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蒙蒙。
一輛“咯吱”作響的牛車,在泥濘的路上,艱難地向前滾動著。
車是破車。
牛是老牛。
車轅上,一個人正斜倚著車蓬上,手裏拿著一個酒壺在喝酒,竹笠壓的很低,將他的臉幾乎遮完,隻有嘴角邊帶著一抹疲倦的笑意。
車簾一掀,露出了一張笑迷迷的胖臉,接著又伸出了一隻胖胖的手,拍了拍車夫的肩,笑道:“喂,老弟,不要光顧著喝酒,你能不能把車趕得快一些?”
說話的正是“笑彌佛”人去去。
車夫用酒壺將竹笠往上推了推,露出了一雙有著迷霧般的眼睛,淡淡道:“胖兄,你有點耐心好不好?這已經(jīng)不慢了,牛怎麼能夠和馬一樣快啊。”
人去去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唉,老牛拉破車,也真虧你用能買三匹好馬的價錢,買迴這麼一頭比狗大不了多少的老牛。要是讓你去做生意,準會賠的傾家蕩產(chǎn)的。也虧你還是山西人。”
山西人當時是以會做生意而聞名的。
雲(yún)飛迴頭笑道:“胖兄,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馬車雖然跑的快,怎及得上冒著細雨、坐在牛車上,慢慢的酌著小酒、啃著雞腿有意境?”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再者,總得給人家一些準備的時間吧?太快了會讓人措手不及的。”
人去去又躺迴了車中,喃喃道:“但願這番苦沒有白吃才好。”
他一向是享福慣了,如今卻要自討苦吃,心中自是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原來老板逃走後,眾人便失去了殺手們的消息,從各種跡象判斷,老板很有可能往大雪山方向逃走,最後竄入了大沙漠。
而且還有消息說,木心掌門因年事已高,準備在近日,將掌門之位傳給木葉。
武當派多年來一直是武林泰鬥,一但讓木葉成為掌門,後果會如何,會對江湖有什麼影響,幾人都不敢去想象。
幾人一商量,決定由鐵舟、柳如煙去追殺老板,人去去和雲(yún)飛去武當山,向木心掌門揭露木葉的真實身份。
他們也知道,木葉必不肯讓他們上山的,一定會派出殺手狙擊,便可將殺手引出。
計議已定,四人便分手上路了,雲(yún)飛竟搞了一輛老牛破車,在雨中走了一天,也沒有走出五十餘裏。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雨越下越大,空曠的原野上,風中的寒意更重。
人去去忽然拍拍車篷,讓雲(yún)飛把牛車停下來,因為路旁有一片樹林,他要方便一下。
喝了太多的酒,吃了太多的雞,當然需要方便一下。否則,隻進不出,再大的肚子,也受不了的。
但要方便,卻不能當著女人的麵,於是,他進了樹林。
樹林裏很暗,他走了幾步,忽然沒有一點要方便的意思了。
他的神經(jīng)突然繃緊。
因為在並不太濃的夜色裏,忽然有一股濃濃的殺氣,在向他緩緩逼進。
在他的感覺裏,就仿佛一隻猛獸在一旁窺視著。
這種感覺當然不好受。
他雖然不知道這股殺氣,是出自什麼人,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人是個很棘手的人物。
他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
以靜製靜,以不變應萬變。不動,也許就是最好的動。
在此刻敵暗我明的情形下,不動,是他最佳的選擇。
他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夜風很輕,很柔。
車中的雪兒有些不耐了,掀起車簾問雲(yún)飛道:“郎中兄,怎麼搞的,他去這麼長時間啊?”
雲(yún)飛笑道:“不要著急嘛,胖兄肚子那麼大,容納的物體自然也多,時間當然要長一些了。再說,他有痔瘡,是不能著急的。”
他端起了酒壺道:“胖兄是屬豬的,我是屬牛的,豬和牛總是慢騰騰的嘛。噯,雪妹妹,你屬什麼的?”
