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無憂聽出問話的赫然是個女子聲音,心中先一猶豫,“不是說周嬸娘已是過身了麼?這卻是誰來?”旋即自己悟道:“你又犯傻,難道胡伯父家裏也沒個使女、養(yǎng)娘麼?”便忙答道:“敢問,這裏可是胡先生府上?”裏麵沉吟了一陣,應道:“正是……不知道客人找我爹爹有甚麼事?……若是求診,如今是不能了的。”林無憂聽了這話,腦子裏陡然一閃,念頭過處,接口便道:“你…你是茵兒妹妹?”隻聽裏麵那人低低“呀”了一聲兒,隔著門縫拿眼看他,林無憂便瞥見黑漆漆一雙大眼、嬌俏俏小鼻子,藍衫白裙,分明是個少女。那少女窺探了一迴,將信將疑道:“你…你是…林家哥哥麼?”林無憂喜道:“正是,正是,我便是當年你爹爹收留的那個寧兒哥哥啊。”
原來,前文表過,當日胡成普收留林無憂之時,家中見已有一女,五六歲光景。因他娘子周氏欺心,不肯教收養(yǎng)林無憂為義子,也不使在家住,遂隻跟著胡成普在鋪子裏住下。隻巧,有一年端午節(jié)下,周氏自迴娘家去走,胡成普贅婿麵羞、不曾跟去,那女孩兒也因害著時癥眼病,在家中養(yǎng)著,遂將林無憂帶迴家過節(jié)時,彼此見過一麵。此時各各想起,算是廝認了。
那女孩兒忙地開了門,讓進林無憂去,自己卻低眉順目地,閃在一旁。林無憂隻顧忙著問道:“胡伯父呢?可在家中?”女孩兒幽幽道:“爹在後麵屋裏,你跟來便知。”遂前麵引著,繞過影壁,走過一個小院兒、一帶前堂,所過之處,卻覺得空落落的,不少該擺著的家什都沒了。來至後頭南院裏。那女孩兒指道:“爹在裏麵,我燒水旋茶去。”林無憂記得家中原也有幾個丫鬟、養(yǎng)娘服侍,不知怎地卻是姑娘自去動手,遂忙道:“妹妹不忙,我不渴。”說著那女孩兒卻已自去後邊廚房了,林無憂隻得走到正房門上。還未出聲,卻聽裏麵一個蒼頹嘶啞的聲音道:“茵兒?你在外頭麼?我怎麼聽見有男子的說話聲?是誰?”林無憂聞聲心頭一震,忙地一步邁開,挑簾進去,口中道:“是我!”
甫一進屋,便聞得撲鼻一股湯藥之氣,隱約還有些黴潮腥臭的味道。定睛看時,屋裏後窗緊閉,上麵糊著幾層焦黃的淩花兒紙,端地隔風擋光;地下一盆炭火,上麵鐵撐子上架著一個湯吊子,咕嘟翻著,正煎著湯藥;正中一張炕上,躺著一人,蓬頭黑麵,眼窩漚凹著,眸子黯淡無神,兩頰枯陷,嘴唇上泛著幹皮兒;形容雖異,然而不是胡成普是誰?林無憂不意見到這副景象,登時心頭泛酸,眼圈兒便紅,直愣愣跪下,哽咽道:“胡伯父,是我!”胡成普在枕上勉強撐起頭來看他,喘息著端詳了半日,方顫聲道:“你…你…你是寧兒麼?”說著心神激蕩,便要掙紮著起來。林無憂清淚奔湧,忙膝行過去,一把抱住,泣道:“伯父,是我,是寧兒。”胡成普扳著他淚水縱橫的麵龐瞧了又瞧,也自流淚道:“好你個狠心的孩兒!怎地就那麼留封書便去了,你…你可教胡伯父記掛苦了!你這幾年都在哪裏來?可還好麼?”林無憂嗚咽道:“我…我很好,胡伯父,你,你這是怎麼了?”
正說間,那女孩兒捧著個茶吊子,拿著兩個茶盅兒走進來,看見兩人抱頭而哭,便別過臉兒用袖頭在麵上一幌,轉頭輕聲道:“爹,說了你這病不能動意氣,一概喜怒哀樂悲恐驚都不得作,怎麼就是不聽說呢,要是加重了……”說著一抿嘴,已是說不下去了。林無憂聞言忙地拭淚,按著胡成普躺下,自己起身側著坐在床邊。那女孩兒便倒茶遞給他,林無憂欠身接過看時,粗磁豁齒兒的一個舊茶碗,倒還洗的幹淨,隻是內中泛著絳紅發(fā)黑,漂著的不過碎膏沫子,跟近些日皇宮裏所飲上等珍茗一比,哪裏算是茶?然而到底他貧寒簡陋慣了,並不為意,況也不好拂了人意,雖不渴,也捧起一口喝了大半,直是苦澀不堪。心中盤算:“胡伯父家中原先還算頗有豐饒,怎地幾年光景就落得如此?”
