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沉,倫敦的霧氣就像厚重的紗幔,悄然降臨在科文特花園的街巷之間。
煤氣燈在霧中搖曳著淡黃的光芒,車輪碾過青石板發(fā)出沉悶的迴響,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夜鶯公館的後門。
亞瑟拎著手杖下車,沒等敲門,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金發(fā)女郎彎著身子行了個禮:“歡迎迴家,閣下,伊凡夫人已經(jīng)在等您了。”
亞瑟摘下帽子微微點頭還禮,從對方手上接過一個麵具扣在臉上,隨後邁步走進公館內(nèi)部。
相較於兩年前,夜鶯公館的內(nèi)部裝潢沒什麼變化,耳邊傳來的也依然是那些絲絨帷幔下半遮半掩的曖昧對話,那些沉迷於“受罰”與“控製”的貴族紳士們,此刻正戴著各類絲帶麵罩沉醉於夜倫敦非日常的秩序之下。
隻不過亞瑟沒有心情在這裏駐足欣賞,即便他很有可能在這裏碰見不少老朋友,比如外交部的助理次官奧古斯特施耐德先生什麼的。
他徑直登上通往三樓的螺旋梯,熟門熟路地推開了那扇雕花橡木門。
菲歐娜正倚在長沙發(fā)上,身上隻罩著一襲酒紅色薄紗睡袍,蜷曲的黑發(fā)披在肩頭,眼波流轉(zhuǎn),嘴角噙著一絲狡黠的笑:“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舍不得你那張?zhí)K格蘭場的老椅子。”
亞瑟脫下外衣,將禮帽隨手放在桌角,目光掃過她那雙赤裸的小腿,語氣卻冷淡如常:“我今天早上才剛讓萊德利迴憶起,究竟誰說的話才是警務(wù)情報局裏份量最重的。”
菲歐娜從沙發(fā)上坐起,半真半假地咬耳朵道:“那你得換上那身蘇格蘭場的製服,你如果每次都穿那身衣服去見他,我保證他大概夢裏都會尿褲子。”
“我不在乎他夢裏如何,他甚至可以在夢裏學(xué)蓋伊福克斯在威斯敏斯特宮地下埋炸藥把議會炸個底朝天。”亞瑟側(cè)過頭,眼神沉靜:“但我需要他向我保證,至少醒著的時候,要給我賣力幹活。”
菲歐娜聽著亞瑟這句話,緩緩走到酒櫃前,拿起一瓶葡萄牙馬德拉酒,拂去瓶口的灰塵,慢條斯理地為他倒了一杯。
“看來,我親愛的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今晚心情不太好。”她將酒杯遞到他手裏:“威靈頓公爵的委托進展得不順”
亞瑟沒有接過酒,而是坐在沙發(fā)上,單手撐著下頜,目光沉沉地望著壁爐中跳動的火苗:“康羅伊是個狡猾的家夥,威爾考克也不像表麵上那麼溫順。我需要對他們身邊的人展開排查,又不能驚動內(nèi)務(wù)部或?qū)m廷事務(wù)處,涉及王室的事件永遠都得加倍小心。”
菲歐娜轉(zhuǎn)身坐在他身邊,將自己的腿搭在他膝蓋上:“那你為什麼不來找我你忘了夜鶯公館的耳朵和眼睛,永遠比蘇格蘭場的密探更貼近人心”
亞瑟慢悠悠地接過酒杯,啜了一口:“我來找你了,不然你以為我今天過來是打算在這間‘修道院’過冬嗎菲歐娜,我隻是不太習(xí)慣用‘求助’這個詞罷了。而且,靠著女人打開仕途,這名聲傳出去也不好聽。我是亞瑟黑斯廷斯,又不是法蘭西的阿道夫梯也爾、塔列朗-佩裏戈爾。在‘裙帶關(guān)係’這一領(lǐng)域,不列顛有本傑明迪斯雷利先生一人挑大梁足以。”
菲歐娜翻了個白眼:“真是感人至深的求愛。你在情感表達方麵,簡直比海關(guān)報稅單上填的數(shù)字表現(xiàn)的還要可疑。”
“真是抱歉,你知道比起煽情臺詞,我更擅長製造政治醜聞。”亞瑟放下酒杯,靠在沙發(fā)上:“再說了,情感本就像是報稅。如果你填得太清楚,最後隻會多交稅。而這年頭,哪怕是外交官們也養(yǎng)不起多餘的負擔(dān)了。不幸的是,我現(xiàn)在甚至連外交官的身份都沒了。在下,亞瑟黑斯廷斯,約克鄉(xiāng)間一草民。”
“你還是老樣子,你要知道你這副德行很難讓人愛上。”菲歐娜挑著眉頭道:“一顆心分給不列顛五分之三、國王五分之一、自己五分之一,剩下那零點幾大概在我這裏。”
