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數日間,兩人終於到了洛陽城外。柳青青隨隻離這西京家鄉短短兩、三月光景,但卻經曆良多,到此日總算是平安歸來,然而卻已是永失慈父,不由心中百感交集。當下領著林無憂直趨城南大街。
林無憂看著洛陽城中一派繁華景象,到底是中州通衢,比之成都城、大理城,自是別有一番氣象。
二人騎著灰驢沿著那青方石板鋪就的大道而行,快到街道盡頭之時,林無憂望見路東首有好大一座宅邸,雖不及在成都所見鄒府之富貴逼人,但卻是另有一種氣勢。
隻見兩尊張牙舞爪的石獅分踞大門左右,兩口立著拴馬樁、上馬石。兩獅身後各有石壇一座,內中豎起兩桿兩丈來高、碗口粗細的旗桿來,桿頂上挑著兩麵黑旗。右首旗上以亮青絲線繡著一條飛龍,昂首探爪,好不威武,那旗子在風中飄展,獵獵作響,那青龍也似欲要破旗而出、乘風直上九霄一般;左首大旗上則是以金色絲線繡著“青龍揚威”四個大字,筆勢夭矯蒼勁,顯是名家手筆。再看那階上大門,乃是烏漆塗就的山桃木,綴著茶盞大小的銅門釘,門楣上懸著紅底金字的招牌,上書“青龍鏢局”四個大字。林無憂心想,總算到了地方,原來柳姊姊他們鏢局如此氣派的。
兩人下驢,將牲口栓在石柱上,走上石階。那門內穿堂裏放著兩條長凳,左右各坐一名漢子,乃是擔任守門迎客之職的.這兩名漢子見有客至,起身相迎,一拱手道:“二位有何貴幹?”柳青青上前道:“魯大叔,趙大哥,你們不認識我啦?”
兩人聽見這聲音甚是熟悉,自己一打量,瞧出是柳青青來。那姓魯的漢子便道:“原來是我們青青姑娘迴來了,倒是比總鏢頭預計的日子還早了幾日,一路上好玩麼?大隊已經進城了吧?”柳青青眼瞼一垂,低聲道:“總鏢頭的病可好了麼?我要帶這位林公子見他老人家。”
兩人見林無憂年紀頗小,也不是識得的鏢局中哪位親屬,心中存著好大疑問,可看柳青青神色鄭重,語氣也甚是急促,當下便不再問訊。那姓魯的漢子趕忙快步而行,進後院去通報了,那趙姓的漢子則將他二人引進正堂坐下靜待,自己退了出去。
林無憂見這正廳軒昂壯麗,堂前正中懸了一麵鎦金蟠龍青地大匾,匾上墨濃欲滴地寫就三個鬥方大字,乃是“靖威堂”。紅木刻花大案上設著兩尺來高一尊兩耳三足青銅古鼎,地下兩溜十六張鏤雕梨木交椅都搭著半舊的彈花刻墨椅袱。正打量間,聽得照壁後有人走來,腳步沉穩凝重,顯然身負內功不弱,林無憂料到來者必定是那葛總鏢頭無疑,便離座起身,站在椅旁。
柳青青雖然年紀較他稍大幾歲,不過內功修為卻是大大不如,是以並未聽到那腳步聲,見林無憂突然起身,心中不解,正待相問,卻見屏風後轉出一個人來。
柳青青一見來人,忙也起身離椅,迎將上去,來人笑道:“青兒,你怎麼打頭陣先迴來了?覺得不好玩麼?”柳青青眼眶一紅,登時淚水盈盈,她上前一把抱住那人臂膀,聲含哽咽,道:“葛爺爺,我…”後麵的話竟說不下去了。
林無憂打量此人一番,隻見他須發皓白,滿麵紅光,兩頰枯瘦深陷,卻掩不住一股矍鑠精神,總有七十上下年紀。那老者一來便已瞥見林無憂了,此時柳青青又嗚咽難言,便輕拍了她頭項兩下,將她放開,朝林無憂一拱手,道:“這位小兄弟就是同青青一同迴來的麼?怎麼稱唿啊?”
