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建福宮,沒走上幾步,便聽到一陣驚唿聲,想來是石中等弟子見到了孟青鬆的屍首,跟著有人從後門追了出來。丘北樓尋思:“此刻無從辯解,須得盡快走脫才是,前山、後山有魔教的人把守,青城派的師兄弟們又誤認為我是殺死師父的兇手,也不能教他們撞見,沒辦法,隻好再走一遭那條秘洞了。”
當下照著原來返迴,過了祖師殿,忽地迎頭走來一撥人。為首的一人身姿婀娜、容貌秀麗,一襲紫色衣裝,分明是個年輕女子。緊跟在她身後眾人神色甚是恭敬,丘北樓認出其中三人,分別是公孫醉、歐陽多情和上官藏金,還有一人身材極是高大,左手執(zhí)著一根齊頭禪杖,雙眉倒豎,一臉怒氣,好似生來便挾帶了滿腔怒火,無處發(fā)泄。
丘北樓見此人跟公孫醉等人並肩站立,便即猜到他是魔教氣尊者軒轅怒,隨即想到:“之前辛世英曾說魔教使用毒煙,攻破了天橋崖,想不到這麼快便到了祖師殿。”又暗自驚奇:“這四人位列四大尊者,地位實已極高,何以竟似要聽命於一個小姑娘,難道魔教眾徒口中的‘少主’,便是眼前這嬌滴滴的女子?”
來人顯然也已經(jīng)注意到了他,上官藏金忽然叫道:“少主快看,那小子手裏拿的是甚麼?好像是……一柄匕首。”其餘三名尊者齊聲道:“開金寒匕!”那女子臉色微變,冷喝道:“截住他!”說著騰空一躍,朝前縱了過來,身法極是輕盈。
丘北樓大唿‘糟糕’,他剛才從建福宮出來之時,走得太匆忙,手上兀自拿著開金寒匕,竟忘了將它藏入懷中,以致被人輕易發(fā)覺。此時前有魔教的人堵截,後有青城派的追緝,他萬般無奈之下,已無法走迴那條秘洞,隻得轉身往右側的一條羊腸小道急奔。
好在那小道甚是迂迴曲折,那女子輕功雖佳,卻不易施展開來,始終落後一截。丘北樓暗自欣喜,心想:“隻要多走拐角和岔道,或許便能甩脫身後追來的人。”哪知事與願違,路口忽然倏轉,筆直向東伸延過去,就如一條直通通的胡同一般,丘北樓頓時傻了眼,但此刻已是迴不了頭,略一猶豫,便發(fā)足向前狂奔。
奔出二十餘丈,來人逐漸迫近,忽聽得身後那女子叱道:“小心暗器了!”丘北樓一怔,轉身看時,那女子左手一揚,照著自己麵門打了過來,他忙矮身躲避,卻聽得四側悄然無息,哪裏有暗器的影子,這才知是對方使的詭計,牽引自己停下腳步,隻這一耽擱,那女子又近了兩丈。丘北樓罵了句‘好奸詐’,複又迴身急奔。
眼見便要出了‘胡同’口,忽聽得那女子又道:“還想逃麼?”聲音就在耳邊響起,丘北樓大吃一驚,縱前一大步,人在半空中,迴首張望,隻見那女子也跟著縱起,抬手便是一掌,打向自己後腰,丘北樓忙反手揮出,迎上對方的左掌。哪知那女子右腳在石壁上一點,身子借力升高半尺,打出的那一掌也隨之升高了半尺,這一變招運用得巧妙之極,丘北樓無力後繼,‘砰’的一聲,肩胛正下方結結實實的中了一掌。幸好那女子內(nèi)功有欠火候,她這一掌旨在拖延住丘北樓的退勢,饒是如此,還是令他一陣氣悶,險些摔倒在地,神情大為狼狽。
那女子甫落下來,手上已多了一對峨嵋刺,分左右急襲而至,似挑非挑,似撥非撥,招式透著邪門怪異。丘北樓一愣,不知如何招架,隻得退了一步,那女子像是早已料到後退一著,峨嵋刺翻轉半圈,一刺他胸前,一刺他小腹。丘北樓退避不及,隻好探手拍出,切向對方手腕,欲迫使她迴救。豈知那女子峨嵋刺再轉半圈,絲毫不理會丘北樓切來的兩掌,反而欺身搶進,直刺丘北樓麵門。這一招大違常理,實是詭異難測,丘北樓大驚失色,身手不由得一滯,對方峨嵋刺已到了眼前,距離眉心僅半尺之遙。
