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娜這篇由拉丁文寫就的書信，充斥著對丈夫的失望、對自己的懊悔以及一絲難以斬斷的愛意【1】。尹格納茨看了許久，最後選擇把信收好，直接塞進了辦公桌的抽屜裏。</p>
內容基本在他的意料中，因為他也失望也懊悔，但卻什麼都改變不了。</p>
沒人喜歡丈夫在外麵鬼混，絕大多數妻子隻能睜一眼閉一眼，但艾莉娜有反抗的實力，離家分居的決定也符合情理。兩人的婚姻出現裂痕也不是一兩天的事兒了，看完信，尹格納茨反而輕鬆了許多。</p>
真正讓他難受的是諾拉的剖宮產。</p>
失敗了那麼多例，努力了那麼久，用了那麼多屍體，到頭來全成了卡維成功的夢幻泡影。一種壓在咽喉，想要大吼兩聲卻無處發泄的憋悶感讓他非常難受。</p>
他是男爵，是奧地利外科第一人。</p>
難道去責怪卡維奪了自己主刀的位置？</p>
這顯然是失敗者的借口，說出去對誰都沒好處，包括他自己。</p>
何況卡維的能力本來就強，尹格納茨一直對外宣稱彼此是師徒關係，自己還是幾次手術親曆的見證者。短短半個月相處下來，他更多的是把卡維當成自己的同僚而不是助手。</p>
手術因為他的缺席，延時2個小時才得以開場，這本來就已經算失職了。</p>
而自己被人硬生生抬到劇場休息室，在顯露出如此丟人的一麵後才被拿走主刀位置，這怎麼看都是希爾斯、卡維和赫曼的無奈之舉。</p>
整個處理過程都挑不出毛病，也沒有絲毫的惡意，卡維甚至試圖幫自己掩飾，尹格納茨都找不到無能狂怒的理由。</p>
如果現在大言不慚地說是卡維搶了功勞，就不止丟人那麼簡單，而是真的在抹黑自己頭上的帝國男爵爵位，是遭人唾棄的可恥行徑。</p>
而且卡維剛順利做完剖宮產，人氣鼎盛，市立總醫院的外科名聲大噪，於情於理他這位紳士都該高興才對。即使不高興也該像應對拉斯洛氣切那樣，予以必要的讚賞和肯定。</p>
不怪或者說不能怪卡維，那還能怪誰？</p>
怪馬庫斯堅持必須現在手術，不等他醒過來？</p>
肯定也不對，產科有產科的做法，破水、有腹痛、胎兒還是橫位，都是立即剖宮產的指征，沒什麼可指摘的。</p>
剩下的就隻有諾拉了，難道還怪諾拉沒選好時間，臨時生產？</p>
尹格納茨苦笑了兩聲，到頭來唯一能責怪也必須責怪的還是他自己。當初自己定下的酒後決不手術，現在看來就是個隨便說說的笑話。</p>
他看著桌上被合起來的《剖宮產解剖圖集》，重新翻到了剛才的頁數：“手術很成功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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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算成功吧。”卡維盡量壓縮手術內容，並且把成功分配給在場所有人，“希爾斯老師和赫曼老師都非常熟練，諾拉的身體底子也好，隻能說我的運氣還不錯。”</p>
尹格納茨當然知道這些都是謙恭的客套話，誰都知道剖宮產有多困難：“要是靠運氣能過關的話，我早就成功了。”</p>
“最後用了那管還處在實驗階段的試劑。”卡維解釋道，“它能幫助子宮收縮，並且迅速止血，要不然的話就隻能切掉子宮。如果選擇切掉子宮，手術還是會存在許多變數，成功率會下降許多。”</p>
“直接切掉子宮的剖宮產，成功率也就30%左右。而我想要做的保全子宮式剖宮產，在全世界範圍內都是罕見的個例，而奧地利更是一個都沒有。”</p>
失意的尹格納茨坐迴了自己的辦公椅，摸著《圖集》上印刷精美的解剖圖，歎道：“沒能和你站在手術臺前見證奧地利外科的曆史，真的太遺憾了。”</p>
卡維想要安慰，但發現自己怎麼都說不出口：“要不說說手術過程吧，前半段都是希爾斯老師做的，所以......”</p>
