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無憂聞言不由得一怔，抬頭瞧著胡清茵那瘦得有些失形的淒白麵龐，有些將信將疑，道：“妹子，你…說甚麼？”胡清茵努力睜了睜洇紅了眼圈與瞳仁的眼睛，聲音雖低下去些，語意卻是混無猶豫，“小妹說讓大哥教我武功。”林無憂緩緩站起身來，麵色略帶錯愕道：“好端端地研習醫術便是，怎地妹子卻突而想學這打打殺殺的門道了？”胡清茵不去瞧他眼神，側首道：“也沒怎地，我覺著自己從小身子太弱，學武功練氣強脈，想是對身子好呢。——再說，兩位哥哥都會，隻我不會，我這做妹妹的也顯得太不肖了呢。”林無憂甫開口道：“你…”方才出口便已心覺：“哪裏是為甚麼強身健體啊，妹子這是怕日後隨我身邊遇著甚兇險無力抗拒，反拖累了我……”一時間五內雜陳，竟不知應以甚麼話好。
卻聽得一旁突有人冷冷道：“學武功有甚麼不好了，我看學得。”林無憂更不轉身，單聽聲息便已知是二弟來了，遂收拾心境、勉強笑笑，應道：“你隻說好，我問問你，你自幼習武，至今可有多少年頭？這其中艱苦深奧，你豈不知？如今三妹眼見得氣血虧弱，哪裏禁得那般打熬？”胡清茵見二哥替自己言說，心中感懷，揉了揉淚眼，投以難為卻摯誠的一抹淺笑，段熙晏則迴以極不易察覺的微一點頭，猶如沒看出兩人麵龐有異般，不動聲色道：“我怎能不知武學之道精深艱奧之理？隻是大哥你卻恰錯了，其一，三妹既是身子弱，便任由弱去不成？略加打熬，豈非有所裨益？其二，難道教她認真學起來？學成你那般降龍伏虎、穿雲裂石的大本領去？不說難為，其實也不必。左不過就是些強身健脈、安命自保的小門道罷了，有甚艱難？再者說，若論起來，不算大言不慚，你我兩個也算是兼通多門、內外俱修的行家了，自己妹子難不成卻教不得了？要知十年之前，我自己也不過是個渾不知事的孱弱王子罷了。”
林無憂見這一貫冷言語、喜與自己反調的義弟認真一本正經地說起這許多來，不由地一掃陰鬱之情，嗬嗬笑道：“好兄弟，我不過隨口白問了你一句，哪裏就惹出你這一大串話來？好一個有理有據有節！也罷，也罷，別單顯得我這做兄長的鬧別扭，你們既一個說學得，一個說教得，那便學起來罷。隻是，二弟，你倒說說看，如何教？教甚麼？”說得胡清茵也破憂轉晴，饒有興致地帶笑聽著。
隻見段熙晏抬頭望著冷月，一副頗有成竹在胸的模樣，不疾不徐道：“依我看，三妹雖是練著玩的，到底也要按著內外兼修的路子來。內功嘛，不必說，大哥你的底子深，根柢正，自然由你傳授——我想，也用不著如何精深的，無非是吐納搬運、培元養氣的門道裏，揀上幾樣，給三妹打起根本來就是。至於外功，有心教她我家的一陽指功夫，原本極好極適宜，舉止瀟落，模樣得體，不像有些功夫那麼拗頸聳肩的怪形象，臨陣自也有大用，但卻苦在不易見功，未免學得費事些。照我意思，將我所會的各家擒拿手法，選些小巧圓轉，以靈搏拙、將小勝大的門道，編匯綴連，教了給她。一則不失閨閣身份，免得大開大闔、捋袖跨裙的不雅，二則也輕便好學。大哥看怎樣？”
林無憂拍手笑道：“好個段師傅！果然高明！竟有因材施教之妙，將來少不得開宗立派，名滿天下，——三妹，你看如何？可滿你心意？”胡清茵也自抿嘴笑道：“小妹左右也不懂，兩位哥哥怎生說便怎生好，都使得，——大哥隻顧打趣取笑，方才又不肯教，可別是嫌我蠢笨、不樂意教罷，還是二哥待我好些。”段熙晏不語默然，似是已想開教授之法了，林無憂則正色道：“哪裏話，愚兄隻是擔心罷了，怎有不肯？既這般說了，我當然竭盡所能了，隻恐你受不得耐煩。”胡清茵也收起笑容，正色道：“小妹隻是玩笑罷了，大哥你思慮多、好擔憂，我不是不知道，至於大哥待我究竟如何，小妹心裏自知就好，不想說出來，倒顯得淺薄了。”林無憂點點頭，胡清茵又道：“話說迴來，也沒甚辛苦，小妹既說要學，自然是自家勤奮起來，便是天生愚魯學得慢些，也決計不嚷辛苦；再者說，二哥也說了，見放著兩位哥哥都是行家裏手，肯定也是化繁為簡，教小妹好學。”