“我和你的意見不同。”
菲歐娜聞言頓時有些上火,她瞪著眼睛質(zhì)問道:“難道我連零點幾都不配擁有嗎”
“那倒不是,你盡可以取走剩下五分之幾。不過,親愛的,我覺得剩下那零點幾絕對是在子彈手裏。畢竟這一點,已經(jīng)由樞密院和醫(yī)生幫我公證過了。”
菲歐娜剛想趁機耍性子,結(jié)果亞瑟嘴裏冷不丁蹦出的笑話卻生生將她的火氣壓了下去。
她沒忍住笑了一聲,但轉(zhuǎn)瞬又覺得自己這麼快就被哄開心了貌似會顯得很沒心計,於是故意冷聲問道:“不過你今晚不是來耍嘴皮子的,對吧”
亞瑟,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我是來尋找靈魂的。而倫敦最適合救贖靈魂的地方,不是威斯敏斯特教堂,而是夜鶯公館。嗯……至少我的朋友奧古斯特施耐德先生是這麼認為的。”
“是啊!”菲歐娜沒好氣的迴了一句:“他可沒少來我們這兒消費。對於那個黑森佬來說,我們的包廂可比懺悔室管用多了。不過嘛……”
菲歐娜靠迴沙發(fā),慢條斯理地交疊起雙腿:“如果你的靈魂掉在這兒,我敢說它肯定不會被救贖,除非我親自拿鞭子。不過我倒想知道,究竟是哪個可憐的靈魂惹得你煩心,值得你一路踱著霧氣跑到我這兒來耍嘴皮子。別告訴我謎底就在謎麵上,你要是繼續(xù)和我耍心機,就別指望我會幫你。畢竟你也說了,亞瑟黑斯廷斯,約克鄉(xiāng)間一草民。”
“萊德利。”亞瑟簡短地說,仿佛隻是在念一則短消息:“我不相信那小子。這個無利不起早的家夥是那種連做夢都在想著該如何逃避責(zé)任的人。哪怕夢境裏已經(jīng)開始著火,他也要先斟一杯酒、配根雪茄再決定是跳窗還是告密。”
“那你還去找他幫忙”菲歐娜似乎對萊德利很有意見:“你在蘇格蘭場有那麼值得信任的老下屬,隨便挑出一個都比他人品好。”
“人品好和能力強是兩碼事。”亞瑟迴道:“而且就這件案子而言,讓人品好信念強的人去執(zhí)行,反而更容易出問題。”
菲歐娜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或許威靈頓公爵和羅伯特皮爾爵士當(dāng)時找上你也是出於這種考慮。”
亞瑟本來還想再說幾句,結(jié)果被菲歐娜的這句話直接懟的啞口無言,他半張著嘴停頓了半天,結(jié)果這副窘態(tài)反倒逗得菲歐娜開懷大笑。
菲歐娜看見久別重逢的大金主臉都黑了,這才止住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花,一本正經(jīng)的討論起了工作:“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和萊德利不對付了。那你是打算處理他,還是拴住他”
亞瑟本來也沒有抱多大希望,被菲歐娜這麼一氣,他直接反唇相譏道:“你說的就好像你還挺有主意。”
“那當(dāng)然了。”菲歐娜得意洋洋地靠了上去:“你知道他這兩年常來過我這兒嗎”
“嗬。”亞瑟迴道:“那又如何呢你打算讓我拿幾份錄音盤迴去來你這兒的大人物可有不少,如果我把萊德利的事情公開了,隻會引得那群尊貴的客人們?nèi)巳俗晕#會把夜鶯公館有錄音設(shè)備的事情泄露出去。要是犯了眾怒,最後可不好收場。萊德利的性質(zhì)和當(dāng)年伯尼哈裏森的案子不一樣,他現(xiàn)在可沒到牆倒眾人推的地步。”
菲歐娜懶洋洋地糾正道:“或許吧,但是萊德利來我這兒可不僅僅是在享清閑。”
“嗯”亞瑟抬起眼,微微皺眉。
“他在用你的名字招搖撞騙。”她緩緩說道,“不止一次,有客人在夜鶯公館享受服務(wù)的時候提起你的名字,說萊德利常在私下提到他和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的舊交情,萊德利說你離開後他就是唯一的繼承人。還有人說,他曾暗示你離開蘇格蘭場,是因為政治失勢……甚至,背叛。”
“背叛”亞瑟重複了一遍,語氣低沉得像是倫敦塔下響起的槍聲。
菲歐娜緩緩靠近,在他耳邊輕聲道:“你當(dāng)然知道,這種話是怎麼傳出去的。萊德利在五處控製了幾條與議會關(guān)係密切的線,又結(jié)交了一些新貴。你離開後,他借機擴展了自己的勢力。但這不是重點。”
