潼I前，一個人雙手反背，微微躬身，腰畔，腿上插著兩把匕首，血慢慢地流出來落在地上。卻不是陸尹琮又是誰！而在眾人旁邊，不思正在低低飲泣，一雙大眼哭得紅紅的。
阮惜芷臉色煞白，低聲唿道：“張公子，這是怎麼了？為何……為何……”她抬眼看著陸尹琮，隻見他隻著一件棕色裏衣，凍得瑟瑟發(fā)抖，臉無血色，插著匕首的腿微微發(fā)顫，似乎便要站立不穩(wěn)。
張?zhí)熠渎哌^來，凝望著阮惜芷，溫柔地道：“阮姑娘，你不要害怕。這廝昨晚口出狂言，此刻便教訓(xùn)教訓(xùn)他。”阮惜芷看著陸尹琮於這冬日裏竟是冷汗涔涔，心中大為傷痛！正不知如何去說，隻見憐玉過來，溫聲勸張?zhí)熠涞溃骸肮樱@人要是在你手下被打得傷痕累累的，老爺看到了恐怕要不痛快。我看也教訓(xùn)得差不多了，便教他迴去罷！”張?zhí)熠湮蠢響z玉，隻不過從士兵那裏又拿過來了一把匕首，刀鞘滑落，寒光登顯。他走到陸尹琮麵前道：“姓陸的，你還不求饒麼？”
惜芷聽了這話，登時明白，原來這張?zhí)熠浣凶约哼^來，為的就是讓自己看到陸尹琮對他乞憐求饒。她不禁暗罵張?zhí)熠湫暮菔掷保鸵蜃蛞寡鐣约汉完懸傥柘嗪停愣市碾y忍，使了這般下流招數(shù)來對付陸尹琮！
阮惜芷一時不禁怒氣攻心，雙目含淚。卻見陸尹琮咬緊牙關(guān)，恨恨道：“我陸尹琮打生下來就不知道什麼是求饒！你打我的這幾次，我哪次向你討過可憐？你要我的性命，就痛痛快快拿去！但是要我搖尾乞憐，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話音未落，張?zhí)熠涫窒蚯耙煌疲槐笆子炙瓦M(jìn)了陸尹琮的腰上。
惜芷大急，連忙道：“公子！我不是什麼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你們的恩怨。可是我也讀過些書，我看這個人寧死而不屈，奴婢看來，卻是條好漢！公子如果連他都瞧不順眼，那便也應(yīng)當(dāng)瞧不順眼奴婢，瞧不順眼天下人了。”她心裏一急，麵色潮紅，雙行淚落。
張?zhí)熠渥齑轿㈩潱唤鹬袩∷闹斜臼鞘謵勰饺钕к疲拖胫鴮�時機找父親提了成全兩人的親事。可昨夜惜芷彈琴，助的卻是他這生平最妒忌之人的舞，這教他如何不惱火憤恨！今日他便讓不思將陸尹琮帶到這裏，再將阮惜芷找來，讓惜芷親眼看看陸尹琮求饒的慘狀。怎料他幾刀下去，這陸尹琮竟是任憑流血遍身，兀自毫不求饒。而且這阮惜芷竟也幫起陸尹琮來，看其模樣，甚是情切關(guān)心！張?zhí)熠洳唤@怒交加！
“啊！”陸尹琮猛地叫出來，重重倒地，地上瞬間被鮮血染紅一大片！卻是這張?zhí)熠浒纬鲈谝g的匕首，送進(jìn)了他的前胸。旁邊不思驚叫一聲，竟是昏暈過去。惜芷急怒交迸，不顧後果，上前便要去解縛住陸尹琮雙手的繩子。張?zhí)熠湟娏耍话褜⑾к扑﹂_，握著她的肩膀，雙目泛紅，恨恨道：“阮姑娘，你最好別讓我看到你為這賊子流眼淚。否則……”他盯住惜芷：“你流多少淚，他便要流出比你眼淚多千萬倍的鮮血。”
可惜芷淚落潸然，一時怎能收住！她並非真的對陸尹琮有什麼男女私情，隻是她牢記著要在厓海會到來之前好好保護(hù)陸尹琮，是以看到他遭難，心中才焦急如火！
