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城外五裏,有一片處在窪地中的楊樹林,每年夏初時分,不論是昌餘還是知北城的百姓,總會找個合適的日子攜家帶口到這裏尋個清淨。而這,無疑是一件讓人難以理解的事情,因為,無論是昌餘或是涉川,但有征戰,知北城下,永遠是真正的殺戮鬼域。
可百姓們偏偏就這麼做了,當京都的百姓一提及昌餘人就咬牙切齒之時,知北城的百姓可能正在這片楊樹林中與某個看上去還不錯的昌餘人推杯換盞。更有甚至,某些彼此識得的沙場老卒,喝著喝著便有些忘乎所以,開始衝著對麵的那個家夥稱兄道弟。
不過,即便是有官家的公人坐在身旁你也不用刻意迴避,可這人要是來得多了,“清淨”自然也就變得有些“不清淨”。好在兩邊的百姓們就喜歡這混雜在“清淨”與“不清淨”中的繁雜,就喜歡看著對麵的昌餘亦或涉川人說些鹹淡的話。如果有人硬是要提起一些不痛快的事,也不會有人出來阻止,他們隻會默默抽取那些鋪在地上的油紙布匹,在你慷慨陳詞亦或哭訴怒罵的時侯悄然離去。
無論是涉川亦或是昌餘的官家,他們都搞不懂,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狀況,可是那些在楊樹林裏開心過也哭過的百姓們清楚,也隻有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刻,人心很近。
今日楊樹林沒有迎來百姓,這倒不僅僅是因為日子不對,若換在往日,即便此處沒有百姓,也總會有些涉川和昌餘的商旅滯留與此,畢竟在此處交換貨物,總是要來得安生一些,因為楊樹林外,有一塊立了很多年的石碑,上麵書寫著兩個大字“望生”。
成片的軍帳將整個楊樹林護在了當間,而就在樹林正中的空地,設置著昌餘人的中軍大帳。此處已經成了昌餘名將桑從善的行營,而此人將軍帳設在這麼個易攻難守的地方,隻是源於桑從善同樣不希望有人在此處掩埋屍體。
知北城外方圓五十裏,無論在涉川還是昌餘的地圖上,都有著一個極其古怪的名字,“說不清”,至於這名字的由來,也許是因為此段地界,三百年前居然是武山人的領地。
那段曆史,就像這地名一樣沒人說得清,而三百年後,這片地域究竟屬於誰,依舊還是個說不清,可是桑從善從自己的父輩那裏知道了一些淵源,這段土地,隻屬於兩個人,兩個被安葬在這裏的人,其中一個,是自己的先祖,而另一個,則是當年的武山少帝。
午時剛過,楊樹林內的中軍大帳中再次有涉川的俘虜被人拖出,負責傳令的軍士則複述了來自將軍的命令。
“將軍說了,拖出二十裏,按老規矩辦,……若是走漏半點風聲,自往前鋒營!”
上前承令的是兩名黑衣黑甲黑巾包頭的蒙麵軍士,這樣的黑暗裝束,在昌餘的軍中,並不多見,可是對於每一個見過這些軍士的昌餘軍士來說,這些人恐怖的就好像地獄裏的鬼魂。
“黑騎”的由來,如今已無法考證,可是隻要你和這些桑家“黑騎”對望一眼,那麼極有可能,你的魂靈也會被投入那片黑暗當中。“黑騎”從沒有上過軍陣,也沒有任何人見過他們被充做斥候及前鋒,可是這絲毫也不妨礙這支桑家私軍成為昌餘軍中最為恐怖的存在,因為隻要你看過這些人的眼睛,那麼你一定會知道,地獄裏的厲鬼該是個什麼模樣。
似乎沒有聽懂傳令軍士的言語,兩名“黑騎”軍士沒有動彈,可是就在這名傳令軍士想要上前再重複一遍自己方才的言語時,帳內卻是傳出一個聲音。
“把他也一並帶走吧!一個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的人,留著也沒用!”
傳令軍士剛想開口複述,卻覺得這話兒哪裏有些不對,可是還沒等他想明白自家將軍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一張原本被黑巾遮掩著的臉已經湊到了他的近前。
傳令軍士忽然發覺自己不能動了,真的是不能動了,那紋著詭異圖案的臉雖然恐怖,但還不足以唬住自己,可是那雙眼睛,卻如同將自己拽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而就在那洞穴中,隻充斥著一種東西,死亡!