林無憂見他行禮問話,急忙下拜,口中道:“晚輩林無憂,參見老前輩,晚輩乃是奉了賀鳴泉、賀老前輩之托陪同柳姊姊來送個訊息,前輩可就是葛總鏢頭?”那老者見他行跪拜大禮,忙搶上前來,伸手去他兩臂下一托,欲將他扶起說話。
豈料這一托之下林無憂竟是未動分毫,老者心中詫異,——他想這少年既是賀鳴泉所托,定是學武之輩,是以這一托他實用了三分力道,哪料林無憂卻幌也不幌一下,心中暗想:“好家夥,這少年的內功底子倒是紮實得很,看來是名門之後。”當下嘴上說著“小兄弟莫要客氣”,手上卻是加勁,又運上三分力道,這股勁力一發,兩人都是身子微微一震,林無憂見他加勁,便不再據持,站身起來。那老者麵露驚異之色,卻隻一閃即逝,旋即笑道:“果然是後生可畏。老朽姓葛,草字慧芃,江湖上朋友送個外號叫‘開碑老葛’,正是這青龍鏢局的總鏢頭。未知林少俠是何派高足?尊師如何稱唿?”林無憂叉手不離方寸,道:“晚輩不是甚麼少俠,也沒有門派,隻是義父從小教了我些內功。”說著,從身後包袱離取出賀鳴泉那封親筆書信來,雙手奉於葛慧芃,道:“這封信便是賀老前輩親筆所寫,托晚輩轉交給葛老前輩的。”
葛慧芃伸手接過,隻見那信封上並未署名落款,隻潦草地寫著“青龍”二字,葛慧芃細看了一眼那兩個字,點了點頭,——原來他們青龍鏢局有個暗號,彼此間若是投遞書信、文字,必會在封皮上寫上“青龍”二字,但是那龍字右上卻是少了一個短橫的。確信是賀鳴泉手書無疑,葛慧芃便撕開封口,取出信箋來看。
林無憂垂手靜立,看葛慧芃默讀此信。隻見他才看了一行,臉色已變,再向下看時,眉頭緊鎖,雙目圓睜,鼻翼張弇噴氣,微有切齒之聲,捧信的右手也是微顫,左手則是緊握成拳,骨節喀喀輕響。待將信看完,葛慧芃怒喝一聲,左掌向旁猛地拍落,隻聽砰地一聲大響,一張楠木高幾喀啦啦地應聲散碎。
林無憂一見微驚,心想:“這位葛老前輩的掌勁果然非同小可,難怪綽號‘開碑’,實在是強硬剛猛。”葛慧芃收掌拂袖,厲聲道:“青城派這些川狗實在欺我太甚,竟幹出這等毒辣無恥之事,我葛老兒與你們誓不善罷甘休。”這句話中包含憤恨兇強之意,令人一聽之下不禁凜然。
林無憂見他悲憤如此,正待要勸慰一番,葛慧芃卻收攝殺氣,向他朗聲道:“林少俠雖是後起之秀,但卻武藝精湛、俠義心腸,今番既蒙救我青龍鏢局七條人命、挽迴我鏢局三十年威名於將傾,這樣恩德,教老朽何以為報?”說著竟要向他下拜,林無憂見狀急忙飛身向前,將其扶住。
此番葛慧芃卻是運足內勁,決意要將這一拜之禮硬生生完就,哪知他運足勁力向下猛墜之時,卻覺得林無憂手上生出一股更大的勁道將他向上托起,竟是難以抗拒,非但被迫立即直起腰身,更有後仰、欲倒之勢,林無憂撤手迴步,同時以一帶之力將那餘勁化去,他便也直立不動。
這一下,教葛慧芃震駭莫名,——以他垂六十年的修為、一身正宗少林內功,竟然比不過這十來歲一個少年,實在是大惑不得其解。
卻說林無憂運起“鬥轉星移”的功夫將他這一拜之力反施之後,隻覺自己內息翻滾,經脈鼓漲,渾身難受之極,心中暗讚:“這位老前輩內功之強,竟與義父相差不遠,少林派果然是天下武學正宗,非比尋常。這一番內功發勁,雖然乃是平和而發,卻比當日那鄧弘元全力一掌要剛猛的多,我幾乎便不能將其控禦運轉了了,若要是真的交手打鬥,以葛老前輩這般內功,全力發掌攻來,我多半難以移轉其勁,不免大敗虧輸。可見當日義父教訓我‘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修兮武道,橫無際涯’這十六字實在不謬。”他心中如此存念,不由對葛慧芃大感欽佩,對“少林寺”三字也多了幾分神往。
葛慧芃心中念頭百轉,卻終究猜不到林無憂的來曆,而賀鳴泉那書信之中自然也是毫無頭緒,隻說些甚麼“林少俠少年英雄、武功深不可測”之類的話。當下隻得拱手道:“老朽乃是嵩山少林派門下俗家弟子,排在‘慧’字輩中,恩師法名上玄下淨,敢問林少俠,令義父尊姓大名、是何方高人?”
