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無憂哭道:“伯父…但有話隻管吩咐,侄兒無不遵從。”胡清茵聞言,掛著淚將他看了一眼,又低頭啜泣。胡成普強打精神說話,已是大耗枯竭,喘息良久,方歎氣道:“你記得我前日跟你說的,‘這世上但凡人情好欠,還時卻難’的話,伯父我…當日早就料到會有今日,雖說是不情之請,太過難為,可是…可是我如今再無第二個可托付之人,隻得你勉為其難了。”林無憂泣不成聲,答道:“伯父…伯父隻管說,甚麼我都答應。”胡成普點點頭,緩緩握住胡清茵手腕,遞在林無憂手上,道:“我要托付你的,就是茵兒了,伯父一世窩囊無成,隻餘下這一點牽掛,這孩子生性良善、溫和,又沒個一親半故,我怕…我怕她日後受苦,你可千萬替我好生照顧她些,就當是湧泉報我當日一點微情了。”林無憂哭道:“伯父放心,不消伯父說,茵兒妹妹我自當好生照顧,無憂在世上也沒甚親故了,從此隻當茵兒是我親妹子一般,彼此作伴,絕不教她受一星半點的苦。”說著緊緊握住胡清茵的纖纖手指,拉在麵前,教胡成普瞧著安心。胡清茵被他握著手,也不抗拒,也不說話,隻低著頭流淚。
胡成普原意是說將胡清茵托孤給他、使他兩個結為連理的,但見林無憂如此說了,雖有些意外,卻也不好再說,——畢竟婚姻大事憑一言而定也太強迫些,隻道女兒總算也有歸宿,後日如何,自有個人命數,那便罷了。遂點點頭,麵上略露出一絲笑意,突而卻麵容僵住,喉頭一陣響,倒吸一氣,張口道:“好,好,好,我去了。”說罷闔目泯然。胡清茵一見,低低地“啊”了一聲,就昏過去了。林無憂也顧不得她,忙地一把抱住胡成普身子,掌中真氣激蕩,就從他身後“靈臺”上源源輸入,待要還魂續命,哪裏還有半點用處?又一疊聲喊來侍婢,將吊子裏煨著的獨參湯拿來,——自春上病重起,無日不燉著一兩參,以求續氣延命;當下拿著參湯要灌下,可是胡成普雙唇緊合,牙關牢閉,怎灌得下?林無憂咬咬牙,左手戟指點他腮上“頰車穴”,陰陽互換,直點了十餘下,胡成普口唇才略略開了些,一旁婢女忙地便將參湯灌下,可湯一入口,旋即流出,根本不向下走。林無憂又伸掌按摩胸口喉間,以求順下藥去,可觸手處,胡成普心已不跳,身軀漸涼,分明沒救。林無憂還不肯罷休,不住手地輸送真氣,又是按摩灌藥,一心隻要救得他轉。
正忙亂間,卻聽胡清茵幽幽歎氣,悲聲道:“罷了,林哥哥,爹已是去了,大羅金仙也救不轉,不如安穩放下他罷。”林無憂轉頭看他,卻已是自醒轉了,再看看胡成普,麵色轉灰,絕無生機,不由仰天長歎,淚湧滿麵。
悲愴一陣,卻又得忍淚料理。一麵拆下東廂房床板停屍,一麵吩咐小內侍去街上壽材鋪、故衣鋪、紙紮店裏訂買一應所需物件,又遣人迴去宮裏報訊,說這些日治喪、都不便進去問安了。那裏王語嫣聽說,又是發下喪葬銀兩,又是著司禮監備了祭奠表物送來,——雖不及前度賜林仲陽的豐厚,卻也堪比公卿了。胡家這裏,林無憂一力操辦,停靈守夜,誦經做懺,設祭打醮,諸事用心,又哀毀骨立,服喪奉事,盡如親子一般。四鄰裏並鎮上小民見了,各自稱奇,倒都來隨祭道惱,卻也不致冷清無人。
待喪事畢了,胡清茵與林無憂商量,說道胡家左右無人無地了,便尋人就在林仲陽墳邊上點了一穴,修塚安葬。下葬之日,兩人不免又相對大哭一場,胡清茵又以侄女禮,拜祭了林仲陽之墓。迴來收拾家什,——原來胡家那房子早已典與旁人,如今喪葬畢了,不等人來催,林無憂便與胡清茵包起隨身衣物,教兩名侍婢拿了,那些粗重家什一概不要了,先迴宮去。他這裏伴著胡清茵去同人家交割了房屋,又與鄰舍話別,同著兩個小內侍徑直迴宮來了。
胡清茵又是傷慟,又是自慚卑微,便不去陛見,隻由林無憂代稟一迴,收拾了昭晨殿、嫵猗軒左近一處館閣,安頓她住下,就撥前日隨在胡家的兩名宮婢侍侯。
卻說林無憂,這裏向王語嫣略說了說奉病、喪葬之事,王語嫣安慰了幾句,見他氣色委頓,便教迴去歇息,哪知迴來便一躺不起,病倒了。本來按說他身負上乘內功之人,不易生病,然而連著數月來離有琴、中毒箭、遷葬父塚、發送胡成普,連番勞碌傷元氣也罷了,倒是五內鬱結的一股悲淒太濃,——要知道心傷之慟可不是任何武功所能化解、抵禦的,何況傷愈身子火急火燎地硬熬了這些日,焉能不倒?
