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僧來到近前,那四人早已去得無影了。隻見玄明老僧風拂衣袂,左手中抱持著玄寂方丈的屍身,有些木然的立在當地。衝在前麵數位玄字輩高僧停步一看,隻見玄寂方丈頜下、襟前俱是血跡,雖是麵上帶著微笑一絲,卻是雙目緊闔而亡了。登時一片佛號響起,一些修為較淺的後輩僧人更是大放悲聲,一時間藏經閣前一片淒涼景象。
從林無憂中掌至此,中間許多變故,但卻隻在極短時間內發生。故而林無憂雖然髒腑翻騰、經脈散亂,倒也勉力支撐,不曾倒地,此刻見到寺中眾僧已到,精神一鬆,登時便站立不住了,看著便要倒下。玄生看的真切,飛身上前,左手扶持,右手按上他“至陽”、“神道”二穴。這一股醇正真氣入體,立時將林無憂體內那股不陰不陽的異種真氣壓製下去,林無憂內息一轉,便覺暢通,煩悶漲裂之感自然無蹤。林無憂感激道:“多謝首座大師。”玄生點點頭,卻無言語。
一旁幾位玄字輩老僧圍著玄明老僧,看著他手上玄寂方丈屍身,均有悲憤之色,一時卻都無甚言語。正默哀間,卻聽得戒律院首座玄慚說道:“諸位師兄師弟,方丈大師已是迴首西去。雖然大敵已走,不過,我們寺中卻有大事處分,不如前去大雄寶殿再處。”眾僧無異,均是轉身向寺中而去,——佛門中於生死看得甚淡,是以也不多流連玄寂的屍身。自有該管職事僧人上來接過玄寂方丈法身,前去料理。玄明老僧卻是仍站在當地,麵上渾無半分表情。林無憂默默走上前,請伸手攙住師父,卻見玄慚一迴頭,合十道:“玄明師兄,你雖然向來不理寺中事務,不過此次事關重大,還請同至大雄寶殿罷。”玄明老僧緩緩點頭,同著林無憂也向寺中走去。柳至榮看看,也跟在後麵過去。
待得到了大雄寶殿之時,因為寺中已是敲過報事鍾,殿前坪上已是密密麻麻站滿了各輩僧眾。唯有諸位玄字輩高僧,各帶一名隨侍弟子進了大殿,殿門隨後掩上。殿前這些僧眾便是悄聲交頭接耳起來,很快,玄寂方丈圓寂之時已經傳遍,眾僧皆知了。
殿上諸玄字輩的高僧、有職事的高階僧人匯聚一堂,那玄慚四下瞧瞧,一清嗓音道:“此番明教夤夜偷襲,玄寂方丈降魔護寺,卻不幸圓寂,這一份大仇自然非報不可。”說到這裏,眾僧齊聲念佛,“阿彌陀佛!”玄慚略頓一頓,道:“明教根深蒂固,此番來襲的又都是教中職位甚尊的高手,此事急切間卻是圖不得的,還得慢慢盤畫,相機而為。”此言確實在理,眾僧也有出聲附和的,老成持重的便輕輕點頭。玄慚又道:“而我少林威名之著、寺僧之眾,卻不可一時無首,老衲之見,先行選出一位接任方丈,才是第一要務。”林無憂彼時站的甚近,玄寂方丈臨終托付雖然小聲,他卻是聽得分明,這時見說此事,他也沒甚機心,便不由上前一步開口道:“方丈大師圓寂之時,曾囑托我師父擔任方丈一職。”他此言一出,群僧一時無聲,玄明輕聲道:“無憂,這裏長輩眾多,不問你時,莫要妄言。”林無憂也不知自己說錯什麼,見師父說,隻好地頭答應道:“是。”退在玄明身後,不再言語。
玄慚望了他一眼,口宣佛號,“阿彌陀佛,無憂師侄,老衲問你,方丈師兄臨終之時確說此言無疑?”林無憂心道:“這還有假麼?”麵上卻是恭謹答道:“是,首座大師,弟子聽得分明。”玄慚道:“玄寂師兄說此言時,都有何人聽到?”林無憂道:“方丈大師圓寂之時,隻有弟子與師父在旁。”玄慚麵上神色一動,道:“確實再無旁人聽到麼?那位柳少俠是否聽到呢?”林無憂心中納罕,“我說聽到自然就是聽到了,怎地問個不休?”口中卻是答道:“是,再無旁人聽到,柳大哥當時正在激戰,離得又遠些,方丈大師說這話時,氣息已是…已是甚弱了……”玄慚點點頭,道:“如此說,便是隻有你師徒二人聽到了。”側目向玄明道:“師兄,可是如此麼?”玄明似乎略歎一氣,低聲道:“是,隻有老僧與無憂聽到。”玄慚念聲佛號,突而雙眉豎起,麵色如霜,厲聲道:“原來方丈師兄之逝,卻是禍起蕭牆了。”此言一出,殿上一片嘩然,眾僧分明知道他意思了,一時許多目光直視林無憂師徒二人。
