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羊關外,殘陽如血。
“大將軍已經派人去找了。”齊烈不知道怎麼安慰人,更不知道如何安慰一個女子。王妃隻受了些皮肉傷,並不要緊,可是要緊的是她也不哭了,隻是坐在那裏盯著牆上掛著的地圖看,一看就是兩三個時辰。
“大將軍已經派人去尋王爺了。”齊烈不知道說什麼就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或許確實不是大將軍殺了王爺,王爺……王爺隻是在亂軍中迷失了方向,或者……”齊烈不想說下去了。
子攸茫然地轉過臉來,“或者被蠻子抓走了?那怎麼可能?在戰場上迷失方向?”子攸疲憊地閉上眼睛,“司馬昂會迷失方向麼?就算迷失了方向,難道他連銅羊關都找不到了嗎?”
齊烈答不上來,他隻是還存著希望,不願意相信。
子攸站起身走到桌邊,動作僵硬遲緩地想要點燃桌上的油燈,侍立在一邊的齊烈想上前幫忙,子攸固執地搖了搖頭,他又退到了一邊。油燈終於被點亮了,齊烈有些擔憂,“王妃娘娘,您覺得身上怎麼樣?不如就睡下吧。也許……也許明天大將軍派出去尋找王爺的人就能帶迴好消息。”
子攸沒有迴答他,她舉高了手中的油燈,照著牆上的那張圖,司馬昂失蹤的那片地域。齊烈心頭一陣難過,他真希望現在能有個女人在這裏陪著王妃,他這個笨嘴的大男人什麼安慰的話都不會說。他知道穆延暉的死,柳葉的重傷,鍾莫雨的背叛,上官縝的離開,這些事已經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打擊了她,他知道她最近每天都站在城關上,就是在等著王爺,這個看似無所顧忌的小王妃,其實就跟所有女子一樣脆弱,可是王爺沒能迴來,
大將軍已經離開銅羊關迴.京城去了,他留下副將護送王妃迴京,可是那個老將軍再三再四地來請王妃,她都沒有流lou出半點要出發的意思。齊烈總擔心子攸留在這裏會想不開弄出什麼事來,那麼他就對不起王爺了,他是王爺的侍衛,不能保護王爺,就該把王爺的妻子平安地護送到安全的地方。可是他一時半會也開不了口勸王妃迴京去,他也知道,待在這裏,總會覺得離王爺還是很近,若是迴了京城,那就像是永絕了那點希望似的,讓人不寒而栗。
“王爺不會死的。”齊烈又說了一遍,.他不會說別的,隻是翻來覆去地說這一句話。齊烈是厚道人,沒有上官縝那樣經驗老到,也沒有柳葉那樣來去都快的小聰明,他想不到太多算計不到太多。但是他就是這麼樣一個人,在昏暗的兵舍裏一遍一遍地跟子攸念叨著最簡單,實際上卻是最能鼓舞人心的話。
子攸已經聽了不知道幾百遍.這句話了,她原本已經哭不出來也說不出話來了,感覺不到身上傷口的痛苦,感覺不到心口的疼痛,連四肢都僵直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她好像已經死了,隻有最後一口氣還留在軀體裏。可是她不斷地聽著一個人跟她說,她最思念的人沒有死,她最心愛的人還活著,還是活生生的,沒有冰冷地躺在哪片草叢中……她的指尖好像一點一點地有了暖意,漸漸地她的唿吸越來越快,她似乎都能感覺她的經脈在一點一點地重新聯通,她終於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憋悶的胸口重新感受到了真實的痛苦。她的右手拿著油燈,左手抬起來撫摸著自己的臉,她終於哭了出來,寬大的袖子滑落,lou出司馬昂送給她的那隻玉鐲,她的眼淚滴在玉鐲上,又滑落在地上。齊烈看到她哭了出來,才鬆了一口氣。
“司馬昂不會死的是嗎?我從來沒想過他會不再迴.來,我送他走的時候,我……”子攸沒有說下去,她快速地擦掉了麵上的淚水,“我是怎麼了,我應該相信他,他怎麼會連自己的命都照顧不住呢。他活著……他活著……”她舉起手裏的油燈,看著那張地圖,“他絕不會是迷路的。他從小就喜歡狩獵,要他迷失方向,那是絕不可能的,況且金吾衛說過,那天晚上月明星稀,要辨別方向是很容易的。他迴不來,一定是因為他受了傷,而且攻擊他的人可能一直在追擊他。而他不能去我爹爹那裏尋求幫助,那就是說,那就是他看到了攻擊他的人就是我爹爹的人。沒有人親眼見到他死了,他就一定是還活著,如果他還活著,他就一定會想辦法迴到銅羊關來,我知道他一定信得過我。”她扶住了自己的額頭,不停地揉著太陽穴,她的頭很疼,她都快要不能思考了,“如果我是他,我一定會迴來,不會單獨留在蠻族出沒的荒原上。不過我會避開大將軍的軍隊,那麼我一定會走這裏。”
子攸舉起油燈,照亮了地圖上更北的一塊區域,那.裏緊挨著大漠,人跡罕至,就連蠻子都很少出沒在那塊荒涼的地方。齊烈抬起頭,驚異地看著地圖上被油燈照亮的那片區域,他原來心裏就存著的那絲希望變得越發強烈。他的心頭一陣喜悅,他隻是憑空覺得王爺一定不會死,可是卻沒想到這麼多,現在王妃說得合情合理,他幾乎激動了起來,“王……王妃娘娘,王爺會從那裏繞迴來嗎?”