胡成普躺在炕上,由那女孩兒扶著,也吃了一口茶,咳了兩聲,道:“茵兒,這是你林家哥哥,小時候見過一麵兒的,你還記得罷?快廝認廝認。”那女孩兒放下茶碗,轉身向林無憂襝衽見禮,林無憂忙不迭起身,還禮道:“妹妹不必。”又對胡成普道:“方才跟妹妹見著,倒還彼此都認得。”胡成普點點頭,歎氣道:“看看,當日你走的時節(jié),她還隻是個黃毛小丫頭,如今也這般大了…隻可惜,卻被我這一把朽爛骨頭帶累得……”林無憂一麵寬慰,一麵拿眼看這女孩兒——閨名記得是叫清茵的:但見她上頭沒半件頭麵首飾,隻自家織就的一道線網(wǎng)巾籠住頭發(fā),插著一根竹枝子,粗略刻做釵樣兒;麵龐清瘦無光,隻一雙大眼頗有些神韻,卻滿是戚愁;身上自染的家織布對襟衫子,底下舊綾裙子滿都是褶兒,身量也是伶仃得緊。那胡清茵覺出他打量,遂一低頭,拿著茶壺、碗兒出去了。
這裏林無憂待要問問病癥,卻聽見砂吊子裏的藥煎得沸了,忙去取了下來,揭開蓋紙,看了一迴,聞了聞,辨出其中乃有黃芪、蒼術、斑蝥、黃連、當歸、金銀花、川芎等幾味,一想各是托毒、消腫、補虛、清火等功效,心中便有些忐忑,一麵喊胡清茵拿碗來濾藥再煎,一麵就坐在炕邊細觀起胡成普精神氣色來。看了一迴,又要伸出舌來來,但見舌紅苔薄,邊緣處還有些絳紅顏色,顯是陰虛火盛、內有熱毒,心道那湯藥倒是對癥,然而心中卻更涼了幾分。再伸手去診脈象,胡清茵已是聞聲進來,動手濾藥再煎,見他扣脈,便咬著嘴唇不吱聲,兩彎眉蹙在一處。半晌,林無憂麵色灰敗,緩緩收迴手,轉頭去看胡清茵,但見他自己兩眼睜著,口半開不合,鼻翼翕忽,滿臉的驚恐不信之色。胡清茵見他變色,知道診出輕重了,抿著嘴兒,握著拳,半閉眼點了點頭。林無憂一見得證,登時渾身都涼了,喘著氣,兩手亂顫,猛搖了搖頭,——方才他望切之下,分明胡成普已是氣陰兩虧虛,病邪壅滯髒腑、經(jīng)絡,絕癥已成,將入膏肓,時日委實已不多了。
林無憂一把握住胡成普的手,強忍著哽咽,道:“伯父,怎麼。。。怎麼會這樣的?”胡成普牽動嘴角,勉強笑笑,道:“你也診出來了?嗬嗬,倒不枉當日教你一場,——那時我便知道你後日定然強似我,如今果然。”林無憂已是止不住地落淚,顫聲道:“怎麼能。。。怎麼能夠。。。。。。”胡成普反握著他手,溫然道:“怎不能夠?人生在世,遍吃五穀,生受七情六欲煎熬,又有風霜侵害,哪有不得病的道理?不說我行醫(yī)幾十年,便是你當日隨我在堂上住那幾年,還少見了病患生死麼?隻不過你胡伯父這一遭的病癥,比著尋常的略沉重些兒,也不值甚的。”林無憂見他已是瘦的失了形,還兀自這麼說,心裏越發(fā)沉重,哽咽著問道:“伯父。。。。。。這病癥有了幾時了?”