“這個不急，明天再說吧。”尹格納茨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比起這個，我更想問些別的。”</p>
“什麼？”</p>
“你平時是如何排解壓力的？”</p>
尹格納茨初看卡維就是個涉世未深的孩子，有外科基礎，又自詡是他的學生，所以才收進醫院給自己幫忙。但後來發現，他有著很深的外科功底，而且外科視野特別開闊，隻是因為沒上過學罷了。</p>
現在看來，單純的所謂經驗和技巧都無法概括卡維的外科手術能力。</p>
尹格納茨不怕手術有多難，他怕的隻是自己承受不住壓力，以及因為在重壓下垮掉的集中力，所以才會有馬裏亞尼酒和阿蘭莎。他很好奇，在滿場觀眾的目光之下，卡維第一次登上主刀的位子，是如何經受住壓力的？</p>
其實壓力的來源就是不確定性，就是因為尹格納茨不確定手術能成功，所以才會有壓力。</p>
而創新更是不確定性的代名詞，越創新，越不知道手術結果，內心越不安，壓力也就越大。</p>
隻是卡維的話更具體些：“手術前一天父親會讓我好好睡一覺，到了手術前我喜歡躲起來，把整個過程全演練一遍。”</p>
“手術中到處是不確定因素，這樣做不是更緊張了麼......”尹格納茨不理解，從櫃子裏又拿出了存在辦公室的提神飲料，“我一般得靠咖啡，尤其是手術前，不來一點精神無法集中。”</p>
咖啡很正常，睡眠不足的時候來上一點很提神。【2】</p>
“所以，這些都因人而異。”卡維看著他從抽屜裏拿出來的酒和古柯堿玻璃瓶，勸道，“老師，古柯堿效果雖然強，但它同樣有不確定的壞處。”【3】</p>
“有麼？這酒效果驚人啊！”尹格納茨把酒瓶往前推了推：“你要不要來一點？”</p>
卡維一點都不想碰這個東西，也清楚現階段鴉（防）片酊和古柯酒在歐洲人民心目中的地位，隻能解釋道：</p>
“它就像個深不見底的黑色旋渦，會把沾染上古柯堿的人們一個個拉進去。過程很美妙，但真到了旋渦中心，裏麵什麼都沒有，隻有無盡的空虛和下一個旋渦。”</p>
對於古柯酒的強大效力，尹格納茨也隱隱覺得可疑，但一想到它能帶來的各種好處，便會情不自禁地把它放進嘴裏。</p>
“你知道麼？英國人總是說，外科大師應具備三大特點，獅心、鷹眼和婦人手。”尹格納茨說道，“英國老向來不靠譜，但這迴沒說錯。古柯酒能讓我真的長出一顆獅心、一雙鷹眼和一對靈巧的婦人手。”【4】</p>
“但很快就消失了。”</p>
尹格納茨看看藥瓶，再看看自己的手，不得不承認：“......確實。”</p>
“因為這些都是藥物帶來的，並不是我們自己的。”</p>
迴想起自己錯過的手術，尹格納茨又很不情願地把瓶子放了迴去：“咱們還是複盤一下剖宮手術吧，你是如何做切口的，是之前提到的下段橫切麼？”</p>
“不，因為是希爾斯老師臨時上臺，所以用的是你們之前定下的縱切，子宮體也是選擇的縱切。”</p>
“縱切的話......”尹格納茨又翻起了手邊的《圖集》，問道，“按照這篇手術記錄來看，雖然取胎很容易，但子宮會有大量出血，子宮體的縫合也是個大問題。”</p>
“中間的過程確實有些兇險......”</p>
兩人把剖宮產的手術過程全捋了一遍，尹格納茨似乎並沒有受到家庭的影響，全神貫注地吸取著卡維一個個拋出的手術要點。從確定切口，到如何進入腹腔，再到選擇子宮體的切口和取胎，出血和胎盤如何處理，卡維全都說了出來。</p>
裏麵還是被加了許多偶然性，大大弱化了他的能力。</p>
因為做了一臺大手術，又累了整整一晚，明天上午尹格納茨特需了半天假，讓他好好在家休息，下午則是上門為莫拉索伯爵換藥的時間。</p>
淩晨三點半，卡維才剛迴到自己家。</p>
這裏不是當初貝辛格大街73號，而是拉斯洛給他買下的新公寓。</p>
說來也巧，正好是安德烈死前住過，死後被米克拉去拍賣的那棟。在別人手裏繞了一大圈，最後還是到了他這位“前私生子”的手裏。</p>
