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龍城道被小卿的哭聲嚇了一跳。他還是第一次見小卿哭泣,隨即皺眉,這麼大人還哭哭啼啼,成何體統。隨後怒,難道你不該打嗎,怎麼到委屈得這副模樣?
“師父原諒卿兒吧,隻要師父能消氣,再打卿兒一千鞭子,一萬鞭子,卿兒也願意受。”小卿抬頭,懇求地看著師父。
傅龍城蹙眉,什麼叫“寧願給師父打死,也不願意迴慕容家去”,我還能真打死你不成。這才幾百鞭子,你都昏過去幾個來迴,“還再打一千鞭子,一萬鞭子”,你倒是會說話,
心中一動,忽然明白了小卿的委屈和任性:你竟是擔心我命你迴慕容家嗎?
雖然這句話,傅龍城未曾說過,小卿也未曾問過,但是卻是一直埋藏在小卿心中的隱痛。無論多麼不想承認,他其實並不姓傅,他姓慕容。
傅龍城收他為徒時,曾將他的身世告訴他,小卿當時笑道:“小卿要姓‘傅’。”
小卿年滿十六,傅龍城曾問他可否想迴慕容家去,小卿仍是笑道:“小卿是傅家弟子。”
小卿及冠,鄭重地給傅龍城叩頭道:“傅小卿謝師父養育,此生不離傅家。”
直到慕容太狂致信傅龍城。傅龍城命小卿去見慕容太狂。小卿第一次驚慌,他想起師父對小莫的吩咐,難道師父也會讓我迴慕容家。
傅龍城沉思。如果慕容太狂請求,我會命小卿迴慕容家嗎?即便再舍不得,小卿畢竟是慕容家的血脈。那麼答案就是“會”。我的確會命你迴慕容家。
小卿擔心的就是這個,卻不敢問,更不敢求。所以他委屈,他難過。所以他才會任性而為。所以就讓自己心疼。
這個小畜生,果真是被自己寵壞了,傅龍城心裏氣。
氣歸氣,手裏的鞭子到底是扔了,手一揮,地上小卿的長袍就到了他手中。走上一步,將長袍輕輕包裹在小卿身上。
傅龍壁看大哥的模樣,再次歎道:果真是偏心的厲害。除去小卿,換這府裏任何一個在受罰時敢哭出聲來,不用說,非吊樹上直接打死不可。
大哥居然還給他披上衣服。
不過,誰讓這孩子的確是可人疼呢。傅龍壁看著小卿,心裏疼得也直吸氣:“大哥,小卿已經知錯了。”
傅龍城冷哼一聲,知錯了?那可未必。這小畜生,要說乖巧時是乖巧得讓多挑剔的人也尋不出錯誤,要是倔強任性起來,也是翻江倒海上天入地花樣百出啊。
“你做對什麼了,還敢哭得這麼放肆?”傅龍城訓斥。又看著傅龍壁埋怨:平時看你挺機靈的,怎麼這會倒蠢起來了?你這求我幹什麼,怎麼不知哄哄那小畜生。
小卿聽著師父訓責,心裏道:是沒做對什麼,我這是疼得還不行嗎。太疼了……眼前一黑,又暈了過去。
傅龍晴急忙過去扶起小卿,看他滿臉淚痕,人已經昏了過去。手中內力已經緩緩輸入,右手已將一粒綠色的丹丸放入小卿口中。
小卿在溫暖的氣息下,又醒轉過來,口內的藥丸已經化成清甜的汁液緩緩流入腹中。
掙脫二叔的懷抱,小卿麵向師父,重新跪好:“師父,小卿知錯了。”
“錯哪了,說吧。”傅龍城心裏卻道,這小畜生到果真是會察言觀色,知道自己既然扔了鞭子,斷不會再撿了來打他了。
一件件地,小卿斟酌著措辭,卻絲毫不遲疑,也不敢隱瞞,詳細說出,最後總結道:
“小卿不該欺瞞師父、不該不敬尊長、不該自作主張、不該放縱師弟、不該以身涉險。辜負師父教誨,勞累師父教訓。師父要如何罰,小卿都願領受,隻求師父原諒徒兒,讓徒兒永遠留在身邊侍奉就好。”
傅龍城聽他細數,到是句句說到自己心裏去。直到最後一句“原諒徒兒,讓徒兒永遠留在身邊侍奉”,差點沒再想動手,這個小畜生,還想繞我的話呢。
冷冷看著小卿半天,才道:“沒了?”
