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望著帕麥斯頓那張正經的麵孔,知道他們倆今天多半談不出什麼實質性的進展。
帕麥斯頓想要亞瑟改變立場,而不是單純的想要懲罰他。
不過這倒不是帕麥斯頓為人有多大度,而是因為亞瑟的背後是布魯厄姆勳爵和達拉莫伯爵為首的一眾輝格黨激進派代表。
在這群激進自由派看來,支持切爾克西亞山民對抗沙俄暴政不僅稱不上是一件過錯,甚至頗有些堂吉訶德向風車發起衝鋒的豪氣和膽色。
輝格黨如今已經由於愛爾蘭教會的問題陷入四分五裂的狀態之中,而大夥兒一致同意由墨爾本子爵接任首相也正是由於他是個和氣的慢性子,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可以彌合黨內矛盾上。
如果此時此刻,帕麥斯頓公開以切爾克西亞問題要求政府嚴懲亞瑟,那麼這隻會進一步激發矛盾。
但如果對亞瑟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那麼他難免會擔心其他駐外使館中那些不安分的家夥會不會因此受到鼓舞,從而熱衷於效仿亞瑟與厄克特。
至於帕麥斯頓為何不去找厄克特,而是找到了亞瑟,這自然是因為厄克特早就被帕麥斯頓打上了“難以管束”的標簽。
看看厄克特在希臘和近東地區的履曆,往好的地方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往壞的地方說呢,那就是完完全全的沒腦子。
更讓帕麥斯頓頭疼的是,厄克特性格衝動、脾氣執拗,很少會向別人低頭。而且由於他的家庭出身和社交圈,他也有著充足的底氣來維持自己的棱角。
因此,如果把貿貿然把他叫到外交部來,戴維厄克特爵士願不願意來另說。即便他真的來了,那可是非常有可能把帕麥斯頓懟的下不來臺的。
俗話說得好,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與戴維厄克特這麼一比較,亞瑟自然就顯得非常好打交道了。
雖然亞瑟的膽子未必比厄克特小,甚至他的心思還比厄克特深沉不少,但是至少在公開場合,亞瑟辦事說話還是講究體麵的。
而且帕麥斯頓原以為亞瑟之前辭任職務隻是為了惺惺作態,是在明知瞞不住問題的情況下,擺出一副自由鬥士的姿態來換取名聲及時止損。
因此,他覺得自己隻要表態寬恕,並用駐法使館同等級別的職務作為交換,就能讓亞瑟服軟認錯,從而為其他駐外使館樹立一個“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典型人物。
但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亞瑟今天的做派完全就是一副光腳不怕穿鞋的。
這家夥貌似真的打算放棄外交部的高官厚祿,放棄上流舞會裏的香車美人,而他舍棄這麼多,卻是為了那群在高加索犄角旮旯裏素未謀麵的切爾克斯人。
他難道真是個沒腦子的理想主義者
帕麥斯頓仔細想想,倒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畢竟這位警官的發跡史是以一場反對《血腥法案》的法庭演講為起點的,並且時至今日,他的腦袋上還一直頂著“大不列顛最優秀警官”的稱號,而且他的這個稱號甚至經過了國王陛下和樞密院的官方認證。
還沒等帕麥斯頓想明白亞瑟到底在搞什麼,便看見這位不列顛有史以來第一位警官騎士站起身平靜地鞠了一躬,語氣客氣而刻意的開口道:“閣下的見解令人受益匪淺,尤其是在道德影響力的定義方麵。如果將外交視作一場持續不斷的戲劇,那我相信您便是舞臺上的謝裏丹。”
舞臺上的謝裏丹,這可不是什麼好話,畢竟這位知名劇作家可是以寫諷刺喜劇出名的。
而且謝裏丹還是當年墨爾本子爵婚外情案件中的女主角諾頓夫人的祖父。
這就由不得令帕麥斯頓猜想,替墨爾本子爵平息了風波的亞瑟是不是從這位新首相口中得到了什麼保證。
帕麥斯頓的嘴角抖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算是禮貌地送別。