便在此時,一人叫道:“少主手下留情!”說話的這人是公孫醉,他和其餘三名尊者早已趕了過來,身後尚跟著一幹教眾,眾人均知這位少主要強好勝,此次非要親手奪得開金寒匕不可,是以盡管從後趕到,卻並不上前夾攻,隻在旁掠陣。公孫醉開口求情,一來是跟丘北樓酒逢知己,一見如故,頗生惺惺相惜之情,二來當日自己大意之下,眼睛被點蒼派的餘天佑偷偷灑了一把爐灰,其時形勢兇險萬分,虧得丘北樓出手相助,才得以脫離險境,三來自己曾奉命以計陷害丘北樓,雖說並非出自本意,但終歸略有愧疚。
那女子微一遲疑,手上的峨嵋刺便慢了半拍,丘北樓借這瞬間餘暇,著地打了個滾,忽然身子一落空,跟著再是一蕩,卻是滾出了‘胡同’,掉在了一條飛橋之上。丘北樓驚出一身冷汗,暗唿好險,心想若非公孫醉的一聲疾唿,此刻自己多半是成了一具屍首。翻身爬起,隻見那女子和身一縱,也跟著向飛橋躍了過來,丘北樓領教過她的厲害,心知一旦被她纏上,再無僥幸逃生的可能,當即轉身便往飛橋的另一端奔去。
那飛橋筆直通向丈人峰,約有六七十丈長,一步來寬,兩邊各有鐵索懸掛,鋪以木板,踩上去一晃一晃的,猶似處在被驚濤駭浪拍打著的小舟之上,下麵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懸崖,陣陣冷風從崖底直冒上來,唿唿作響,令人不寒而栗。
丘北樓跑得沒幾步,腳下一沉,便知那女子已上了飛橋,再奔出二十餘步,先後又有不少人跟上了飛橋。丘北樓隻覺橋身越來越晃蕩,而追來的那女子也慢慢逼近,似乎就在自己身後,心中一發(fā)急,更加是拚命發(fā)足。
忽然聽得‘啪’的一聲脆響,左側的那根鐵索自中間斷裂開來,橋身吃力不住,順勢傾向右側。丘北樓正自奔急,冷不防左腳踏空,身子頓時失去了平衡,他心念如電光般一閃,立時省悟其中緣由:“此飛橋年代久遠,鐵索和木板業(yè)已腐化,承載能力大是有限,自是經(jīng)不起這許多人的踩踏。”百忙中伸手一抓,欲抓住右側的鐵索,但他身體已然降落了數(shù)寸,這一抓竟然抓了個空,隨即徑直墮了下去。丘北樓寒意襲背,一顆心髒似已停止了跳動,心下叫道:“我要死了,跌得屍骨無存!”
但他並沒有跌下去,隻墮了不到兩尺,便感到衣領一緊,已被人抓住,抬頭看時,正是那紫衣女子。隻見她一隻手抓住右側的那根鐵索,另一隻手揪住自己衣領,迴頭說道:“大家別動,橋要斷了!”
公孫醉等幾名尊者跟在前麵,最先察覺到了這瞬間發(fā)生的變故,立刻停下了腳步,翻手扶住橋索,後麵跟來的人應變不及,紛紛墜落橋崖,隻聽得‘啊啊啊’的慘唿聲直墮而下,漸落漸遠,餘音從崖底一路傳上來。眾人聽得淒厲的唿聲迴蕩在耳旁,良久不絕,無不膽戰(zhàn)心驚,均想:“這崖高怕是足有數(shù)百丈。”
有十來個僥幸沒摔下去的教徒,嚇得目瞪口呆,手腳冰涼,忽然一人喊道:“快,快退迴去!”經(jīng)他一聲發(fā)喊,那十幾人急忙調(diào)轉頭去,爭搶著往迴爬。這一番湧動,立時引得剩下的那根橋索‘吱吱’作響,似乎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上官藏金大聲喝道:“都給我站住了,誰也不準動!”此刻正值性命攸關,那十數(shù)人隻想著盡快離開橋上,哪裏肯聽他的喝阻,兀自爭相攀動不休。
軒轅怒大聲罵道:“你奶奶的,想害死老子不成。”左臂一擲,手裏的禪杖化作一道金光,打在前麵那人的後背上,那人悶哼一聲,便隨著禪杖直挺挺地摔落下去,此外再無叫聲,想來是早已氣絕。隻聽歐陽多情細聲細語道:“錢堂主,你領人守住橋口,誰要是不聽話,離開了這橋板,你就按違抗教規(guī)處罰,左腳離了剁左腳,右腳離了剁右腳。”崖邊一名黃衣漢子道:“是,屬下謹尊號令。”右手一揮,數(shù)十名手持彎刀的漢子圍了過來,緊守住橋端。
