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昂聽見人群後頭有人說有信給自己,連忙順著聲音看過去。 一個年紀大約五十幾歲的圓臉男人從人後費勁地擠上來,他身材矮小又略微有些發福,從一堆身材健碩的武將身後擠出來著實費了一番力氣。
司馬昂先時還沒看清,等他擠到燈底下司馬昂才瞧見他胖乎乎的臉上一團和氣,眼睛略微有些小,不過眼神明亮,眼角的笑紋很深,搞得這人不笑的時候都像是在笑,這張胖乎乎笑瞇瞇的臉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個商人,跟周遭這刀槍劍戟的環境就別提有多不搭配了。 不過司馬昂一見他就笑了,有些如釋重負,“這不是當鋪裏的老孟嗎?你怎麼把生意都做到這銅羊關來了,膽子還真是不小。 ”
這人司馬昂認識,在家裏,出事前的那段日子,他的腰傷一好就被子攸請著逛街,子攸說是陪他散心,可他出去才知道,那是子攸她自己要到各處查點買賣,順手拿他做個好使喚的小廝。 可這一來一迴他多多少少也認識了子攸的買賣裏各個行當上頭管事的人。 這個老孟就是子攸當鋪裏的掌櫃的,說是掌管當鋪,可實際上卻相當於子攸外頭一總的大管家,這人精明,卻厚道。 子攸一個人能有多大精神頭兒,又是個十幾歲的大孩子,不知道的事兒太多了,所以外邊多少事都是由這個老孟幫襯著。
這個老生意人聽見王爺跟他說笑,越發笑得開了。 前段時日王爺他是常見的,王爺和王妃又都不是喜歡排場地人,所以見了麵也隻簡單行個禮就是了,但是這次卻是有些日子沒見了,他走到王爺跟前就趕緊跪下去請安。
司馬昂知道他年老之人受不得這一路上的鞍馬勞頓,況且腿腳本已不甚利落,見他屈膝就把他拉住了。 “行了,老孟。 你老天拔地的,還弄這些虛禮做什麼?難不成你見到你那主子的時候也是這樣羅嗦?”
老孟嗬嗬笑著,口裏說著,“那不敢,我家主人那急性子王爺您也是知道的,等我磨磨蹭蹭地跪下請安再起來迴話,她準保已經急的拿腳跺地都跺碎了兩塊地磚了。 ”
司馬昂想起子攸平日那猴子似的模樣。 也忍不住微笑,又急忙問他,“是你主子派你過來地?她現在可好?”
“那自然是主子派我來的。 哦,王爺,這有她給您地信物。 ”老孟笑著拿出一把扇子來遞給司馬昂。
司馬昂怔了一下,“沒有別的了?”
老孟笑著搖搖頭。 司馬昂多少有點失望,悻悻地接過扇子來。 又有些自嘲地笑笑,他本來期望子攸給他封信。 詳詳細細地說她的傷已無大礙,那樣他才得放心,這是一;再就是,他總還有點奢望,希望子攸寫兩句“喜歡”給他瞧瞧,隻是他怎麼敢指望子攸能相信他呢?
不過隨即他又想到。 子攸這會兒身子一定還虛弱得很,哪能有氣力寫信呢,給他件信物叫他安心已是很好了。 可他又琢磨不出來子攸送他扇子到底是什麼意思。 想到“扇”與“散”音近,並沒什麼好說法,所以宮裏甚至都不用扇子賞賜人的,難不成子攸是想把他扇得遠一點?趕緊散夥?再說扇子可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夏天的時候隨身不離,可隻要秋節一到,也就拋之不顧了,什麼長久東西麼?