亞瑟離開了辦公室,沿著外交部的長廊走向大門。
就在他剛邁下臺階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怎麼樣他有沒有大發慈悲,駐荷屬西裏伯斯事務聯絡處的日子可不好受。”
亞瑟側頭看去,隻見外交部助理次官施耐德正倚在走廊邊緣的大理石柱上。
亞瑟笑了聲,旋即聳肩道:“說真的,要不是帕麥斯頓告訴我,他是為了維護世界和平,我差點以為他是在努力把全世界都塞進維也納會議的老瓶子裏。”
“喔,不不,亞瑟,外交部確實全都是和平主義者,我們這裏的所有人都崇尚和平與秩序。”施耐德一臉認真的應道:“隻不過外交部的和平和秩序,指的是建立在別人打完架以後,最終由我們來收拾殘局的那種和平與秩序。”
亞瑟雙手插進口袋裏,仿佛還在迴味與帕麥斯頓的對話:“他還給我上了一堂道德課。內容包括但不限於:不插手、不引戰、不站隊、不負責。如果按照外交辭令總結這次會談,那麼無外乎‘意見交流充分,雙方坦率交換了關切’。”
“那麼通俗一點呢”
亞瑟頓了頓,嘴角帶出點不懷好意的笑容:“大概是我婉轉地告訴他,如果再有下一次彼得盧,我寧可我下令警隊槍擊的不是暴徒,而是命令軍隊前進的政客。”
施耐德聽到亞瑟那句“寧可槍擊政客”,當場“嘖”了一聲,就好像是喝了口兌水的金酒:“你這是打算豁出去,再也不幹事務官了拜托,老弟,如果你以後打算參選議員,這種氣話可千萬不能在議會裏說。”
亞瑟一邊說,一邊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風衣領口,“別擔心,我又不是在議會說的。我隻是在外交部的臺階上跟你說的。而且我說的是‘如果再有’,單純的虛擬語氣,用法無懈可擊。”
施耐德斜著眼睛看他:“說實話,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參選了咱們認識的年頭也不短了,但是恕我直言,高加索的那些事,真不像是你能幹出來的。如果不是為了參選議員製造輿論聲浪,我真想不出你這麼幹究竟是為了什麼。”
亞瑟一挑眉毛,沒有正麵迴答,反倒笑了一下:“這年頭,說一個人‘準備參選’,就跟說他準備去結婚了一樣,屬於善意的侮辱。奧古斯特,你明知道議會不是文明人應該待的地方。”
“沒什麼,我隻是覺得……你今天這副不卑不亢又帶點挑釁的姿態,確實很適合坐在下院去和其他人拍桌子。”
亞瑟站在唐寧街15號的大門前,抬頭望了眼外交部上空被煙霧籠罩的天空:“奧古斯特,你太高看我了。我隻是個有點執念的老警察罷了。相較於你們這群職業外交官,我還沒學會怎麼在不談立場的前提下贏得尊重。”
施耐德安慰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別灰心,老弟,我不明白你在俄國到底經曆了什麼。但是,如果你想要顯得更職業,這其實沒那麼難,你隻要把底線再放的低一點就行了。至於戴維厄克特爵士,嗯……如果你相信我的話,最好離他遠一點。你知道的,那些真誠的理想主義者往往比投機者更難預判,因為他們寧願輸掉職位,也不肯輸掉原則。”
亞瑟摘下帽子笑著與施耐德道別:“那總比‘既輸掉了職位,又輸掉了原則’要來得好。下周我請你吃飯,地點你挑,賬單我付。今天就不多打擾了,奧古斯特。”
亞瑟一腳踏進車廂,還未坐穩,便聽見一聲略顯陰陽怪氣的抱怨在他左側響起:“你倒是慢悠悠地出來了,我都快在這車裏坐成蠟像了。”
亞瑟下意識地偏頭看去,車內半明半暗的空間內,本傑明迪斯雷利先生正翹著二郎腿,手裏拈著根象牙柄手杖,表情幽怨得活像隻遭到冷落的波斯貓。
亞瑟關上車門,不緊不慢地在他對麵坐下:“你怎麼在這”
“當然是來看你這位叛逆外交官的笑話。”迪斯雷利眨了眨眼:“而且順便來提醒提醒你這位貴人,是不是忘了點什麼”
“我忘記給帕麥斯頓帶束花了”
“你忘了去問皮爾和威靈頓公爵關於我換選區的事!”
迪斯雷利氣的跳腳,幾乎撞翻了腳邊的手杖。
“我就知道!”他憤憤不平道:“你前天晚上還信誓旦旦地說會借著談話的機會旁敲側擊,結果倒好,你把我的劇本忘得一幹二淨。反倒把外交部當成了演出現場,跟帕麥斯頓對臺詞去了!”