憐玉聽了這話，連忙跑上來道：“公子！我知道我姐姐，她流淚不是為了這賊子。”張?zhí)熠湮⒁贿t疑，轉(zhuǎn)頭問惜芷道：“那姑娘你來說說看！你落淚是為哪般？”陸尹琮胸前的刀送的不是很深，可疼痛鑽心，幾乎讓他昏昏沉沉，聽不清眼前人的話語。此時此刻，他心底惟想，今日便是教他給零碎折磨死了，也絕不如他心願求饒。
寒冬凜凜，這阮惜芷心頭卻灼熱似火！她看著憐玉望向她的眼光，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迴答，竟是怔在當(dāng)處，默然而立！
張?zhí)熠淇此皇Щ辏玮纾菤獠淮蛞惶巵恚∷夷_一勾，將陸尹琮從地上勾了起來。陸尹琮麵無人色，站起來後看著他，竟從蒼白的臉上擠出了一個慘笑，他低沉問道：“張公子，你今日要看看我能流多少血才死麼？”張?zhí)熠涞溃骸拔铱纯茨闶颤N時候向我求饒！”他對旁邊的侍衛(wèi)說了幾句話，那人答應(yīng)了去了，張?zhí)熠涞溃骸暗任掖┝四愕呐霉牵惚阒狼箴埩恕！标懸犃耍念^一緊！他練的是外家功夫，這琵琶骨若穿了，功夫就算是廢了一大半！
惜芷在家鄉(xiāng)聽父母說話時，對穿琵琶骨略有耳聞，那時汴梁路抓到了一個江洋大盜，一身好武藝，達(dá)魯花赤為了困住他，穿了那人的琵琶骨。惜芷父親阮文曾親見穿骨場麵，那人肩上之慘痛，當(dāng)真是不堪言說！此時她見張?zhí)熠湟┝岁懸呐霉牵闹腥f分驚懼，她連忙上前去拉住張?zhí)熠洌瑴I涔涔，道：“張公子，我告訴你我為何而哭泣！我為你而哭，我為你而哭！你不懂是麼……”張?zhí)熠淇吹剿錅I滿麵，心頭痛憐無比，見她如此說，便問道：“你說罷！你因何為我而哭？”
惜芷淚眼婆娑，望了張?zhí)熠湟谎郏溃骸肮樱к撇活娍吹侥闶钩鋈绱笋斎说恼袛?shù)來對付別人。英雄好漢，若能死，也必是死個痛快！你接連三番如此做，你折磨別人的同時，也是損低了你自己！敬重公子，愛護(hù)公子的任何人看到了，都會心寒不已！我便是為公子而哭！”她猛地跪在雪地裏，語氣無比堅定：“公子你若穿了此人的琵琶骨，順道也把我的琵琶骨也穿了罷！公子施予他人酷刑而折損的德行，由我阮惜芷為你補上！”
在場眾人任是誰聽了這番話，雖知這是番單純小女子說出來的話，可無人不暗暗佩服她的勇氣和高義。張?zhí)熠溥@才發(fā)覺自己所為在她眼裏是有多麼不堪，心中慚愧無已，暗生悔意。但事已至此，卻不能便這般就輕易幹休了；而且阮惜芷雖然表麵在說為己而哭，為己考慮，似乎她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可她保護(hù)陸尹琮的意圖還是相當(dāng)明顯，竟說要一起穿了琵琶骨！張?zhí)熠溆质羌刀剩质求@怒！不禁暗想她這樣一個小女子若是穿了琵琶骨，哪還有命在！
張?zhí)熠浞銎鹆巳钕к疲尚闹袇s妒意大生。他凝視著惜芷那雙眸子，碧水波瀾，淒寒悄愴，他沒有見過惜芷有這樣一抹慘淡而悲傷的眼光，何止阮惜芷，他從未見過任何人有這樣的眼光！而這雙行淚，是為自己而流的麼？