正問間,卻瞥見胡清茵在旁輕輕擺個手勢,口中道:“林哥哥,煩你幫我來東小院裏柴垛頂上取些柴火下來用,砌得太高些,我不敢在下抽。”林無憂會意,遂按按胡成普幹枯的手掌,道:“我去幫妹妹一迴,伯父先躺著。”跟身便同胡清茵走出來。到了東邊小院兒裏,林無憂便問:“茵兒妹妹,可是有甚麼話要說麼?”那女孩兒及出來了卻不好正麵他了,低著頭,撮弄衣帶,道:“林哥哥。。。你方才要問爹爹病起幾時,那。。。那使不得的,若問這個,必要帶出病因來,沒得又教爹爹動了肝氣。”林無憂奇道:“這病…到底為何而起?”胡清茵幽幽歎氣,輕聲將始末說了出來。
原來,就在林無憂走後不到一年,胡妻周氏家裏,不知怎地惹上了攀掛的官司,因為罪行甚重,又無人可央及,雖是散亂使了幾個錢,卻如雪澆火上、全沒半分用處,堪堪便破了家,幾房親戚或是死,或是遠涉他鄉(xiāng),一時俱散了,就剩下周氏一個。那婦人平素裏好勝要強,常以家中親朋為倚仗,彈壓丈夫並四鄰婦女,此時突而家敗
了,又是受驚,又是受氣,自己又疑心重,捕風捉影的,總覺得旁人都在指戳她,沒幾日便落下了病。起初之說不要緊,哪知越來越沉重,胡成普遂將鋪子關了,一心在家照拂她。可恨這個婦人,非但不感丈夫恩愛,反倒將一腔邪氣都撒在他身上,一時埋怨他沒個主張,周家遭官司時,隻跟沒腳蟹一般,再拿不出個主意、行不得個事,哪算個頂門立戶的男子漢;一時卻又揄揶他,說是一心要收那沒由來的野小子做螟蛉,待不成又收在店裏,每日好吃好喝白養(yǎng)活著,臨了略大些了就拍拍屁股兒自走,也不知拐了鋪子裏多少銀兩、家什,——還虧得如此,若真是收了家來,還不定日後拐走這份家私呢……一應種種惡言碎語,統(tǒng)都說遍了;又仗著病中,要湯要羹,一時不得消停,——比如討了糟鵝來吃,方嚼一口卻說椒鹽使得重了,存心要齁了她,一甩手便丟下地,又要魚糜蝦仁兒粥,端上來卻怪放涼了,竟是要她積冷食在心,好死的快些,隨手便連碗潑在地下……一日裏攪七攪八,唾雞罵狗,滿屋裏就沒一個她瞧得過的,真真是計都星臨凡,鬧得家宅不寧。如此病了一年光景,終究撒手去了,然而卻把這家也攪得破了,你道為何?她要這要那、日用靡費也就罷了,偏又不肯好生用了,一概糟蹋;又家裏世代開得藥鋪,多少知道些藥理,便每方每劑都要討進來自己審看,說是怕人治她,及待看了,又說舍不得給她用矜貴好藥材,自己便致意要給方子裏加甚人參、阿膠、紫河車、鹿茸等味,——這些雖是補益藥,也自矜貴,可一味多吃並不見得就有裨益,何況藥材在方中要相輔相成才能奏效,這婦人又不通懂君臣佐理之道,強要亂來,白丟大把銀子不說,反而害了藥效,說起來最終病重不治倒有一半怪得她自己偏執(zhí);如此用度又大,鋪子卻又斷了運營,家中為遭官司原就用了些積攢,如今再這麼坐吃山空一年多,遂就敗了,那幾個丫鬟養(yǎng)娘隻得打發(fā)了出去;鋪子裏主管又走來說,當初乃是搭夥入了股兒的,如今卻要撤了本錢拆夥,雖沒有文書,胡成普卻是至誠本分之人,隻道共事多年,不致有假,遂依著那人折價頂出鋪子,拆了股,還了本錢,——然而是真是假,左右周家知情人全無了,始終也不知了。那項銀子拿著,胡成普到底心實,還不肯薄了亡妻,身後事一概從豐去辦,待料理完周氏喪葬事宜,家中已所剩不多。卻奈何,這裏胡成普隨即就病倒了,——日夜伺候,又受著言語折辱,積勞氣鬱,一總都蘊在五內,厥陰被損,肝脈早傷,業(yè)已種下病邪壅滯的大癥,一待發(fā)送了周氏,心裏一鬆,病癥遂發(fā)了出來,自然倒了,——卻比周氏之癥還要沉重。虧得胡清茵聰慧省事,從小也讀些醫(yī)術,遂將家裏盤鋪子剩下的藥材竭盡其用,再每日針黹紡織貼補,不足時便隻得典當家中不用的家什,將養(yǎng)著父親,勉強度了這年餘天氣。