林無憂笑道：“你聽他說呢，甚麼行家，我們這幾下子怕隻才初窺門徑、在外頭且晃悠，離著裏頭還差著不知多大一截呢，——隻說近些日，我搬運周天，行功過關之際，時常便覺得有所滯澀，胸中煩悶很緊，也不知是何道理，也無法排解。”段熙晏冷然道：“不是我說大哥，你也太過謙了些，怎麼就算不得行家了？咱們自來離了大理，一路上不管哪一門的對手，也沒見如何不敵了，——隻論丐幫裏你那些下屬，一個個有年紀、成名的人物，難道不是有道行的？還不是輪番敗在咱們手下去了。”林無憂笑笑，心知這義弟心高氣傲，絕不肯輕易服人，便不多與他爭辯。
一時既說定了胡清茵學武之事，兄妹三人便各自迴房去了。卻說這一夜，三人倒都難得睡得安穩：胡清茵心存暗喜，自謂以學武這個名頭岔了大哥愁思哀念，頗有自得，不多時便睡去了：林無憂也確如她所想，暫撇開煩悶，專心致誌，編排起深入淺出、易學好會的一套簡單心法來，——本來，內功一途，最為兇險譎妙，他既想要教好義妹，那邊便也容不得甚雜念；至於段熙晏，自不必說，躺在香熏繡衾裏，腦中所想，甚至手足比劃的，無不是欲授之於胡清茵的門道。舉凡人若專注費神於一事，反倒更易困倦，想的累了再睡，無疑更覺香甜。
次日起來，各自梳洗畢了，一同用飯時，林無憂便將思忖半宿所得大致先說與胡清茵聽了。那錢荼空一路自念身份，從不肯與他三人同桌，任林無憂怎生說也罷，今日聽著這個話頭，卻不免勾起興趣，先是側耳聽了一陣，後來索性扯了條凳，徑坐到林無憂背後聽起來。
胡清茵其實天分本不差，又難得通醫理，那些常人聽來唯覺晦澀的經絡穴道之類字眼在她耳中卻也不難解讀。一時吃完，結算了食宿賬目，收拾上路，林無憂便一行走，一行細授起來，不但胡清茵聽得細致專注，段、錢二人也自凝神而聆，各有所思。更兼段熙晏不時評議兩句，錢荼空覷空討問二三，將那些略有疑難之處涵蓋無遺，故而本就存心要學好的胡清茵更覺進境通暢，不到傍晚停宿時，便將綱領大致融會貫通了。
及至當晚住下，用過晚飯，林無憂將吐納運氣的基本法門傳授畢了，段熙晏便急不可耐地教起擒拿手法中撥、打、抓、拿、卸、鎖、扭諸般拆解所用的單一手法來。林無憂在旁瞧著，不由暗自納罕：教授這類近身之技，不免有所觸碰，若說二弟，自幼與宮女、侍婢廝纏慣了，在脂粉堆裏長成的，隨身交道的多是女子，在這男女關防上不以為意也便罷了；如何三妹這般小人家兒女，原該謹微拘泥、矜持得緊才對，怎地也麵不改色，舉止自如呢？再三思量，不得其解，隻得想作是兩人相處漸久，兄妹之情彌篤之故，遂撇開不以為念。
待見段熙晏在抵禦自保之外還要教授反擊之法，林無憂道：“我倒覺得不必。三妹習武，為的是強身健體，再者緩急處可自保得一線機變，原無傷人之意；若對方果然身懷絕藝，又見三妹意存反擊，隻怕反倒引得其驟下殺手，豈非適得其反？”胡清茵點頭稱是，“恩，我也不要傷人，隻要有個緩急時不被人肆意欺淩、毫無抵禦之力，也就盡夠了。”段熙晏撇撇嘴：“世上的武學哪有不寓攻於守、以守資攻的呢？就算是全意守禦的功夫，那也得暗藏了可攻的後招，方才讓對手忌憚、不能肆意而攻，若是一意嚴防，守得再嚴密，也不免有疏漏。”林無憂正色道：“總之我定不讓三妹離了近前左右，這隻是應付事出突然的緩頰之技，我看就不必附以反擊了吧。”胡清茵聞言微笑，溫然望著林無憂，而段熙晏欲待再辯，略一沉吟，也隻笑笑而過。此事遂作
