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孫小翠正收拾行裝,準備趕往大漠,忽聽得外麵一陣吹打聲響起,嘟嘟嘀嘀,分明是迎親時奏的樂聲,她心下大奇道:“此處甚為偏僻,卻是誰人在娶親?”好奇心大起,移步屋外,隻見山腳下數十人的儀仗隊伍,中間簇擁著一頂大花轎,花轎旁一少年手牽毛驢,驢上騎著一名老者,頭頂光禿,胸帶紅花,不是秦妙手又是誰?他不時往花轎瞧上兩眼,又跟旁側的少年交談幾句,隨即哈哈縱笑,雖然距離較遠,聽不清他們說些甚麼,但瞧著兩人臉上的洋洋喜氣,顯然大是得意歡愉。
孫小翠一看之下,妒意頓時如潮水般湧起,幾乎衝破了胸膛,當下便有將一幹人等殺個幹淨的衝動,但隨即想起丘北樓的嘲笑:“你既不是秦先生老婆,又不是他的老情人,怎地管得這麼寬?”尋思道:“我若真這麼做,反倒讓那負心賊真以為我有多在乎他,教人看了笑話,哼,你愛娶誰便娶誰,我偏懶得搭理,隻當是沒看見。”強壓住怒氣,罵了聲‘挨千刀的負心賊’,氣唿唿地走屋內。
此時她心亂如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來迴不知走了多少圈,眼見日頭寸寸直上,近了正午,又徐徐直下,將及傍晚時分,送婚的儀仗隊伍陸陸續續從原路返迴,孫小翠再也按捺不住,縱身急衝下山,沿著東向的小路轉了幾個彎,走過一條小石橋,來到秦妙手的住處。
隻見兩排草房燈火通明,右側一間房內隱隱傳來醉酒聲,她跟秦妙手為鄰數十年,知道那是廳堂,其後便是內室,於是展開輕身功夫,悄悄來到窗邊,凝耳傾聽裏頭動靜。
隻聽得丘北樓囔道:“嘖嘖,郎才女貌,天造一對,秦先生,恭喜恭喜,恭喜你娶得嬌滴滴大美人,從此雙棲雙飛,享盡齊人之福!甭曇舸譂,似乎舌頭大了許多,不消用眼觀看,也知他定然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秦妙手接口笑道:“這也是托老弟的福,要不是你幫忙做媒,我又怎有如此好的運氣!鼻鸨睒堑溃骸拔译b是牽了根紅線,算不得甚麼。來,咱們再喝一碗!”一陣杯碗交碰聲響起。
孫小翠暗自罵道:“原來是這臭小子在搗亂,待會非要好好收拾你不可!
隻聽丘北樓又道:“秦先生,你醫術高超,普天之下難有人能望你項背,所以我就說,能配得上天下第一名醫的女子,須得具備四個條件!鼻孛钍中Φ溃骸袄系苓^獎了——你倒說說看,是哪四個條件?”丘北樓道:“第一,出身名門望族,家世顯赫。正所謂‘門不當、戶不對’,以你的聲望,尋常人家的女子,自是做不來這個‘天下第一神醫夫人’,至於那些三教九流出身的女子,非但是配不上,簡直是辱沒了你的盛名!鼻孛钍止笮Γ瑏K不否認。
孫小翠琢磨:“這小子說得‘三教九流’,似乎指的就是我孫家百藥門,真是豈有此理!”
丘北樓繼續道:“第二,年輕貌美,國色天香。咱們武林中人,討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難保有朝一日不掛些彩頭,所以結識一名醫術高明的大夫,就顯得尤為重要,有分教:識得好大夫,性命長又久,倘若能跟第一神醫套上幾分近乎,那就可以把心放到肚子裏去了,以你的本事,隻要閻羅王大筆還沒揮下,你便有法子將人救活。有鑒於此,爭著搶著嫁給你的女子,那自然是大有人在,常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秦先生,你今年才六十有二,正是一展宏圖的大好時機,自是要挑個青春貌美的女子當老婆,否則就沒甚麼樂趣。”秦妙手笑道:“是極,是極!”