雪兒笑道:“屬羊。”
雲(yún)飛點頭道:“屬羊的,羊也是慢騰騰的,那咱們是屬於食草一類的動物了。”
雪兒眼波一閃道:“我是羊,肯定也是羚羊,決不會是綿羊的。”
雲(yún)飛又用竹笠遮住了臉,喃喃地道:“郎中不過是頭黃牛,不知胖兄要做什麼樣的豬。”
他說著,竟似已睡去。
雪兒苦笑了一聲,心中暗道:“真是兩個又奇怪又有趣的人,和他們在一起,真的是很開心。”
下的很猛的雨,忽然小了起來。
黑暗中突有亮光一閃,一束火把燃起,照的周圍俱都一亮。
火光後,一個臉色陰沉的華服中年大漢,手中握著一把冰涼的刀,冷冷的盯著人去去。
人去去不怕冷。
胖人脂肪厚,熱量多,怕熱不怕冷的。
他也不怕刀。
在江湖中闖蕩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一把刀,砍掉過他一根汗毛。
火把在空中劃了一個美麗的弧線,插在了二人之間。
火光照亮了二人的臉。
人去去笑道:“奧,是你呀,歐陽兄,幾年不見,過的還好吧?”
他認識這個華服中年大漢,也認識他手裏的刀,因為他就是江湖上的快刀手歐陽無夢。
同時,他也是江湖上最令人頭疼的殺手。
遠在人去去還未成名時,歐陽無夢已是中原的大煞星了。
他的信譽一向很好。
隻要他答應了去殺誰,誰就肯定活不過三日。
雖然他殺人的價錢很高,還是常常有人找他。
他愛喝酒,愛玩女人,愛賭。
有錢的時候,他就穿最好的衣服,喝最好的酒,找最紅的女人,上最大的賭場去賭錢。所以,再多的銀子,在他身上也過不了三天。
每次當他醉醺醺的從女人胸脯上醒過來時,已是囊空如洗了,常常被人連打帶罵地轟到了街頭。
他唯一的好處,就是從不仗著自己有一身功夫,而強行去幹這些事,他從不無價殺人。
這是他的規(guī)矩。
人去去當時並不知道他是個殺手,見他可憐,就常常給他酒喝,還給他銀子。
自從鐵舟、柳如煙,雲(yún)飛、人去去等後起之秀崛起於江湖後,歐陽無夢便如雪人見到了太陽一般,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了。不想今天又出現(xiàn)在這裏。
歐陽無夢冷冷道:“和過去一樣。”
人去去仔細看了看他道:“我看歐陽兄近來一定過的還不錯的,你臉色蒼白,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一定是喝了不少酒,和女人廝混了一天吧?衣裳又是這麼漂亮,懷中沒有銀票,是辦不到這些的,準是又接了一樁大買賣。希望你不是衝著我胖子來的。”
歐陽無夢的目光冷如冰刀,盯著人去去道:“我是來殺你的。”
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暖意。
人去去毫不在意地道:“嘿嘿,真是來殺我的呀,不知道我胖子值多少錢啊。”
歐陽無夢沒有說話,隻是緩緩伸出了一隻手。
人去去疑惑地問:“五十萬兩?”
得到肯定後,他臉色一變,有些難受地道:“我的天,胖子我才值五十萬兩,是不是太便宜了?”
歐陽無夢沉聲道:“這已經(jīng)是我殺人的最高價碼了。當年殺少林慧淨和尚時,也不過三十五萬兩。”
人去去臉上忽然又堆滿了笑容道:“一個窮和尚,又怎麼能夠和胖子相提並論?你看看這是什麼?”
他在懷中一掏,竟掏出了一疊銀票,在眼前晃了晃道:“胖子我什麼時候,身上沒有個幾十萬的?那,這些是八十萬兩的銀票,我現(xiàn)在給你,你給我去殺一個人,怎麼樣?”
手中的銀票,忽然自掌心向歐陽無夢麵前飛去,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下麵托著。
歐陽無夢臉色一沉,讚道:“好氣功。”
將刀咬在口中,很仔細地
將銀票數(shù)了一遍,放到懷中, 冷冷地道:“我答應你,你想讓我去殺誰?”