罷。
一連數日，段熙晏從各派武學中摘擷、加之自己的凝練變化、編匯貫串，共傳授了三十二招擒拿手法，胡清茵竟能一一牢記，唯餘日後勤練流熟耳。林無憂說到這算是二弟手創的第一套武學，要起個名號。段熙晏麵露頑皮，微笑戲稱道：“這一套擒拿手法旨在自保而不求傷人反擊、不如叫做‘泥菩薩三十二式’倒好。”林無憂也笑道：“段師傅開門立宗的起手藝業，叫這等名號，不嫌太俗了麼？不過‘菩薩’二字倒也貼切，不如就叫做‘三十二式菩薩手’。”胡清茵也附和道：“救苦救難，慈悲為懷，‘菩薩’二字縱是當不起，倒也挺合小妹心意的。”
說笑間，林無憂又讓段熙晏隻用這三十二式菩薩手守禦、同自己拆起招來。雖是切磋練招，以林無憂此時內外兼資的修為進手攻起來，段熙晏又是用這才創不數日的功夫，不免有些手忙腳亂的意思；然而拆到百餘招後、所有招式至少走了三兩遍，段熙晏便漸自融會貫通起來，——畢竟這些招數也非他首創、本就學下底子的。拆到三百合，林無憂撤步退開，笑道：“很好，很好，這套手法以機變靈巧見長，我除非使出大拙勝巧的降龍掌法、單憑招數變化，倒很難一時半會內勝得過你呢。”段熙晏倒是一臉鄭重，點頭道：“真遇到內功精純或是招數刁狠之人，這套功夫自然不值一哂，——那也原不是半路出家練一套速成功夫就能匹敵的。這番與大哥拆招，倒讓我又悟出些去蕪存菁的地方，待我再做些修潤增刪。”說完自到一旁出神去了。林無憂笑笑，又問胡清茵道：“三妹這幾日修習內功，可有覺得不適的地方？雖然教你的都是些淺顯易學的門道，不過內功修煉一途實在兇險頗多，不可不仔細小心，若是覺得有甚不對處，一定要即刻告訴我。”胡清茵點點頭：“恩，大哥放心，小妹理會了。”林無憂站著看了一迴弟妹二人沉思的沉思、試練的試練，信步走出客棧的小院。
此時淡淡雲頭上來，遮得星稀，然而卻越發顯得月色欲說還羞、皎潔可人。林無憂在月色下凝神立了片刻，夜涼雖如水，但於他，卻隻覺體內真氣充盈、陽勁騰騰，似乎這一股精力充沛之至、無法宣泄。忽而，他心中一動，驀地浮起若幹往事，手中卻不由地使開一套掌法。但見他磨肘沉肩、氣凝如嶽，一掌掌拍出，猶如虎吼風嘯，正是少林派的伏虎掌法。然而以他此刻內功修為，加之研習降龍十八掌後對於勁力吞吐運轉的領悟，這套原本可說平平無奇的掌法在他使來卻是大有氣象，已遠非當日教授此掌的葛慧芃所能企及的了。
林無憂將這三十二路伏虎掌使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他心中憶起了甚麼，迤邐蜀道斯人伴？抑或是血濺嵩山憤懣含？總之他越使越快，運轉如風，在這片空地上竟攪起個渦旋，帶動著四下的沙塵、落葉紛紛起舞，氳靄飄蕩。
突一瞬，林無憂覺得臍上六寸處期門穴猛然一滯，尚不及轉神，胸椎上魂門、意舍兩穴接連跳動，旋即如墨滴紙上一般，疾速暈染開來，胸腹間多少大穴一時竟各生異象，或如針刺，或如氣脹。須臾間，任督乃至奇經八脈統被一股邪勁行遍，林無憂連忙運氣相抗，孰料卻是半分真氣也凝聚不起，意動之際反倒更覺那股邪氣行得快而烈了。隻在彈指之間，林無憂已從個龍精虎猛的演武者變得神昏氣窒、堪堪就要暈厥。
便在神智欲喪的一瞬，林無憂強自凝神，竭力縱聲一唿，“啊！……”這一聲雖是已無充沛真氣，卻依然如龍吟虎嘯一般，響徹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