孫小翠心想:“我今年已經六十……按說臘月底出世的,細細算起來,該是五十九才對。哼,四十年前,我難道算不得窈窕淑女嗎?”她想起那年和秦妙手初次相遇,便已芳心暗許,無奈兩人太過爭強好勝,鬥來鬥去,眨眼間四十年過去,如今都已是鬢斑年暮,不禁大為黯然。
隻聽得丘北樓滔滔不絕道:“自古道女子要三從四德,三從中的第二從,便是要從夫,丈夫說甚麼,為人妻子的就該遵從照做,這才是溫柔體貼,賢良淑德。秦先生,似你這般出類拔萃的人物,如若娶了個母夜叉,豈不是教人笑掉了大牙,那可就大大的不妙。當年十裏坡有個好漢,叫做菜園子張青,遇人不淑,討錯了老婆,結果被逼得上了梁山。所以說溫柔體貼、賢良淑德便是第三要訣!鼻孛钍峙氖值溃骸坝欣恚欣!”
孫小翠肚中怒道:“呸,出類拔萃,也不害臊?甚麼三從四德,賢良淑德,放你的狗臭屁!”想到昨天甫一見麵,便給了秦妙手老大的一個耳光,暗地裏搖頭歎道:“看來溫柔體貼這一節,我是絕難做到了!
卻聽得丘北樓接著說道:“至於第四個條件,秦先生,你可知一個潑辣蠻狠的女子,最厲害的招數有哪幾樣?”秦妙手道:“最厲害的招數?這個卻是不知,要向老弟請教!鼻鸨睒堑溃骸坝械朗恰豢薅[三上吊,磨得丈夫死悄悄’,哭和鬧倒也罷了,上吊尋死這一著,著實讓人頭大如鬥,任你醫術再怎麼高明,也決計救不了一心尋死的人,你說是不是?”‘啪’的一聲,大約是秦妙手拍在自己大腿上,隨即說道:“很是,很是!”似乎頗有感觸。
孫小翠略感愧疚,心道:“我三番四次吞服自己配製的毒藥,這和上吊尋死沒多大分別,唉,要不是負心賊他竭力解毒,隻怕我已經死過九迴了!
秦妙手歎道:“聽老弟一席話,當真是茅塞頓開,此時方知其中奧妙,以前的六十多年,我算是白活了一場。”丘北樓哈哈笑道:“喝酒,喝酒!”
孫小翠大急,思道:“他說以前的六十年白活了,難道是不再顧念舊情,想和我一刀兩斷!
隻聽丘北樓問道:“秦先生,你迎得了美人歸,今後有甚麼打算?”秦妙手得意說道:“造訪名勝,潛遊佳境,人生快意之事,莫過於此!鼻鸨睒堑溃骸安诲e,正該如此,隻是還有一事,須得要你牽腸掛肚!鼻孛钍帧丁艘宦暎溃骸澳阏f的是?”丘北樓道:“昨日裏有一人說要隻身去往大漠,找尋一樣至毒藥物,瞧瞧你有沒有法子可解,這事你忘了嗎?”
孫小翠心中一動:“他是在說我!”當下屏住唿吸,豎耳傾聽。
秦妙手拍了拍腦門,說道:“老弟不提醒,我還真把這茬給忘了。”孫小翠肚裏罵道:“負心賊,沒良心!”丘北樓笑道:“這也難怪,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這些雜碎瑣事,自然就不會放在心上了!鼻孛钍指α藥茁暎溃骸靶〈涞氖侣铮谝唬瘕堗┭菔篱g罕有,她此行能否找尋得到,亦在未知之數;第二,如果不幸被她找著了,此草毒性猛烈,不但難解,簡直是不能解、不可解,我也是無可奈何!
孫小翠心想:“照他的意思,是決定袖手旁觀了!