這名傳令軍士可能真有些來頭,不然不會在兩日前做了補天將軍帳前的親衛,可是他顯然在成為一名親衛前沒能做足功課,所以他分不清,將軍的話,到底哪一句是說給“黑騎”聽的,而哪一句,又是說給自己。
當帳外“黑騎”拖著兩個被麻布裹得嚴嚴實實的條狀包袱絕塵而去,中軍大帳內再次響起補天將軍桑從善的言語。
“小雅,你且幫為父看看,這等物什,究竟做何用處,可是能夠服用?”
片刻之後,軍帳內出現了一名女子的迴應。
“爹,小雅也不識得此物,若是哥哥在此,或許識得!”
軍帳內莫名奇妙的變得有些寂靜,良久,這才傳出一聲歎息。
“那邊傳來的消息不會有錯,你怎麼總不相信,你恨爹,這爹知道,可是你哥哥他的確已經不在了,你可以哭,可以罵,但是不能總是如此,爹身上的擔子很重,實在是分不得心!”
“住手!你瘋了?”軍帳中突然傳出一聲斷喝,也不知那女子做了何事,居然將昌餘名將桑從善驚嚇至此。
“這樣不是最好?若是今日小雅不死,這物什便可服用,要是小雅死了,爹你隻當小雅去找哥哥了!”
隨著“啪”的一聲脆響,帳簾一挑之下,一名青衣女子捂著臉頰衝出,帳外親衛見狀,紛紛手按刀柄圍了上來,可是待看清這女子樣貌,這些親衛又都悻悻然退了迴去。
補天將軍桑從善沒有跟出帳外,對於自己這個女兒,他亦無可奈何,自己常年守在軍中,這孩子自然與他的哥哥,自己的大兒桑貴更為親近,如今聽聞哥哥死訊,難免對自己生出怨念,可是女兒並不清楚,他桑從善的心同樣也是肉長的。
將那團堵在嗓子眼的甜腥咽迴腹內,桑從善強迫自己迴到案前,取過了一枚擺放在案頭的黑色藥丸。
“你和貴兒如何知道,爹已經努力過了,隻是爹高估了噬仙鈴的實力,他們本該做的更好一些才是!”
猶豫了一下,桑從善沒有像自己的女兒那樣將這枚藥丸丟入口中。自己畢竟是軍中主將,擔不得這種風險,可是看著這枚略帶黴味的藥丸,桑從善的心緒,沉痛之餘更顯煩亂,如果涉川的軍卒是因為吃了這東西便來了力氣,那麼對於昌餘與武山的軍民應該也一樣,若是如此,自己還讓那麼多昌餘軍民跑去城頭送死就變得毫無意義。可是這黑褐色的藥丸到底是用什麼做得?又是不是真的可以長期充做軍糧?
“也許過了今夜就會知道結果!”
一個念頭忽然出現在桑從善的腦海當中,然而就是這個念頭,讓桑從善的臉色大變。隨著“噗”的一聲,一口鮮血自桑從善口中噴出,而其人身軀也在這血霧當中直挺挺的向後倒去。
消息不能傳出去!支撐著昌餘軍民拚命的原因如果隻是為了這些藥丸,那麼不出半日,桑從善臨時湊起的這支大軍就會在轉瞬之間土崩瓦解,而他桑從善用以封堵知北城糧道的那隻隊伍,也會被證明,根本就是一場最無恥的騙局。可是讓桑從善吐血的原因並不是這個,他隻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內心深處到底藏著什麼?
那是一個惡魔,一個真正的惡魔,這個惡魔已經吞噬了自己的一個兒子,如今那魔爪又伸向了自己的女兒。
中軍大帳外忽然變得如死一般寂靜,就在那些護衛在桑從善帳外的親衛身後,無一例外,出現了若幹名“黑騎”軍士。
感覺著來自自己身後的寒意,親衛們的麵色漸漸變得鐵青,那握住刀柄的手也暴起了青筋。可是沒有人迴頭。也沒有人做出任何反應。因為他們知道,如果不反抗,等待他們的或許有兩個可能,其一,真正的糧食,足夠養活自己和家人數月的糧食。其二,“自往”昌餘前鋒營,並且,不要活著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