先就急壞了段熙晏,傳醫傳藥的鬧起來,不多時就驚動了段譽夫婦,並大殿下段熙晟都來探視。胡清茵在旁看他一家三個忙亂,許多侍婢、內監進進出出,拿東傳西,忍了幾忍還是終走上前去,深深襝衽為禮,稟道:“林哥哥這必是元氣虧虛,悲傷操勞過度所致,都是為民女的爹爹……如今也不必太憂,隻讓他清靜躺幾日,略服些調氣養神的藥,再不使動心氣,那便好的。”段譽兩口倒無話,段熙晏冷冷看著她,道:“你道我們在此反吵嚷了他麼?前日林大哥受了那麼重傷,也是在我們宮裏養好的,那時這位女神醫卻在哪?”——本來他見林無憂帶迴個無幹的少女來,心中便不順遂,此時更是借機發作。
王語嫣忙地喝止他,胡清茵低頭不語。哪知那邊幾個太醫一番診視,合計後所說的,竟與胡清茵所言一無二致。段熙晏悻悻無話,哼一聲背轉臉去。王語嫣見胡清茵乖巧溫婉,又有這等醫術本領,雖是小人家兒女,倒也不喬張喬致,甚是不卑不亢,心裏便有些喜歡,道:“既如此,反正看胡姑娘頗通醫術,那便勞你在此看顧著無憂罷,這些人一概撤了。”那一起便都靜悄悄退了下去。王語嫣轉叫隨身女嬪旋迴宮去,須臾捧來兩個大托盤,內裏分別是兩套蜜合色五彩通袖妝花團鳳緞子袍兒,兩件遍地錦羅緞衣裳,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一條靛藍,一條翠色,一盒子內用精細珠翠頭麵首飾,一對纏絲嵌寶金鐲,幾樣衣上用的飾件,也都是非金即寶、灼灼可愛,說要賜給胡清茵。胡清茵見林無憂昏睡著沒主張,且又都是些極貴重、從沒見過的物事,便固辭不要,往來讓了一迴,胡清茵猛地心裏一動,暗想:“看這皇宮裏人人衣著華貴,我這一身…實在連底下粗使侍婢也萬萬及不上,這麼執拗著,自顧往來,倒覺得在這宮裏顯出突兀,也罷,莫使人笑林哥哥帶來的人小家子氣、不上臺麵。”方不再推辭,拜受了。
自此日起,王語嫣那裏每日隻差個女官來一趟,問問病情,說句便走;又傳旨教一應宮中人等都繞道而行,往來皆不許靠近嫵猗軒左近。隻段熙晏那裏撥個服侍熟的婢女杏兒過來,幫著胡清茵照料林無憂。唯獨段熙晏,自是不顧甚麼。一日來上幾遭,坐著也不言語,就看她們料理。
過了三、四日,林無憂便終究醒轉,隻說自己無礙了,然而胡清茵、段熙晏兩個卻都不許他起身,異口同聲地拘住了,就連那婢女杏兒,也在旁打趣,“正經倒不是林公子,反像是‘紙兒公子’、‘泥公子’,略一風吹雨淋的便倒了,——還不快好生躺幾日,省得大夥兒都陪著急。”林無憂無法,隻好耐著性子又多躺了幾日。
這些日,段熙晏在旁冷眼看著,見胡清茵細致用心,默默服侍林無憂如待親兄,心裏先對她的厭惡嫌鄙便減了許多,及聽林無憂背過時說起她身世,——如何父母先後久病而歿、如何獨力支持貧家,更是對她提不起憎恨來。不過他這人麵上始終冷淡,行動上卻和順了起來,不再別扭著暗暗較勁。
林無憂經曆了這一連串催肝斷腸之事,身子雖好了,心裏卻仍鬱結著一股濃不開化的悲涼淒楚,精神懨懨地,時常躺著坐著便長嗟短歎,說著話也會突然傷感起來。胡、段兩人都知他心事,當此事便也不勸,各自走開,使他靜自抒懷。倒是虧了那機巧小鬟杏兒,仗著摸透林無憂麵軟不嚴、段熙晏又寵慣了,便詼諧、
打諢,百般打岔他的悲念。
看著前後整躺夠十天了,胡清茵跟段熙晏兩個便不再拘他,由他起身,去後麵拜過了王皇後。王語嫣再三囑他愛惜身子,放寬心事,也別出宮去了,就在宮裏好生待些日子。林無憂答應了退出來,便住下在嫵猗軒,每日裏自有胡清茵托言與他講研些醫藥、問些北邊風情,或是段熙晏來與他請教、切磋,談論武學。如此打發時日。