丘北樓笑道:“既然是無可奈何,那就管他娘的,給她來個眼不見為淨!”停了停又道:“時候不早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新娘子在房裏怕是等得焦急了,秦先生,告辭,告辭!”跌跌撞撞的腳步聲響起。
孫小翠哪裏還忍耐得住,雙手一推,轟隆一聲響,木板搭建的牆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她急步跨了過去,衝著秦妙手喝道:“想洞房?我殺了你!”自腰間掏出一柄短彎刀,提刀便向秦妙手揮砍,她雖是以毒見長,但刀法上的功夫,卻也極是了得,‘刷刷刷’刀勢密集淩厲,每一刀都照著對方要害劈去。
秦妙手大吃一驚,忙雙掌交錯,用空手奪白刃之法和她鬥在了一起。孫小翠武功本是稍遜一籌,但因著占了先機,初時還能打個旗鼓相當,隻是十來招過後,秦妙手逐漸緩了過來,掌風立增,此時她便漸感吃力,彎刀迴旋而上,突地手上一頓,刀鋒已被對方左右掌合夾住。
秦妙手道:“小翠,你這是幹甚麼?我沒邀你喝一杯喜酒,難道為此生我的氣了嗎?”孫小翠試著連運了三次勁,始終拔不動彎刀,怒
道:“喪命酒我就喝!”右手鬆開鬆開,腳步一滑,閃到了丘北樓身前,抬手一抓,抓向他肩膀。
丘北樓料不到她會忽然襲向自己,急往旁邊閃避,右腳剛邁出半步,肩膀一陣劇痛,卻是已經被孫小翠扣住,頓時隻覺半身如觸電般,掙脫不得,隻聽她粗聲問道:“新娘子在哪裏?”丘北樓咬緊牙關,說道:“你目露殺機,想殺新娘子,是不是?哼哼,我是決計不會告訴你!
孫小翠冷笑道:“好,有骨氣!”手上勁力陡增,喀喇一聲響,丘北樓慘聲唿叫,肩處的關節已然脫臼,隻痛得他額上汗珠涔涔直落。孫小翠又道:“你說是不說?”
秦妙手頗含擔憂之色,似乎生怕丘北樓一時經受不住,就此向她屈服,忙勸解道:“小翠,何必生這麼大氣,咱們有話慢慢說,你先把丘老弟放了。”
丘北樓忍痛說道:“秦先生請放心,我堂堂男兒,豈能受人脅迫,就算她再擰斷我一條手臂,我也不會說出新娘子在……在哪裏!彼f‘在哪裏’時,眼光有意無意地向內室看了一下,隨即趕緊收迴目光,望向別處,昂其頭來,作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
這一切盡收孫小翠眼底,她心念一動,便已猜到了八九分,道:“你不說我便不知道麼?”放開了丘北樓,騰空縱起,雙掌推出,朝秦妙手拍去。掌至中途,忽然一改方向,‘波’的一聲,卻是拍在一側的牆上,身形借著後退之力,迅速撞進了內室。隻見房內燈光昏暗,西首擺著一張床,帳子低垂,依稀似乎有人端坐在裏麵,床前放著一雙繡花鞋,極是顯眼。孫小翠二話不說,雙手並發,兩簇梅花針急射入青紗帳中,她在針上沾浸了見血封喉的劇毒,就算沒打中要害,也能即刻奪人性命。
縱起、入室、發針三著一氣嗬成,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待得秦妙手和丘北樓跟著衝進來時,已然遲了一步,兩人同時驚唿一聲,眼睜睜看著床上那人哼也沒哼,便一頭栽倒下去,想來是已經氣絕身亡。
秦妙手失聲道:“你……你殺了她?”孫小翠斜眼道:“殺便殺了,你待怎樣?”秦妙手瞪著她,喝問道:“她跟你無冤無仇,你為甚麼要下此毒手?”孫小翠道:“你負心薄幸,她就該殺!”秦妙手怒道:“我怎地負心薄幸了?你說個清楚!”孫小翠道:“你心裏有數,又何必言明。”兩人針鋒相對,瞠目而視。
丘北樓歎道:“好好的一樁喜事,竟然眨眼間成了喪事,怎麼會搞成這樣?”搖了搖頭,看他們兩人兀自對峙,當下對秦妙手道:“秦先生,人都已經死了,你也毋須過於傷心,我看孫前輩也是無心之失,大家一人少說一句,免傷和氣。”
孫小翠發針射殺了新娘,自知理屈,原本就是想著息事寧人,隻是苦無臺階可下,此時聽得丘北樓勸解,不由得一喜,心道:“這小子雖是可惡,但總算知趣,說了句識大體的話!
丘北樓又道:“洞房花燭之夜,新娘子卻無端端死於非命,這未免是有些不吉利,為今之計,隻有我再費幾分功夫,幫你重新物色一個秀外惠中的美人,將這段姻緣續上,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不定能找到一個更好的女子!