林無憂心中一動,明白了這話裏意思,忙道:“首座大師怎地如此說?魔教的賊人前來盜經,正是弟子最先發現,連同柳大哥、與之動手的吖,方丈大師是後來才到的。”玄慚麵色愈厲,踏上一步道:“那老衲問你,明教的惡徒共有幾人?”林無憂眉頭微蹙,道:“大家都瞧見了,四個人嘛。”他不明玄慚之意,隻覺他處處刁難,是以話語中已是有些不耐煩之意。玄慚雙目如電,盯著他道:“這四人武功,比之方丈師兄如何?”林無憂被他瞧得不自在,低頭道:“這個弟子不知,恐怕單打獨鬥,方丈大師都不落下風罷。”玄慚又道:“那比之你師父又如何?”玄明一直默不作聲,聞得此言,麵上微有悲色一閃,旋即閉目,如同入定一般了。
林無憂卻是毫不猶豫道:“他們都不是師父的對手。”玄慚微微冷笑,對著玄明道:“無憂師侄對於師兄修為倒是崇尚得緊。”玄明老僧猶如充耳不聞,不動不言。玄慚轉而對林無憂道:“當時藏經閣前,有方丈師兄,玄明師兄,柳少俠,還有無憂師侄你,一般也是四人,對麼?”林無憂頗有些沒好氣地答道:“是。”玄慚突而高聲道:“那便奇了,敵人四人,我方四人,況且我方兩位師兄修為均在對方任一人之上,而柳少俠與你又都堪敵一人。”說到這裏,他語氣一頓,四下一望,隻見眾僧矚目,都在自己身上,便沉聲道:“那麼,玄寂方丈如何能遭此重傷、以至圓寂的?”這話意思清楚無比,分明已是矛頭直對林無憂師徒了。林無憂急忙道:“當時師父並未下樓出手,乃是由弟子同柳大哥各對一人,方丈大師對那個絕元道人的。弟子見那方臘要上樓搶經,便奮力打倒對手,想要阻住他,可是…可是弟子修為太淺,不是對手,危急之時,方丈大師衝來援救,卻被那個絕元道人從後偷襲……”說到這裏,林無憂已是哽咽不已,要知玄寂方丈可說是為他而死,如今卻被這戒律院首座如此懷疑、刁難,不由得悲痛、委屈一齊湧上。
玄慚嘴角含著冷笑,道:“方才你也說了,玄明師兄修為遠在四人之上,那光明右使方臘即令上樓去,也決計不會得手,更不會對你師父有絲毫危害,那麼你又為何前去阻攔呢?”林無憂一時語塞,“我…我……”玄慚咄咄逼人,又邁上一步,沉聲道:“便算你護師心切,那麼當此情急之時,為何你師父並不援手,卻要方丈師兄舍身來救?”此話意思再也分明不過,赫然意指林無憂故意引得玄寂方丈腹背受敵。殿上眾僧一時鴉雀無聲,唯有其中幾人小聲念佛。
林無憂腦中已是淩亂不堪,哪裏說得出話來?玄慚卻是絲毫也不放鬆,目光一掃眾僧,又道:“玄明師兄修為深湛無比,一招不出便退了那絕元道人,隻一招便讓那方臘落荒而逃,這是當時趕去的諸位師兄弟都遙遙見到的,如此神通果真教人欽佩不已。”口中雖說欽佩,語氣中卻是毫無敬意,跟著又道:“可老衲不明,為何如此神通不早顯神威,要待方丈師兄腹背受敵、身受致命重傷方才顯出呢?”林無憂雙目含淚,心中委屈難已,望著他發呆,玄慚瞧著他道:“你說呢?無憂師侄?”林無憂自然無話,他便又道:“不過,老衲還有一點疑問,當時我遠遠瞧見那絕元道人擺了極佳的守禦式子,玄明師兄卻似乎隻是說了一句甚麼,那道人便欣然退開了。莫非玄明師兄精通驅魔真言之類的神術,片語便可退敵麼?至於那方臘自報姓名示威時顯露的那手內功,老衲自忖並無十分把握可以勝過,如何卻又隻一招便倉皇敗走呢?”他一頭說得起意,卻不防林無憂呆立片刻之後,突而心中一動,想通此事,大聲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坐這方丈之位,所以非要陷害師