林無憂聽他問起義父來,想到當年慕容複初授武功之時,便囑咐他因為當年慕容氏樹敵頗多,故而日後初始行走江湖之時
,切不可輕易道出自己師承,待武功大成方可自承出自“姑蘇慕容”;當下便欲婉言搪塞,可一瞥間,卻見柳青青滿麵淚痕,卻淚眼漣漣地望著自己,目光中頗有期待、好奇之意;想必她適才見葛慧芃閱信、動怒,更是想起其父身死之慘狀,暗生落淚,待聽得總鏢頭詢問林無憂的義父,便不由悲念稍減,想一知究竟。
林無憂見她如此形狀,再想到這葛老前輩乃是少林門人,與師公頗有瓜葛,況且不日內,他二人便會同上少林,到時勢必要說出義父名號方得拜見師公,那時他自然便知,如此以來,卻又不如此事自行說出了,以示坦誠。心中盤算已定,便躬身道:“晚輩義父…複姓慕容,單名諱一個複字。”葛慧芃聞言大愕,將他又打量一番,緩緩點頭,道:“原來林少俠示燕子塢‘南慕容’的傳人,想不到,想不到;難得,難得。”林無憂聽他連道甚麼“想不到”、“難得”,一時不明其意,不知如何接口。
原來這葛慧芃生於定州武林世家,十歲時便入少林學藝,拜玄淨大師為座師,勤修苦練了三十年有餘,一套伏虎掌法練的爐火純青,方才闖過“十八銅人陣”,出師下山,在洛陽開辦了這青龍鏢局。三十年來,在江湖中也算闖出了不小名氣,可謂是中州武林一號人物。
十六年前,丐幫在少林寺門前大開英雄會,其時葛慧芃恰好身在洛陽,聞訊便趕赴嵩山護寺。那日一場大戰,武林眾高手雲集,實在是前所未有之盛況,而後來連串巨變迭生,以至中原武林氣運也為之而變,故而當日與會之人無不對那年六月十五印象殊深。當是葛慧芃已經行走江湖十餘年,掌下敗過不少綠林道的好漢,黑道上成名高手也被他斃過好幾名,拳掌上罕逢敵手,是以心中便自詡為一流高手了。哪知當日一見之下,方知世上奇人異士、英雄豪傑實在是何其之多、何其之強,正邪兩道均有比自己強過許多的,此後他自然是驕心全無、謹言慎行不提。此事聽林無憂道出慕容複之名,他便不由想起當年之事來,——那慕容複雖然行止有虧、難稱英雄,但是他武功之奇變、招數之精博,卻實在非同凡響,雖不及蕭峰、虛竹、段譽寥寥數人之神功蓋世,卻也足可躋身當世高手之列。
而葛慧芃所言“想不到、想不到;難得、難得”,其意乃是指慕容複在江湖中銷聲匿跡十餘年,世人已漸淡忘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赫赫威名,不想他竟有傳人於此十餘年後出世,這是第一個“想不到”;而世傳慕容氏自珍其秘,諸般家傳絕藝決不授予外姓之人,向來是一脈嫡傳,不想這林氏少年卻因何因緣際會、成了慕容氏末代傳人,這是第二個“想不到”;那一個“難得”乃是說林無憂小小年紀,就有如此修為、氣度,殊為難得;而第二個“難得”卻是讚林無憂雖學慕容複之武藝,卻不學其為人,如此行俠仗義、勇敵不平得做為,正是當年的慕容複大所不如的,這才是大大的難得。葛慧芃心中如此想法,使他對林無憂大生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