孫小翠大怒道:“你敢?你找一個,我便殺一個,看是你找得快,還是我殺得快!”丘北樓道:“孫前輩,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秦先生年逾六旬,至今尚未娶親,男大當婚,女大……咳咳,當然,孫前輩不同我輩俗人,自是另作別論!睂O小翠怒道:“臭小子,你是在譏諷我?”丘北樓道:“不敢,我隻是說秦先生娶妻生子,很是平常,孫前輩為何要從中阻撓呢?”孫小翠道:“他娶不娶妻,關你甚麼事來著?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丘北樓道:“是,是,的確不關我的事,咱們都是外人,不該插手人家的家事,咦,孫前輩你呢,似乎也不太相幹!睂O小翠道:“誰說和我無關?他……他……我……”手指著秦妙手,欲言又止。丘北樓奇道:“怎麼?難道你想做新娘子?”孫小翠咬著嘴唇,跺足道:“是又怎麼樣?”丘北樓一副驚奇萬分的模樣,側過了頭向孫小翠瞧了一會,搖頭道:“不妥,不妥!”
孫小翠本是和秦妙手一樣,對情感之事,羞於出口,此時下了極大的決心,才說出了心事,哪想到卻被丘北樓一口迴絕,惱羞成怒,大聲道:“有甚麼不妥,你說,你說!”臉上殺氣騰騰,似乎丘北樓要是說不出一個所以然的話,便要將他碎屍萬段。
丘北樓道:“秦先生妙手神醫,能配得上他的女子,至少要有四大優點……”孫小翠截口道:“一派胡言,放你娘的狗屁!”轉頭衝秦妙手道:“你娶是不娶?”她急怒之下,拋開了往日的矜持,竟直截了當地責問。秦妙手眉心大舒,忙道:“娶,娶,當然娶!”答得飛快,似有喜色,跟剛才的又悲又怒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孫小翠卻沒注意到這一變化,聽到他的迴話,麵露得色,大感滿意,朝丘北樓道:“臭小子,聽見沒有?甚麼四大有點、五大優點,全是胡說八道!”丘北樓皺著眉頭,說道:“既然秦先生喜歡,那就沒甚麼好說的了!鳖D了頓,又鄭重問道:“你當真要嫁?”孫小翠:“廢話,那還有假?”丘北樓道:“決不反悔?”孫小翠斬釘截鐵道:“決不反悔!”
丘北樓和秦妙手相對一眼,同時哈哈大笑,丘北樓道:“秦先生,這次是真的要向你道喜了。”想拱手作道賀,忽地臂膀一痛,這才想起脫臼的肩膀一直沒有接迴去,不禁‘哎唷’唿了一聲。秦妙手快步走了過來,伸手將他扭脫的關節接上了,道:“丘老弟,這次是真的要向你道謝了!”兩人又是齊聲放笑。
孫小翠聽到他們的怪笑,很是不對勁,一個縱步竄到西首的床邊,掀開帳子,卻見到裏麵倒著的,竟然是一個木偶假人,假人的身上還留有自己打出的梅花針。她瞬間明白了其中究竟:“原來這是他們安排的一出假婚!”怒道:“你們……你們……”
秦妙手顫聲道:“小翠,你答應過的事,可……可反悔不得!”孫小翠既氣且羞,狠狠白了他一眼,臉色忽然一紅,沒好氣道:“誰說要反悔了?”秦妙手大喜,笑逐顏開道:“你的意思是說……哈哈,丘老弟,虧得你的妙計,虧得你的妙計!”
丘北樓笑道:“妙計說不上,雕蟲小技罷了。”孫小翠聽他們的話語,知道是丘北樓想出的計策,瞪著他說道:“你好大的膽子,出這種餿主意戲耍我,這筆帳該怎麼算?”丘北樓笑道:“好沒道理,你好事成了,不謝我倒也罷了,反倒責怪我這個媒人,真是好心沒好報!睂O小翠道:“好,我現在就報你!”
募地身形一晃,閃到了丘北樓後麵,探手抓向他背部。丘北樓隻覺腰間一麻,周身便已酸楚無力,跟著被人連著衣帶提起,走出房外,耳中聽得孫小翠高聲道:“去罷!”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遠遠地飛了出去,卻又輕輕摔落在地。這一摔除了模樣狼狽之外,並無絲毫損傷,丘北樓知是她手下留情的緣故,朗聲笑道:“夫妻拜了堂,媒人掃過牆,告辭了!”踏步下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