位置就在懷特格林大街，拉斯洛的大莊園邊上，離醫院並不遠，出租馬車打個來迴也不超過半小時。公寓並不算大，但對於一直住在逼仄廉租房裏的卡維來說已經相當不錯了，家具裝修都在，拎包入住。</p>
最關鍵的是，終於有了個洗澡的地方。</p>
洗完澡躺在床上，卡維聽著耳邊掛鍾走針的聲音毫無睡意。</p>
八個多小時前，他完成了穿越後的第一次主刀，沒什麼可興奮的，隻是臺剖宮產而已。</p>
要是放在21世紀的三甲醫院，這隻是普通產科主治的一臺日常手術罷了。隻需要兩個助手外加30分鍾時間就能完工，全程說說笑笑，幾乎不會遇上什麼麻煩。</p>
但在19世紀的影響卻相當深遠。</p>
離古典式剖宮產的誕生還有二十來年的時間，隻要再多做幾例成功的剖宮產手術，再發表一篇文章，卡維就會成為當之無愧的剖宮產奠基人。</p>
說心裏沒點膈應是不可能的，因為這個名頭聽上去就很離譜，而且將來還會有越來越多的全新頭銜按在他頭上，想不要都難。</p>
但尷尬歸尷尬，卡維絕不會放手，對於那些在外科曆史上留下名字的先賢們，他也隻能說句對不起了。或許這才是他需要磨練的“獅心”，畢竟尋常外科手術在卡維眼裏沒有太多挑戰性。</p>
擺正心態，他開始考慮接下去需要做的事情。</p>
首先還是消毒手法、催產素的進一步推廣，手術成功可以帶起流量，隻要成功的數字不斷積累，卡維對於這件事兒還是持著樂觀態度。</p>
再加上自己接下去多發表幾篇文章，進入大學學習後，就可以用全新的微生物理論來推翻原有不洗手不消毒的思想。而催產素，在自己的田鼠實驗和將來一次次剖宮產使用心得中都會被反複提及，世人接受也隻是時間問題。</p>
這方麵的前景可觀，和拉斯洛的合作應該不難。</p>
接下去就是對各科手術的深入性研究了。</p>
他穿越前隻是名專精急診的外科醫生，對於止血、臨時做些修補非常拿手，但要論各科室的精細化手術，他其實並不熟練。最多就是混進手術室看過幾次，沒有真正上過手。</p>
這就是他需要達到的“鷹眼”，不是術中觀察的精確度，而是手術範圍涉及的廣度。</p>
19世紀沒有那麼細的分科，外科醫生隻要拿上手術刀，什麼手術都能做。骨科、泌尿、肛腸、胃腸、肝膽、耳鼻喉、眼科、婦科、整形，甚至以後可能會觸及的胸外、神經、血管、顯微外，他都可以去嚐試，也應該去嚐試。</p>
最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械上的創新也需要慢慢籌劃。</p>
現在外科所用的器械實在太差了，縫合針太粗，縫合線不牢固，紗布太過粗糙，鴉喙鉗夾持力度太弱，注射器竟然隻有統一規格的1ml。</p>
沒有專門消毒傷口的碘酊、雙氧水，沒有寬大的拉鉤，沒有合格的剪刀，沒有麵罩唿吸氣囊，沒有心電圖，沒有血壓計，連個輸血都做不到。</p>
或許，卡維需要追求的“婦人手”就在這裏。沒有這些相應的器械，外科手術就無法提升上限。</p>
除開這些與本職外科工作相關的事情，他還想到了其他東西，比如急診係統的建立，以及近現代手術室的建立。當然還有B超、X光的影像學之類的東西，那都是後話了......</p>
......</p>
第二天下午1點，卡維穿戴整齊，拿起自己的外科手術箱，準時下了樓。</p>
經過了一周左右的換藥，伯爵的傷口有了明顯好轉，徹底愈合就在眼前。而卡維也成了伯爵的座上賓，門口停著伯爵家的私人馬車就是最好的證明。</p>
車夫就站在門口，見到卡維下樓，連忙脫帽行禮，並且很快打開了車門：“卡維先生，您真準時。”</p>
“為伯爵大人服務，應該的。”</p>
“今天府上來了位貴客，伯爵正陪著她，或許需要您在客廳稍等一會兒。”</p>
“沒關係。”卡維點點頭，好奇問道，“是漢斯先生又來畫肖像了？”</p>
“那倒不是，漢斯先生最近為了公園的事兒可忙壞了，怎麼可能再來呢。”車夫笑著關上了車門，“等見到了伯爵，他會給您引薦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