這些話,那胡清茵也有說的,也有不說的,總歸林無憂還是大致了解了些胡家落得如此的根由。轉身迴到房中,也不提起病因的話頭來,隻跟胡成普說了當日自己拜慕容複之事、並大略說了說這幾年行跡。說話著已是午間,胡清茵自去廚下做飯。待得端上來時,卻隻是白粥、醃齏而已,林無憂詫異道:“伯父患病,正該食補益氣,怎能就吃這個?”胡清茵看看他,卻不答話,林無憂一想前頭所說景況,再想到所見前麵屋裏家什俱無,登時會意,氣得一拍自己腦袋,忙地從腰間順袋裏拿出幾塊碎銀,——都是前日遷葬使用剩下的,約有二三十兩,一總遞給胡清茵,隻道:“妹妹先拿著,去買些火腿、蝦仁兒之類的滋補葷腥來熬粥,伯父如今氣虛,吃的決不能差了。”胡清茵略一猶豫,接過銀兩,轉身要出去,卻站住了,迴身低聲道:“爹如今壅塞之癥已深,腹有積水,恐怕忌用火腿、海味諸物罷。”林無憂聞言一怔,慚道:“正是,正是,伯父害癥乃是‘血熱妄行而不流注’,怎麼還能用發(fā)散溫熱之食,我倒糊塗了,多虧妹妹清楚。”胡清茵也不答話,自出去了。
這裏胡成普便問他:“我看你衣著華美,手上又有銀錢,卻是哪裏來的?”林無憂毫不隱瞞,便說自己與大理當今皇後攀上了些親,隻是其中瓜葛並皇宮大戰(zhàn)、認親之事俱略過不提。胡成普點點頭,道:“這便好,這便好,見你有了著落,伯父心裏也安寧。”林無憂突道:“伯父,不如我將你帶入宮中,既有太醫(yī)院諸多禦醫(yī),各樣藥材又齊全、品足,就是膳食也自可口、便利得多,——是呢,正該如此,這裏鎖了門,索性連茵兒妹妹也一並搬進宮去。”胡成普搖搖頭,道:“一來,你伯父也是學醫(yī)之人,雖說並不高明,又有‘能醫(yī)不自治’的古話,然而身上輕重倒還是知道的;如今這樣,再怎麼也隻是白搭而已,何必再生事端?二來,我雖不知裏麵是你什麼親故,但為了我個將枯之人,卻去欠下人情,實在大大不必,要知道,這世上但凡人情好欠,還時卻難……如今,你既迴來了,身上便已是落了一件人情要還,此事隻怕還是大大為難呢,你還兀自再去兜攬?別了,別了。”林無憂不解,待問是何事落了人情,胡成普卻不肯說,隻推“後日你便自知,如今切不必問。”林無憂見他堅決不肯入宮養(yǎng)病,也無法相強,然而轉念心中計較已定。
一時胡清茵迴來,提著些牛蹄筋、黑棗,還有紙包裏幾味黨參、白術、茯苓、炙甘草,林無憂見那藥材,問道:“要做‘四君子湯’?”胡清茵點點頭,道:“前日沒錢買參,日服的藥多是些賤方,如今正好扶正養(yǎng)氣,滋補、滋補。”林無憂點頭道:“正是,正是,妹妹好醫(yī)理。”卻又問道:“這牛蹄筋、黑棗何用?”胡清茵道:“我翻看前人醫(yī)著筆記,見有說肝氣壅疽者當先調脾胃,方能養(yǎng)正培氣;又看說‘久不知饑,必生痼疾,若風、癆、鼓、膈是也’,便想說勾食欲、生胃氣;可前番無錢,隻好熬些白粥,爹吃得膩了,也不甚用,如今用這牛蹄筋熬湯,加些黑棗,想必會有效用。”林無憂點點頭,籲道:“所謂‘久病成醫(yī)’,伯父的病癥倒教妹妹成了聖手,可歎,卻又…可悲啊……”胡清茵默默無語,自去料理藥、湯了。林無憂便向胡成普道了一聲,說要迴宮取些物事來,遂徑出門迴宮去了。
按:此迴中,所說胡成普的病癥,拿現(xiàn)代西醫(yī)來說,就是肝癌,病因是氣鬱傷肝、積勞成疾,這是有科學依據(jù)的。他病發(fā)了一年多,實際上已經(jīng)過了肝硬化之前的潛伏期,已經(jīng)算是晚期了。他的麵貌、舌苔都是肝癌晚期病人的形征,不是我杜撰的。至於林無憂辨認出湯藥裏的藥材,也確實都是可以用於治療肝癌的中藥,隻不過君臣佐輔自有規(guī)章,而且中醫(yī)要求對癥下藥,個體特例性很強,所以千萬別把我這個“方子”拿去當真的用,那就真的誤事了。還有癌癥病人忌食性辛發(fā)散之物,也就是蔥、薑、蒜、火腿、醃肉、海鮮、無鱗魚類等,這卻是千真萬確可以通用的。最後的食療補養(yǎng)之法也是有依據(j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