小卿本就心虛,聽師父冷冷地語氣,就更為害怕,卻又咬了牙不說,隻是避重就輕地道:“讓玉麒受重傷,玉翔被人下咒,讓師弟遇險,也是徒兒照顧不周,護衛不力。”
傅龍城點了點頭,卻仍等小卿下文。
小卿垂頭道:“徒兒該死,隻想到這些,其他錯處,還請師父訓示。”
行,這小畜生果真是越大越出息,學會和師父我打太極了。
“想不出,就跪在這想。”傅龍城看著小卿的身體明顯地哆嗦了一下,卻也不理,轉身離去。
勉強跪直身子,小卿忍不住全身都在哆嗦。身上的痛楚自然是一波高過一波,心裏的恐懼也是越來越深。
師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卻不肯饒過,那就是真想讓自己迴慕容家了。這些打都是白受了,師父到底還是忍心。
小卿搖晃了幾下,人卻往地上撲去。
傅龍壁屈膝至他身邊,將他輕輕扶助,讓他的頭搭在自己肩上。龍晴過來掀開小卿衣襟,仔細查看小卿傷勢。雖然皮開肉綻,總是未傷到筋骨。看來大哥雖然生氣,依舊手下留情。
“冷。”小卿已經痛得連“痛”字都不敢說了。雖然膝蓋、後背,還有可憐的屁股,都是火辣辣地痛。你說,人的臀部才多大麵積啊,咋就能盛下那許多鞭子呢?
頭昏沉得如翻滾的糨糊。隻想閉上眼睛,卻又不敢閉上。師父罰跪,如今這姿勢已經壞了規矩了。勉強從二叔懷裏爬起,強迫自己跪穩身子:“三叔,再喂小卿一顆參丸吧。”
傅龍晴猶豫了一下,將手中的藥丸喂入小卿口中。
傅龍壁看了龍晴一眼,龍晴忙道:“隻是提氣的參丸,小弟怕小卿鬱結於胸,損傷經絡,日後調理時受苦。”
傅家的規矩,除非家主有命,弟子受罰時和受罰後三天內都不可服用止痛的藥物。
傅龍壁略點了點頭。他其實何嚐不想為小卿減輕痛苦。隻是違抗大哥命令之事,後果嚴重。而若是龍晴為之,所受之罰不知要比小卿重上幾倍。
藥丸慢慢在口中含化,那種頭重腳輕、昏昏欲睡的感覺才淡了一些。三叔這種提氣的參丸果真是藥效神奇,若非自己先已服下一顆,早不知死過去幾個來迴了。
龍晴並未說謊,這種參丸得確沒有半分止痛作用,隻是能讓人保持神智清明,能更清晰地感受身上的每一根神經傳遞的痛楚。雖然這聽起來有些殘酷,不過卻能減少對頭部神經的損害,對日後調養恢複,的確是大有裨益。
龍晴見小卿服了參丸後,身體哆嗦得更厲害,不由越發地心疼。這孩子知道師父生氣,寧可忍受更多的苦楚,也不願意總昏過去讓師父心疼。雖然師父的不忍可能會讓他少受一些鞭笞。
福伯和喜伯進到院子中,就看到小卿,臉色蒼白,一頭冷汗,搖搖晃晃卻又筆直地跪在夜風中,身上的長袍早已滲透斑斑血跡,身下的石子地上,也凝結著褐色的血痕。
小卿抬頭看看兩位管家,也不敢說話,烏黑的眸子裏已經盈了淚珠,卻不敢讓淚珠掉落。隻是有些委屈,有些埋怨地看了兩位管家一眼,就垂下目光。
福伯的心啊,疼啊。差點沒打自己一巴掌:孩子,對不起,福伯來晚了。