說到這裏,菲歐娜刻意頓了一下,她舔了舔嘴唇:“我知道他為什麼如此急於鞏固權(quán)力、掩蓋過去。因為他在害怕,因為他有軟肋,而且是那種能置他於死地的那種軟肋。”
亞瑟情不自禁的把手上的酒杯擱在茶幾上,身體前傾,低聲問道:“你是說,他辦了什麼足以讓他身敗名裂的案子”
菲歐娜盯著亞瑟,嘴角緩緩揚起,她輕輕挑起亞瑟的下巴,眼睛裏透露著一絲戲謔:“他不懂得欣賞女士的美。”
沉默,短暫而壓抑的沉默。
接著是火光微跳,映出了亞瑟側(cè)臉隱約收緊的輪廓。
“你確定”
“我很少說不確定的話。”
菲歐娜從抽屜中拿出幾封信和一塊繡著“.”字樣的手帕,“.”,這正是萊德利金姓名的縮寫。
“這些信,是他派‘朋友’來預(yù)約特別服務(wù)時留的。他不來,但他想看。他要看另一個男人被鞭打,被羞辱,再被‘撫慰’。他要求細節(jié),要描述,要記錄。”
亞瑟凝視著那疊信,良久後才伸手拿起其中一封,展開,默讀。信的筆跡略顯急促,內(nèi)容則露骨而隱晦,像極了一隻躲藏在暗處壓抑了許久的可憐蟲。
亞瑟默讀片刻,忽然輕輕歎了一口氣,將信紙折好,放迴原位。
“我倒是沒發(fā)現(xiàn)萊德利還有這方麵的才能,他寫得簡直比埃爾德的‘報告文學(xué)’還要文藝。”
菲歐娜笑盈盈的:“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個秘密。”
亞瑟靠在椅背上,抿了一口紅酒:“喜歡倒不至於。但比起查康羅伊的家譜,查萊德利的夜生活顯然更有娛樂價值。至少康羅伊不會拿著國王的手令來解釋為什麼他要讓男仆穿胸衣。”
菲歐娜見到自己的無心之舉居然對亞瑟起到了這麼大的幫助,心裏不免有些高興:“萊德利倒是想藏,可惜他低估了女人的好奇心,尤其是靠這個吃飯的女人。議會裏那些口口聲聲捍衛(wèi)基督教美德的老頭子,最多也就是白天祈禱國家道德複興,夜裏偷偷摸摸訂我的vip包間。但是萊德利這事如果捅出去,那可就……我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一旦有證據(jù)被公開,哪怕他最後沒有因此被絞死,這件事也足以讓他名譽掃地,至少蘇格蘭場他是肯定待不下去了。”
“是啊,在這個國家裏,名譽是個十分奇妙的東西……”亞瑟的語調(diào)輕柔得像是窗外的霧:“有些人的名譽建立在二十年前在滑鐵盧戰(zhàn)場上擊敗了法蘭西之上。有些人的名譽,是因為在議會裏三十年如一日的支持議會改革。還有些人呢……隻要沒被抓到,他們就能繼續(xù)假正經(jīng)。”
菲歐娜聳肩:“那你屬於哪一類”
“我屬於那類曾經(jīng)有名譽的人。至於現(xiàn)在嘛……我隻能拿別人的名譽當(dāng)籌碼。”
他站起身來,走到壁爐邊,拾起壁爐鉗撥了撥火:“萊德利的名譽值不值得被燒掉這取決於他是否聽話。”
“所以你打算拿這個威脅他”
“不。”亞瑟轉(zhuǎn)身道:“我打算讓他知道,如果他不配合,我甚至不需要威脅。我隻要讓萊德利知道,如果我的聲名繼續(xù)在不列顛‘沉默’下去,那麼別人很快便會替我開口就行了。”
菲歐娜笑著搖了搖頭:“不主動發(fā)難,但是卻能讓他夜夜夢見絞刑架。”
“他不會被絞死。至少他這個身份的人不會被絞死。”亞瑟淡淡道:“但我保證他會失去五處,失去議會那幫假正經(jīng)的靠山,最後落魄到連夜鶯公館的門檻都不敢踏。”
“親愛的。”菲歐娜抱上了亞瑟的後腰:“你現(xiàn)在比從前果斷多了,看來你這一次沒有白去俄國。”
“我隻是現(xiàn)實。”亞瑟低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萊德利這人聰明,但從不明智。我得承認,我在高加索問題上談不上處理的多漂亮,也不得不因此離開外交係統(tǒng)。但萊德利最大的錯誤,就是誤以為我已經(jīng)上不了牌桌了。我在不列顛的政壇是算不上什麼牌手,但我最起碼還有資格被威靈頓公爵和皮爾爵士攥在手牌當(dā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