父與我!方丈大師的遺言隻有師父跟我聽到,你一直誣陷我師徒,就是不想我師父做了方丈!”玄明睜目道:“無憂,不可妄言。”玄慚卻是哈哈一笑,道:“笑話!方丈一職向來有德者居之,就算老衲誣陷於你師徒,寺中佛法武功高過我的師兄師弟豈不多了?哪裏就一定是老衲坐這方丈法位?隻不過老衲心中有些疑問,說出來給諸位師兄師弟參詳罷了,你這小輩怎地能信口雌黃,說出這等笑話來。”林無憂此事心如明鏡,將他意圖洞悉無疑,昂然亢聲道:“既然你說了有德者居之,那我師父既有方丈大師遺言,佛法、武功又那一項不比你強,你為何不服?”玄明老僧見他如此亢然,歎氣不語。玄慚卻是冷笑道:“方丈師兄圓寂之時隻有你師徒在場,所謂遺言…哼哼,做的準麼?至於武功,老衲自然沒有片語退敵、一招製勝的無上神通,可說到佛法,雖然你師父常年看管藏經閣,有近水樓臺之便,可老衲卻要問上一句,此間這些師兄、師弟,有誰知道玄明師兄確實來曆的?”眾僧嘩然。確實,玄明老僧數十年默默無聞,並無一人知道他,直至二十年前少林大劫,方才顯出本事,可此後他也不曾說過自身來曆,眾僧自然也無人好去盤詰。眾人竊竊私語之中,玄慚朗聲道:“又有哪位師兄師弟認得玄明師兄所用武功的?”殿上又是如掀起軒然大波一般,——誠然,玄明老僧武功之奇,不著痕跡之餘,更是半分瞧不出少林武學的底子來,神奇處直似身有邪術一般,這一節眾高僧中私下也曾有人議論過,卻是沒有半分頭緒。此時聞聽此言,心中印證,多是麵露疑色了。
玄慚見到眾人神色,知道這致命一言奏效了,便道:“當年虛竹子學了逍遙派的功夫,縱然連番打敗大輪明王鳩摩智、星宿老怪丁春秋兩個大敵,立下護寺大功,前任方丈玄慈師兄仍是將他逐出門庭;今日,玄明師兄來曆尷尬,武功不明,又遲遲不與外敵交手,即令沒有適才老衲所說那些疑竇,也斷沒有奉他為方丈之理,老衲此言,純屬仗義執言,全無覬覦方丈之位的私心……”他話未說完,玄明老僧驀地站身起來,低聲道:“無憂,走罷。”眾目睽睽之中,竟是旁若無人,向外便走,林無憂一拭淚痕,跟了出來。殿上高僧雖眾,此刻將信將疑,卻是一時沒了主張,況且也無人敢去阻攔,就連玄慚也料不到玄明居然拂袖而走了。
就在眾僧遲疑中,玄明老僧與林無憂已到了殿門前,林無憂帶著氣憤猛推開殿門。外間數千僧人正自就殿上爭吵之聲議論紛紛,見殿門猛然開了,都唬了一跳,居然瞬間鴉雀無聲,全都舉目看來。玄明老僧麵無表情,信步便走,殿中幾位高僧跟了出來,見他是向後山走去,知道是迴藏經閣,更不好阻攔,隻好懷了“先商議清楚、再做處分不遲”的念頭又迴了殿上。林無憂卻是一眼瞧見柳至榮滿臉疑惑望著他,便快步走上去,含淚執手,道:“柳大哥,這裏如今已是非之地,莫要牽連了你,你快走罷,來日我們再會。”柳至榮見他如此,雖是滿腹疑惑,卻也不好問什麼,——其實也不知從何問起,便點點頭,轉身直出寺去了。林無憂望著他背影心中酸楚難堪,猛迴頭,一看師父身形不見,便急忙向後山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