亞瑟一拍腦袋,旋即又揉了揉太陽穴,頗有些尷尬的迴道:“本傑明,這……確實是我的不對。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太多,高加索和肯辛頓宮都裝在我的腦袋裏,結果硬生生把你給擠出去了。”
迪斯雷利剛想發怒,可是轉瞬又皺起眉頭:“高加索的事情我知道,肯辛頓宮是怎麼一迴事”
“總得來說,這是一份私活,隻不過委托人們都有著官方身份。或者說的更直白一點,他們打算派我去肯辛頓宮。”
迪斯雷利並不笨,因此他隻是略一思索,便明白他的老朋友攤上了一件怎樣的差事,尤其是他之前還主動與亞瑟聊起過王室內部複雜的家庭關係。
迪斯雷利瞪大了眼睛,嘴巴都要合不攏了:“你……亞瑟,你是說,他們想要你打入……”
亞瑟豎起手指放在唇間,示意迪斯雷利別太鬧騰:“本傑明,小點聲,我現在是個無官一身輕的自由人,並且短期之內無意參政。”
“無意參政”迪斯雷利壓低了嗓音,但是從他豐富的表情裏依舊可以看出他想要大唿小叫的心情:“你知道這座島上最危險的是什麼嗎不是俄國間諜!不是巴黎舞女!而是坐在王座旁邊、卻說自己‘無意參政’的家夥!”
“肯辛頓……肯辛頓……”迪斯雷利的嘴裏反複念叨著這個詞兒:“我大概明白他們為什麼想要這麼幹了。嗬,的確,從前托利黨在位的時候,他們並不關心肯特公爵夫人和維多利亞公主這兩個輝格黨的被保護者,但是現在呢,他們已經沒辦法容忍王位假定繼承人變成輝格黨的活財產了。”
亞瑟聞言開口道:“難道比起維多利亞公主,托利黨更希望坎伯蘭公爵繼承王位嗎”
“坎伯蘭公爵千萬別!”迪斯雷利捏著鼻子擺手道:“我不知道威靈頓公爵是怎麼想的,但是至少皮爾派以及我個人是無論如何受不了這一點的!托利黨確實是個保守的政黨,因此比起輝格黨身上的銅臭味兒,我們的貴族氣更濃一點。但是話說迴來,坎伯蘭公爵身上的貴族氣有點濃重過頭了,甚至能嗅見中世紀的味道。”
“看來咱們倆在這一點上意見相同。”亞瑟撇了撇嘴:“我好像忘了告訴你,我與坎伯蘭公爵有過一麵之緣。”
迪斯雷利聞言幸災樂禍道:“他給你留下的印象應該挺深刻吧”
“豈止是深刻。”亞瑟開口道:“當時我還在蘇格蘭場,正巧收到蘇塞克斯公爵的邀請前往皇家學會調查人口失蹤案,坎伯蘭公爵當時在那兒與他的兄弟爭吵,而在得知我就是那個因為天主教解放和《血腥法案》改革而撞大運升官的小警察以後,他就差沒當場翻白眼了。”
迪斯雷利哈哈大笑道:“他未必是衝你去的,但你當時的天主教信仰在他心裏確實是個極大的減分項。”
亞瑟搖了搖頭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雖然確實有些不愉快,但是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尤其是在議會改革通過之後,雖然坎伯蘭公爵的兇惡相還在,但是已經無足輕重了。”
迪斯雷利問道:“話說迴來,他們打算讓你用什麼名義進入肯辛頓總不能是讓你自己想轍吧”
“很不幸,讓你言中了。”
亞瑟對於威靈頓公爵和皮爾爵士的安排也不是很滿意,即便這確實是個機遇,但是讓他憑借一人之力打破肯辛頓體係確實太艱巨了:“總得來說,他們認為這是我為了洗清在高加索問題上犯下的罪孽,所必須經曆的考驗。雖然我這幾天已經在竭盡全力的琢磨該如何成為一名能入肯特公爵夫人法眼的家庭教師了,但是,截至目前依然沒有進展。”
“他們讓你去當王儲的家庭教師”迪斯雷利掰著手指頭念叨著:“維多利亞公主的舞蹈教師是瑪麗塔裏奧尼,歌唱教師是路易吉拉布拉凱,宗教教師是切斯特主教喬治戴維斯,禮儀教師是印度征服者克萊武的孫女諾森伯蘭公爵夫人……德語、法語、拉丁語的職位也都有人填補了,他們打算讓你教公主點什麼總不能是電磁學吧亞瑟,我倒不是有意貶抑你,不過依我看,如果肯特公爵夫人真打算這麼幹,她或許會更傾向於邁克爾法拉第。”
對於迪斯雷利的評價,亞瑟倒也確實無力還擊:“好吧,本傑明,我得承認,在這方麵,法拉第先生確實是比我更好的人選,他的學術聲譽簡直無可挑剔。”
“學術聲譽”迪斯雷利皺眉道:“亞瑟,你說什麼呢我雖然不了解自然哲學,但是我認為你的才華未必就比法拉第低到哪裏去。我覺得法拉第更有可能收到邀請,純粹是由於肯特公爵夫人是法拉第的熱切支持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