人去去小眼直視著他道:“我想讓你去殺那個讓你來殺我的人。”
歐陽無夢雙眼也直視著人去去,冷漠的臉上居然也有了一絲笑意,緩緩道:“你真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一點也不肯吃虧。別人要我來殺你,你又讓我去殺他,死了也可瞑目呀。”
人去去臉上笑容更多,摸了摸肚子道:“我知道你們的規(guī)矩,許下的諾言,是不會更改的,我相信你。你現(xiàn)在可以出刀了。”
歐陽無夢的瞳孔,陡然間縮成了一個點,緊握刀柄的雙手,青筋畢露,一股淩厲的殺氣,自刀鋒上湧出。
人有殺氣,兵刃亦有殺氣。
風雨中,充滿了濃濃的殺機。
人去去笑意更濃。
望著人去去的笑容,歐陽無夢的刀,遲遲沒有揮出去。
他甚至不敢出招。
他隻覺得他淩厲的殺氣,到了人去去身前,便如冰雪遇到了碳火,消失得無影無蹤。
人去去隻是隨隨便便站著,全身至少有二十七個空門,但歐陽無夢知道,這些空門在他揮刀進攻時,也許就會變成要命的陷阱。
二人僵持。
樹上有雨滴落在歐陽無夢的脖子裏,順著背脊滑了下去,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緊緊地罩住了他。
他感到背後有人。
因為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在他身後道:“老兄,該歇歇了,站這麼長時間了,還不累嗎?”
他知道人去去是和走方郎中乘一輛車來的,此刻除了走方郎中,還會是誰?
他長歎了一聲,扔掉了刀。
他是個殺手,是個為了錢而殺人的殺手。
他並不想死,死了一切都完了。
雲(yún)飛從暗影中走了出來,笑道:“老兄果然是個痛快人,本公子最喜歡和痛快的人打交道了。”
他轉(zhuǎn)頭又對人去去道:“胖兄,你方便的時間,未免有些太長了吧?”
人去去笑道:“別提這檔字事,早讓歐陽老兄的快刀給嚇迴去了。噯,歐陽老兄,咱們來做筆交易怎麼樣?”
歐陽無夢此時已是心灰意懶,無精打采地問:“胖老板,你想怎麼樣?”
人去去道:“我知道你是個很重信譽的人,並不想使你為難,現(xiàn)在給你個公平競爭的機會,怎麼樣?”
歐陽無夢道:“怎麼個公平競爭法?”
人去去道:“咱們來賭一場怎麼樣?”
他知道歐陽無夢是嗜賭如命的。
一聽賭字,歐陽無夢眼睛一亮,來了精神,大聲道:“咱們賭什麼?”
人去去緩緩道:“咱們賭武功。”
“賭武功?”歐陽無夢一楞,不解地問:“武功怎麼個賭法?”
人去去道:“咱們規(guī)定個數(shù)字,如果你在規(guī)定的數(shù)字內(nèi),贏了胖子一招半式,你自可以迴去領(lǐng)功報賞,那八十萬兩銀票,就是你的了。如果你輸了一招半式,你告訴胖子那個讓你來殺我的人的名字,這樣算不算公平?”
歐陽無夢沉吟著沒有迴答。
人去去道:“歐陽老兄,這樣做不違反你們殺手的規(guī)矩,公平競爭,很合理的。”
歐陽無夢想想的確也無再好的方法,贏了自然高興,輸了也不算他失信。況且,人去去去和雲(yún)飛不愧是白道人士,確實給了他一個很公平的機會,他有什麼理由拒絕?”
他終於點了點頭道:“好吧,就按你說的辦。”
人去去道:“好,那咱們以多少招為限?”
歐陽無夢喃喃道:“三百招怎麼樣?”
人去去笑道:“三百招就三百招,隻是,胖子拿什麼兵刃,和你老兄過招哪?”
他是從來不帶兵刃的,也很少用,但今天麵對的,是江湖中最令人頭疼的殺手,他不敢托大,所以也要找一件兵刃。
雪兒上前,解下自己的劍,遞給人去去道:“胖兄,用劍怎麼樣?”