老孟哪知道司馬昂在想什麼。 他的二十歲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 兜兜轉轉的少年情人心思他早就忘了,“我已經幾次去望侯過主人了。 隻瞧著她精神一次比一次好,走之前我再去瞧她,已經有力氣罵人了。 ”
老孟原本就是穆府裏一個行當上地管家出身,很會湊趣兒說話,人老了自然看得透人心裏那塊兒是該撓上一撓的。 司馬昂聽了這話果然展開眉頭,不覺笑了出來,想再問問子攸的情形,可又不好問老孟,何況這裏也不是地方,澹臺忌正在邊上納悶地看著他們說話,他大約也搞不清,怎麼押運的糧官之外還有一個生意人模樣的人。
老孟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那時候主子說了‘這事要緊要緊,出了差錯,我要鑿掉你們所有人的牙!’,嗬嗬,王爺您聽聽,主子都這麼說了,我怎麼還放心把這麼大的事交給旁人去辦呢?說不得要賣命了,隻得舍了這身老骨頭親自出來一趟。 ”
“她是怎麼安排的?”司馬昂微微笑著問他。
“我地主人使人拿了大將軍的信物去虎賁將軍那裏催糧,虎賁將軍隻給了不多的一點東西,還說國庫裏沒那麼多銀子,也沒那麼多糧草,主人又使人去催,虎賁將軍就想出個麵子上的主意,說要朝中大臣們捐銀子辦糧草軍械,主人也就同意了。 ”老孟說到這裏忍不住笑了,“穆家各處錢莊早已撥出錢財來就地收購糧食,藥鋪囤積傷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那原是主人為大將軍準備的,此時一股腦的起運了。 主人又著人去告訴虎賁將軍,說是用虎賁將軍捐地那份銀子已辦了糧草輜重,虎賁將軍雖然氣惱不已,可也沒了用,最後也沒找到借口去找我家主人的茬,隻是說,今年穆府裏連過年的錢都沒了。 再說,主人已經把虎賁將軍捐巨資助軍隊抵抗蠻子的事,傳得滿朝文武皆知……”老孟後頭的話沒說,虎賁將軍自掏腰包做軍費,這事滿朝文武皆知,他哪裏還有臉麵出來拾掇子攸,說自己並沒有捐錢——那不是自打臉麼?如今也隻好啞巴吃黃連了。
澹臺忌在一邊聽住了,也不知道這個胖商人的主子是誰,竟然敢如此得罪虎賁將軍穆建黎,更讓他大為吃驚的是——穆家竟這麼富。
老孟接著又說,“後續還會有糧草運來,隻是,這也是一錘子買賣,以後再要糧就不容易了。 王爺,主人還有話要我原話告訴王爺和澹臺大將軍——‘這些糧大約能撐三個月,過了三個月還打不贏,就算逼死老……逼死我也再拿不出一個饅頭來了’。 ”
澹臺忌跟他的副將沈放大眼瞪小眼地互望了一下,他還壓根不知道給他放出這話的人是誰,難不成是大將軍穆文龍?司馬昂卻低頭掩飾著笑,子攸這妮子,原話必然是,“過了三個月還打不贏,就算逼死老娘也再拿不出一個饅頭來了”。
司馬昂抬頭看了看周圍,這屋裏的將軍們每個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地,克製不住嗓門地彼此說著笑話,從他進入銅羊關起,這是第一次看到將領們如此輕鬆地笑談,沉鬱之氣仿佛暫時褪了下去。 他們並不關心說這些話地人是誰,也不關心糧草是哪裏來的,對他們而言,隻是有了糧草,就有了堅持下去地希望。
其實這個晚上整個銅羊關都有了生機,往日裏死氣沉沉的城關甚至有了笑聲。 司馬昂晚上到城上巡視的時候,原來守城的軍士向他敬禮的模樣也更恭敬了一些。 自從臨陽城陷落之後,這也恐怕是銅羊關士氣最高昂的一天。
這天更晚些的時候司馬昂又單獨找來老孟詳細問了問子攸的情形,老孟是個老人,很能看出個眉眼高低,把子攸已經無礙的話詳詳細細地說了。
司馬昂幾乎無話可問,隻是知道子攸確實是越來越好了,老孟退下去後,司馬昂忍不住笑了,屋裏沒有人,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裏來來迴迴地走了幾圈,才勉強壓住心裏的那點高興。 他重新坐下來,隨手打開了扇子,大冬天的才扇了兩下就停住了,瞪著扇麵發起了呆。
扇子上用寥寥幾筆勾勒了一個人,筆墨雖不多,可是意思卻到了,司馬昂看得出那畫的分明就是他自己。 子攸的畫功不算好,可是平素卻喜歡塗塗抹抹,他也就看過子攸不少畫,知道是子攸親筆畫的。 他的心頭一熱,扇子上沒有題字,他又把扇子翻了過去,想去後頭找找子攸的字,誰知也沒有,卻畫著個仕女。 還是寥寥幾筆,簡約到了極致,可也看得出那神韻就是子攸自己。
司馬昂心中暖了起來,不知不覺地輕輕撫摸著扇子。 隔了一會忽然覺得這扇麵遠比尋常的扇麵要薄,他向著燈舉起扇子,扇麵透了光便如同不見了一般,兩邊的人物卻清晰起來,倒像是到了一麵兒去了,司馬昂一個人在房裏嗬嗬地笑了起來,是了,要這樣看才知道,這兩幅畫原是一幅,這兩個人也原是攜著手的。
司馬昂拿著扇子看了好一陣子,又笑了好一陣子,隻覺得心裏暖得很,他凝神看著扇子裏的子攸,仿佛就看得到子攸活拖拖地從那扇子裏走下來,坐在他床邊,喋喋不休地說好些廢話,而他呢,很想念那個時候,想得心頭微微地泛酸,眼眶也有些難過。 他原以為隻要知道子攸好好地活著,他就會舒服些了,誰知卻惹出更多的難受,到這時候他也才知道,他對子攸,原就是相思刻骨的。
齊烈卻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稟告,有一個人想要見王爺,司馬昂心裏還在想著子攸,抬起頭,從齊烈開著的門縫裏,隻看到裙角一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