福伯在心裏深深地對小卿愧疚,這孩子,老早就托了自己來求情,自己也沒放在心上,因為這孩子總是未雨綢繆的,怕師父又怕得厲害,以為這次也沒什麼大事,想不到,卻給打成這般模樣。
傅龍城的書房門被推開時,他已經放下手中的文件站了起來。在傅家,敢不經通報就直闖進來的,當然是已經怒氣衝天的兩位大管家了。
“大老爺恕罪。”福伯撲通一跪,喜伯也不說話,跪在兄長身後。不用多說,必是為小卿求情來的。
傅龍城忙過去攙扶。
福伯搖頭道:“老奴兄弟兩人未按大老爺吩咐,差事還
未辦利落,就提前迴府,還請大老爺責罰。”
傅龍城前一日,曾請兩位管家去京城查帳。本來這種事情不一定非勞動兩位管家同去的。但是傅龍城請兩位管家順便去散心。
什麼查帳、散心,不過是怕我們兩個老家夥,攔著你教訓徒弟。當然,徒弟是你的,你想打就打,想罰就罰,可是也不至於這麼折磨孩子吧。
別看平時福伯、喜伯對小卿似乎不怎麼上心,那是因為那孩子用不著我們兩個老人操心。其實,在心底,不比疼你們兄弟少。
傅龍城當然明白,還是堅持著請兩位管家起來說話:“地上涼,若是兩位管家凍出病了,龍城怎能心安。”
你還知道地上涼啊?福伯怒:那院子裏不更涼,你還罰小卿跪那裏吹夜風?
“兩位管家想來看到小卿了。”傅龍城微笑,親自給兩位管家端茶:“他犯了家裏的規矩,龍城正在罰他。他是大師兄,龍城也不便姑息。”
福伯滿腔的正義,滿腹的義憤填膺的話,楞是一句沒說出來。我說小卿那孩子咋那麼會說話呢,像誰呢,也不看看是誰的徒弟。福伯鬱悶。
“現在天涼,院子裏冷。”福伯收了怒容,換上笑臉,賠笑道:“是。小卿這孩子有時是有一點任性。大老爺原本也該罰。”
啥叫偏心,這就叫偏心。傅龍城心中歎氣,啥叫“有時是有一點”啊,他如今連我的話都敢陽奉陰違了。“原本該罰”,那就是還有“但是了。”
“大老爺處罰弟子,老奴等本不該多言,但是小卿畢竟也是老奴兄弟看著長大的,尊敬長輩,愛護師弟,對大老爺您更是恭敬孝順。而且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喜伯溫和地說,盡力隱藏眼中的不悅,但是那譴責的語氣分明是說:你咋這樣呢,你咋能把一個那麼好的孩子打成那樣呢?
福伯繼續笑:“再說,大少爺也罰得不輕了。孩子身上怕都沒有好肉了。尤其是這孩子耐不得涼,今外麵的風又冷。”
好啊,傅龍城無語望天:小卿這好孩子,既耐不得痛,又耐不得涼。我這當師父的還能不能教訓他了。
“福伯的意思,龍城明白。龍城一會命小卿進來就是。”
“多謝大老爺。”喜伯繼續努力:“大老爺也不要再打他了,小卿這孩子是明白事理的。”
“好,我不打他了。”傅龍城對兩位管家有求必應,態度端正。
等傅龍壁送走了兩位管家,傅龍城才向傅龍晴吩咐道:“讓小卿滾進來。”
小卿差不多真是滾進來的。
“外麵冷,你屋子裏跪吧。”傅龍城看也不看可憐巴巴地小卿,轉身進了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