人去去點頭道:“好,長劍對大刀,倒也是蠻有意思的,歐陽兄,請。”
長劍挽了一個劍花,劍尖斜指向天,竟是峨嵋派劍法的起手式。
歐陽無夢的大刀也挽了一個刀花,刀尖向地,沉聲道:“胖老板請。”
風忽然凝固,雨也不再下。
四道目光在夜色中相互凝視,發(fā)出逼人的光芒。
良久,歐陽無夢忽然大吼一聲,一招“風起雲(yún)湧”,大刀由下而上,疾劃人去去小腹。
這是一招很奇怪的刀法。
人去去從來沒有見過長刀竟會這樣使出,也不知後麵還有什麼怪招,不由退了一步。
歐陽無夢一招搶的先機,郎笑一聲,一連七刀,向人去去當頭砍下。
刀快如風,七刀便如一刀,讓人眼花繚亂,仿佛連吹來的風,也被砍成了七截。
人去去身形疾退,腳下倒踩七星,連退了七步,避開了歐陽無夢七刀。
歐陽無夢號稱“快刀”,刀法自是不慢,長刀揮出,眨眼間也不知揮出了多少刀,但見刀光閃閃,刀風唿唿,將人去去肥胖的身軀籠罩其中。
人去去已似毫無還手之力,至此連一劍都沒有遞出去。
雪兒的臉,變得比紙還要白。
她緊緊抓著雲(yún)飛的手臂,指甲都掐到了雲(yún)飛皮膚裏,緊張地道:“呀,郎中兄,他好危險的,你``````快救他呀。”
雲(yún)飛淡淡笑道:“雪兒,你放心吧,胖兄沒有事的。這位老兄的刀法雖快,但偏重於進攻,疏於防守,自身的破綻太多,遇到武功相當?shù)膶κ郑匀荒芤钥鞂⑵凭`彌補,但遇上了胖兄嘛,胖兄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這位老兄必敗無疑。”
歐陽無夢的頭上,已有豆大的汗珠淌下。
他已經(jīng)揮出了二百餘刀,但仍然沒有勝個一招半式,而人去去麵帶笑容,顯得從容不迫,遊刃有餘,已是勝券在握了。
雲(yún)飛說的話,他都聽見了,他知道雲(yún)飛說的一點沒錯。他是個殺手,他的目的,就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用最少的招式,將對方消滅。所以,他的刀法,疏於防守,重於進攻。
進攻時不免露出空門,但他刀快,對手常常忙於招架他的快刀,即使發(fā)現(xiàn)了他刀法上的破綻,也來不及還擊的。
因為到現(xiàn)在為止,他要殺的人,都已經(jīng)死在他刀下。死人是不會還擊的。
他奮起精神,再次揮出了二十一刀。
這二十一刀,是他畢生中最快的二十一刀,但仍然沒有砍住人去去。
他心中頓時萬念俱灰,暗思:“罷了,罷了,平日自己頗以快刀自傲,如今二百多刀,竟不能勝個一招半式,莫非自己真的不行了?”
他一刀能將眼前飛過的蒼蠅砍成四截,而今二百多刀竟砍不中一個人,心頭的沮喪,就不用說了。
他忽地歎了一聲,反腕揮刀,便向自己脖子抹去。
人去去目中精光一閃,長劍陡地刺出,一劍將他刀格開。
歐陽無夢左掌一翻,又拍向自己天靈蓋。
人去去食、中二指疾伸,閃電般點在他肘間曲池穴上,歐陽無夢頓時呆若木雞。
人去去道:“歐陽兄,你這又是何苦哪?”
歐陽無夢歎了一聲道:“胖老板,我死誌已決,你又何必救我?就算你救了我一時,也救不了我長久,你還是讓我痛痛快快的死了吧。”
他冰冷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無奈之色。
人去去望著他道:“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很堅強的人,誰知道你卻是個怯弱的人,真讓胖子我失望。”
歐陽無夢眼睛一瞪,怒喝道:“我歐陽無夢怎麼是個怯弱的人?我連死都不怕,又怎會怯弱?”
怒喝聲震得空氣也仿佛為之一抖。
人去去緩緩道:“身為武林中人,生生死死,乃是極平
常之事,並不可怕,難得的是在逆境中求生存,在危難中圖奮鬥。你一刀將自己殺了,很快很容易,但你這是不是在逃避?你沒有將我殺死,很失望,很悲觀,但你仔細想過沒有,一山更比一山高,武林中你打不過的,又何止我胖子一人?”
頓了一下他又道:“再說,你答應告訴郎中那個要你殺我的的人的名字,你是不是為了不願信守諾言而要去死?你這樣做,是不是怯弱的表現(xiàn)?”
他二指一點,解開了他的穴道,笑道:“你好好想想吧,如果你一定要死,誰也沒有辦法的。但你要知道,這世界上並不是除了殺人,就沒有其它事可幹的,幹其它的事,有時也是很開心的。”
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再不去理他。
雨又開始下了起來。
當牛車開始艱難地向前滾動時,歐陽無夢終於跟了上來。
他喃喃道:“你們說的不錯,我不應該去死的。我現(xiàn)在帶你們?nèi)フ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