子攸看著那片荒原,那裏太過kao北了,而且中間.有一段路或許還要冒險涉過一片沙漠,司馬昂會在那裏嗎?他會麼?一個生在宮廷,長在宮女手上的人是不會的。可是他是司馬昂。子攸想到他跟那些長在錦繡從中的富貴公子們有多大的差別,他在最困難的時候,會變得越發得堅韌。“你覺得司馬昂會走這條危險的路嗎?”
“王爺可從不怕.什麼危險不危險,他最愛走危險的地方。”齊烈拖口而出,言語裏頗有些驕傲,他又補充了一句,“而且王爺一定會迴銅羊關來,他既不會心甘情願地等著大將軍殺他,也不會情願待在蠻子的地方,他一定會迴到自己的國土上,就一定會進銅羊關。再說……王爺一定會迴王妃的身邊來。”
子攸沉默地看著地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片浩瀚的草原和荒漠,仿佛已經看到了那裏的山山水水。
那麼她必須等到他,她必須得跟他在一起,跟他一起迴去,因為從銅羊關到京城的這段路比荒原大漠更危險——或許他們不必迴到京城——可是那前提必須是司馬昂還活著,司馬昂還活著。子攸攥緊了袖子,緊緊地咬著下唇,他必須活著,如果她失去了他,那麼她……
她得去找他,如果他受傷了,他是沒有可能拖著一條傷腿穿過那片廣袤而又沒有人煙的荒地的。她一時為了自己有這個想法而鼓足了力量,可一時又被司馬或許已經不在了的驚恐擾亂,變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
“齊烈,我要你跟離開銅羊關,去這片地方找司馬昂,有多少人會自願跟你一起去?”子攸向後退了兩步路,立刻覺得頭暈目眩,幾乎站不住了。
“王妃,我至少可以帶十一個人去。”齊烈深思熟慮之後說道,“他們是絕對kao得住的。”
子攸點點頭,“最重要的是可以信任,人數少一點並不要緊。”她重新舉起了油燈,照著那張地圖,“我知道司馬昂會走哪條路。他在混戰之中從戰場上逃拖了自己人的追殺,他身邊帶的人一定不多,隨身攜帶的可以喝的水也不會太多,所以他選擇迴來的路時,絕不會離開河流太遠。在冰凍的河水裏,他可以隨時補充清水,而且這裏的河流都是東西走向的,沿著河走就可以走迴銅羊關來。還有,他會繞開戰場和大軍迴來的路線,但他同樣會選擇一條相對來說最近的路。這條路要遠過大軍的斥候所能走到的範圍,那麼在這個距離裏,他一定會選擇這條河。”
子攸的手指在地圖的一條粗線上劃了一道,“就是這裏,他一定會先沿著這條河走。在這裏,河水向南拐了一個大圈,他會放棄這條河,但是在這兒,在距離這條河大約兩天路程的地方,有一個湖泊。司馬昂的記性非常好,哪怕他隨身不帶著地圖,他也能記住這上麵的每一個地方。他可以依kao北辰來定位,到了這裏他在發覺河水開始拐彎的時候,他就會放棄河水,穿過這片沙漠的邊緣,直奔這條湖水取水。然後沿著這條小河向銅羊關繼續前進。”
齊烈仔細地看了地圖,他在心裏反複推敲了一下,王妃說的沒有錯,他雖然也沒有在廣袤的戰場上行軍作戰過,但是他知道狩獵的時候,當他們迷失了方向,司馬昂大約也是用相同的方法決定行走路線的。“王妃說的很對,我現在就去召集侍衛。請王妃在銅羊關等候,我帶著侍衛順著王妃說的這條路去尋王爺。”
“等候?”子攸苦笑了一下,凝神望著地圖,“我總是等著,總是等著。我已經等了太久了,我再也不想等了,也再也不想待在看不到司馬昂的地方。”
“王妃……”齊烈覺得這是不行的,可是也知道他從來也沒能勸成過王妃,這個王妃性子的執拗程度可不亞於王爺。“可是王妃的身子近來這麼單弱,又剛受了傷,那……怎麼能騎馬到外頭去呢?外麵……外邊可危險的很啊,不但是咱們說不定會在草原裏迷路,就是遇見蠻子和野狼,那都不是玩的啊!若是王妃再出了什麼事,我……我將來可有什麼臉麵去見王爺?王爺走的時候,可是把王妃的安危托付在我的身上的。”齊烈急的汗都冒了出來,可是子攸還是沒有一點被勸動的意思。
“齊大哥,我的傷隻是一點皮外傷,劃破了皮罷了,還不到不能騎馬走動的程度。”子攸低了一迴頭,“你去召集人,帶足弓箭、清水、幹糧,如果有外人詢問你,你隻說是要去打獵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