相對再無言語。片晌後，侍衛(wèi)將穿琵琶骨的工具和鐵索拿來，等著張?zhí)熠浒l(fā)話，張?zhí)熠淅溲燮持к疲瑢κ绦l(wèi)輕輕搖了搖頭。他還是考慮著惜芷的感受，沒有穿陸尹琮的琵琶骨，而且，他知道父親不在，自己若擅自主張，父親迴來說不定要生氣。可場麵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他不好輕易便放陸尹琮迴去，況且，阮惜芷瑩瑩楚楚、哀怨可憐地保護(hù)著陸尹琮，又教他心頭惱火！張?zhí)熠湟粫r竟是不知怎生是好！他要讓陸尹琮求饒給阮惜芷看的這一出大戲，到這裏他不知如何收場了！
惜芷看著張?zhí)熠湓谠爻聊懸樕鷣碛n白，遍身鮮血。雪天苦寒，他恐支持不了太久。惜芷便問道：“公子，你說要怎麼做，你今日才能泄了這一口氣呢？”張?zhí)熠涿腿豢催^來，對著惜芷道：“我很生姑娘的氣……”
惜芷拭掉臉上的淚，仰頭對著張?zhí)熠涞溃骸澳窃鯓涌山坦硬簧鷼猓颗径楣幼龅健ｋb是，舍了奴婢一身，公子不生氣了，就別開罪於此人啦！”
張?zhí)熠渚o皺雙眉，沉吟不語。正巧這時過來一行手捧著白瓷碗碟的丫鬟，她們見到這副景象，都是遠(yuǎn)遠(yuǎn)避了開。張?zhí)熠淇吹侥峭氲Y裝的是什麼，喝道：“你們過來！”那些丫鬟聽了，都是一路小跑著過來。
惜芷扭頭一看，隻見白瓷碗碟裏裝的是四川特製的辣子！這辣子是由扶留藤、胡椒、花椒、薑、蒜等為佐料、以四川特產(chǎn)的一種辣子為主料而製成的，顏色黑紅，味道極其辛辣！惜芷曾經(jīng)吃過，當(dāng)時就覺得其辣令人難以忍受！隻聽張?zhí)熠渲钢抢弊诱f：“阮姑娘，你今日要我不生氣，你便吃下這些辣子！你全吃了後，我自然不生氣了。”陸尹琮聽了，怒道：“你當(dāng)真好生毒辣！我們之間的恩怨，與這個女子何幹？”張?zhí)熠鋹琅捝頁P手在他胸口上擊了一掌，陸尹琮本就受傷，怎能經(jīng)得起他這一擊？登時吐了口血，倒在地上昏暈過去。
惜芷看張?zhí)熠鋫懸闹写蠛蓿】伤来丝涛┯凶约簩⑦@些辣子吃下去才能讓張?zhí)熠湎屡_，才能救下陸尹琮。她對張?zhí)熠鋯柕溃骸肮诱f的可算話麼？”張?zhí)熠潼c了點頭。阮惜芷不再多說，狠了狠心，拿起一碗辣子便全傾在口中！
這辣子剛一入口，便辣得阮惜芷鑽心地痛！臉上淚水開花，頭腦昏暈！她勉強將這一大口全咽了下去，隻感覺腦中有千萬個銅鑼在一齊敲響，震耳欲聾！她顫顫巍巍地拿起第二個碗碟，看著這黑紅的辣子，不禁脊背發(fā)涼。惜芷閉上眼睛，猛地灌了下去，誰料吃得急了，忽然嗆著，這辣味竟衝上了鼻子！此時她當(dāng)真是腦袋，眼睛，鼻梁和嘴巴一起辣！“啊！”惜芷難以承受，站立不穩(wěn)，踉蹌著摔在雪地上。此時她滿麵通紅，看著憐玉口齒不清地說：“快……”她根本提不上氣來說話，憐玉喊道：“我馬上給你找水！”說罷連忙跑向眾人臥室的方向。
惜芷怎等得來憐玉找來水！她趴在雪地上，隻感到一陣冰涼，她辣得幾欲瘋狂，來不及細(xì)想，便將頭貼在地上，開始吃這地上的白雪！
張?zhí)熠湟娏耍Ａ艘惶s緊對士兵喊：“去找水！”惜芷此時當(dāng)真是視線模糊，眼前隻是一片白暈！吃了白雪，辣意稍緩，可舌頭還是火辣辣地疼！可就是這般境況，竟讓這個小女子心中生起不屈之意，她猛然站起，顫抖的雙手拿起一大碗辣子，仰起了頭竟是全傾在了嘴裏！張?zhí)熠溥B忙將那一大碗拿開，卻見阮惜芷塞了滿嘴的辣子，臉色竟是由紅轉(zhuǎn)青。惜芷眼前突然一黑，跌落在雪地上。