說到武學,自林無憂能起身,段熙晏便每日必來約著他去往常自己用的練武廳裏,先是跟他討教少林絕學。此時,林無憂已將自己學藝少林的前後經曆與他細細說過,遂用心指點,把自己昔日悟到的、玄澄大師傳授的,那些少林絕藝中的精微曲折處,一一兩人講演。本來段熙晏所學,單純隻是書上看來,——王夫人亡後,王語嫣便遣四大護衛帶人將姑蘇曼陀山莊中一應有用物事搬來,其中自有“瑯闤福地”裏所有武學典籍,——再雖有王語嫣在旁教導點撥,奈何她也隻是個“紙上談兵”的行家,所以那日段熙晏與林無憂兩人交手,段熙晏雖會得絕藝多,卻仍敗在林無憂的精純通透上。又有林無憂當日破解“淩波微步”的緣故,段熙晏也問明了,——他本不甚看過《易經》,隻好些漢樂唐詩、清詞麗賦之類,唯跟父親學記了步法,其中玄理卻沒鑽研過。遂將步法從頭至尾,一一施展出來。供林無憂細看過了,依據易理,推敲出一些變通、幻化的法子,不但使他這淩波微步更臻上流,也預下了日後再碰上精通道術、易理之人時,如何不教循規識破的應對套路。而林無憂也向段熙晏討教了諸般以柔克剛、取險行偏的擒拿手法,兩人推演拆解,去蕪存菁,一洗往日林無憂最懼擒拿功夫的陰霾。故而,日遷月移下來,兩人武學互有裨益,又都進了一層。
眼看夏去秋來,金鳳颯爽,林無憂閑居深宮有日,每天豐食沃飲,衣錦眠繡,倒覺得有些膩厭起來。許是他自幼苦慣了罷,後又顛沛流離,——就是少林寺裏安穩過了那三數年,也是粗齋淡飯,緇衣麻鞋;故而連日來倒常念起無羈無絆,自身漂泊於林間道上的那一種風情來。
恰巧那日要查看《參合指譜》與段熙晏的一陽指相互印證,卻一眼看見小油包裏那封白老丐的親筆書信,猛可裏想到還有這一樁囑咐未了,心中隨即便打定了去意。
一時,陪著段熙晏練武畢了,林無憂徑向後走到坤定宮,王語嫣正由侍婢伺候著洗臉。林無憂見那扣金絲飛鳳流雲銀盥盆裏盛著墨綠發青的濁湯,遠嗅之隱隱有藥味,心道想必是甚麼駐顏養膚的秘方。見他來了,王語嫣先一怔,道:“無憂,我正待一會派人去叫你來說話呢,你倒先自來了。”林無憂見過禮,道:“姑母請說,而後侄兒也有事要稟。”王語嫣遂自持了一方絹輕輕擦了麵,略勻了些清露染桂粉,揮手示意,屏退左右,卻先道:“怎麼?我估摸如今你身上、心裏都該好些了罷?我知道你心裏不耐煩,這些日也就沒去看你,聽說晏兒跟那位胡姑娘都伴得你甚好,心裏也就安了。”林無憂點頭恭道:“全仗姑母庇護,殿下也友悌隆加,無憂一世不享、也不該享的榮貴安逸,這些日都享了。”王語嫣道:“一家人,何必說這些話?——我今日想叫你來說的,就是為著一家人份上,有些舊事,沉吟再三,覺得還是該說與你知道,免得總有些不該的尷尬亙著,彼此鬧生分了。”林無憂心中微微奇怪,不知所指何事,隻得道:“還請姑母明示,侄兒恭聽著。”王語嫣歎了一氣,道:“本來,段郎不讓將這些話說給你,他隻道你自小依傍表哥,情愫深厚,說了徒惹你不快,還說,況且後日表哥情狀,與他實也難脫幹係,他如今既坐社稷,又…又有我,占福太盛,就是被你記恨些,也是該的;可我想,往事過去見已二十年有餘,你們這些孩兒輩都可可地長了如許大,你又是個極懂事、明是非的孩子,還有甚麼好遮著瞞著的,何況表哥已非昔日,或者在西域已另有天地,何必為此平白教一家人間生扭著一份齟齬呢?”話到此,林無憂已猜到必是甚麼自己不知的舊日隱情,遂也不語,唯靜聽著。
王語嫣便把當年姑蘇曼陀山莊中那一幕慘案,原原本本說了出來,——她雖不在場,後來段譽自泄身世後,卻給她詳細講過。說罷,王語嫣又道:“姑母絕無騙你的道理,表哥當年倒施逆行,險忍無道,不但殺害了段郎父母等一幹人,連他親舅母、我娘親,也……包三哥待他何等忠心,也被他親手暗算;表哥最終眾叛親離,是在也是自作孽啊!”見林無憂聞言目光遊離,知他是信了,遂道:“說起來,表哥於我夫婦都算有大仇,可段郎後來見他失了神智,流落大理境內,卻並未計較前仇,換做旁人,怎麼能夠?所以,無憂,你實在沒有半分道理再如此記恨他了。”林無憂聽罷,茫然良久,半晌才點了點頭,哽著嗓子,低低說了聲:“我明白了。”行了禮,連來時預備說要告辭北行的話也不顧說了,轉身搖搖幌幌,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