“阿嚏！”惜芷捂住鼻子，打了一個噴嚏。黑紅色的辣子被嗆得到處都是，她將手拿到眼前，隻見滿手的鮮血！一時之間，她還有張?zhí)熠涠疾唤倾蹲×恕?br />
此時這阮惜芷麵上紅一塊青一塊，鼻子流血，頭發(fā)散亂，辣子在手上、臉上到處都是，當(dāng)真是狀若瘋癲，難看已極！張?zhí)熠溥B忙扶起惜芷，看著她的模樣竟是不知說什麼好！
驀然間，憐玉端著水趕到，她身後竟是跟著尹孤玉。憐玉恰才看到這般景象，實則早就想找張圭和尹孤玉來阻止張?zhí)熠淞耍b是沒有機會，她這迴得空取水，就連忙將尹孤玉請了來。
憐玉看到惜芷這般模樣，心頭大驚，趕緊將水喂給惜芷喝。那水頗為溫?zé)幔瑓s也已經(jīng)是憐玉能尋到的最涼的水。一般人吃辣後喝熱水嘴巴隻會更疼，但憐玉怕惜芷辣得難受，趕緊將水喂給她喝。惜芷喝了一大口，嘴巴竟是一點也不疼。
尹孤玉看到陸尹琮受傷倒地，身上插著多把匕首，臉色登時煞白，連忙扶起了陸尹琮。張?zhí)熠湟灰娨掠駚砹耍闹写髴M！不思這時悠悠醒轉(zhuǎn)，見到陸尹琮昏迷，清淚登時滾落。她連忙跑到尹孤玉身邊，哽咽道：“他……他是讓哥哥傷的！”
張?zhí)熠涞溃骸澳赣H！這廝是個反賊，你不用在意他！便是打死了他，朝廷還得嘉獎咱們呢！”尹孤玉聽了，竟是難以遏製地哭了起來，她緊緊摟著尹琮，蒼白的麵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張?zhí)熠湟姞睿笃妫骸澳赣H你為何如此？”孤玉沒有迴答，隻是自顧自地哭著，好像她看不到別人，天地間就她一個，而她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張?zhí)熠湫闹腥f分悔恨！他知道父親帶著色目人、魏璜、兀良哈以及妹子去賞雪景了，本以為尹孤玉也隨著去了，府裏沒人，這才敢將陸尹琮拉出來！可尹孤玉沒去，還看到了他大肆欺淩陸尹琮的場景，他想這要是傳到父親耳裏，那他又要挨罵！但令他萬分不解的是，這尹孤玉為何這般傷心！
孤玉和不思將尹琮扶起，張?zhí)熠渥尣凰己褪勘鴮㈥懸娃捜ァ＿@尹孤玉在原地怔了半晌，慢慢對張?zhí)熠涞溃骸摆鋬海矣幸徽Z，想對你說。”
張?zhí)熠浯故侄ⅲB忙道：“母親請說。”尹孤玉緩緩道：“因果循壞，種因得果。這世間萬事萬物，說到底，沒有一件不是必然發(fā)生的。若你將來也臨此慘難，請你不要怪罪任何人。”說罷，她走到惜芷跟前，雙眉緊蹙。憐玉已將惜芷鼻子流的血止住，此時憐玉看到尹孤玉，知道她還算是這府裏的好人，不禁眼含熱淚。孤玉道：“趕緊尋個醫(yī)生來！這姑娘吃了這麼多辣子，恐怕內(nèi)中有損！”
張?zhí)熠渎犃艘掠駧拙湓挘唤I紅耳赤，猶在慚愧。此時見尹孤玉說要尋醫(yī)生，如夢方醒，心中又是痛憐惜芷，便連忙叫下人到醫(yī)館找醫(yī)生去了。隻見寒冬蕭索，白雪皚皚，無聲的當(dāng)處，殷紅的鮮血分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