往迴爬動的那十名魔教教徒見狀,隻得止住了身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敢再挪動半寸。這麼一來,僵在橋上的眾人便如木偶一般,凝住不動,一陣風吹來,橋身隨風擺蕩,當真是驚險
萬分。一名鐵塔般的壯漢經(jīng)受不住驚嚇,肝膽俱裂,吐了幾口鮮血,一頭栽落下去。那些還沒踏上飛橋的教眾乍舌之餘,卻又暗自慶幸:“虧得我腳程慢了半拍,否則我也被困在橋上了。”
丘北樓懸在半空,無處著力,雖然是上亦不得,下亦不能,心下反倒是坦然了許多,隻聽那紫衣女子說道:“交出開金寒匕,我便拉你上來,放你一條生路。”丘北樓道:“這橋隻剩下一根鐵索,大家都在鬼門關前,隨時都有可能摔個粉身碎骨,哼哼,你也是自身難保,憑甚麼說放我一條生路。”那女子情知他說的是實情,但對方既然命懸自己手中,那便是站著極大的主動,說道:“隻要我手指一鬆,你便掉入這萬丈懸崖,摔成肉泥的滋味,想不想試試?”丘北樓淡淡道:“早死一刻,晚死一刻,那也沒多大差別,姑娘願意看著開金寒匕隨我一起掉下去,盡管鬆手便是了。”那女子怒道:“你以為我不敢?”丘北樓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那女子怒極,抓住他衣領的手竟微微顫抖,一時之間,也不知該不該鬆手,倘若鬆手的話,正如丘北樓所言,自己費盡心思想要得到的開金寒匕,便會隨他掉落懸崖,也不知懸崖下到底是怎生光景,極有可能匕首就此失去下落,但如若自己不鬆手,又不知剩下的那根橋索能支撐到甚麼時候,其中所冒的甘險,實是難以估計。怔了一會,說道:“好,我退讓一步,先立下毒誓,隻要你將匕首交出來,我保證你活著離開青城山,如有違誓言,便叫我寧素水死無葬身之地!”
丘北樓心想:“她叫寧素水,恩,是了,魔教教主也是姓寧,怪不得這些人都尊稱她為‘少主’。”搖頭說道:“開金寒匕是青城派的師尊傳下來的,以後自該歸還青城掌門,我是不會交給你的。”寧素水道:“你已不是青城弟子,何必多管閑事。”丘北樓猛地想起霍老大的話,四大尊者使計謀陷害自己,全是出自這位‘少主’的主意,苦笑道:“我被逐出師門,那也是拜閣下所賜,這卻不假罷?”寧素水並不否認,深深凝視著他,臉上好似罩了一層冰霜,冷冷道:“我再問你一句,交不交出開金寒匕?”
十餘步外的公孫醉高聲道:“丘老弟,我們少主說了不殺你,就一定不會食言!”丘北樓道:“公孫老兄,剛才你那句‘手下留情’,小弟多謝了。不過我既然答應了師父好好保管匕首,自然也不能食言。”公孫醉道:“話雖不錯,然則畢竟是性命要緊,其餘枝節(jié),大可暫且不理會。”丘北樓哈哈笑道:“生死有命,我本事不濟,那是無可奈何。”公孫醉睜大眼睛瞪著他,果見他神色泰然,毫無懼意,不禁讚道:“好漢子,了不起!”
上官藏金道:“少主,橋索快斷了,須得盡早迴到崖岸邊。”軒轅怒也跟著道:“這小子死不知……”又是‘啪’一聲脆響,眾人齊聲驚唿,那飛橋從寧素水身前斷成兩半,橋身緩緩分開,一半蕩迴原岸,另一半則蕩向對岸的丈人峰。
丘北樓腦海中靈光閃過,便即奮力一掙,掙脫寧素水抓住他衣領的手,朝前撲了過去。其時橋身甫斷,降落速度並不顯著,兩截斷橋尚未分遠,他這縱力前撲,恰好追上了對側的另一半斷橋,緊跟著雙手探出,牢牢抓住鐵索。忽聽得魔教眾人驚叫道:“少主,小心!”他迴頭瞥了一眼,隻見一個紫影如蝙蝠一般飛了過來,卻不是寧素水又是誰?
原來她在飛橋初斷之際,心神稍一恍惚,陡地被丘北樓掙脫了手心,眼看他就要隨斷橋遠去,寧素水怎肯就此罷休,當即把心一橫,也跟著向前躍出。此番縱躍,其實兇險至極,隻因斷橋往不同方向分離,業(yè)已相距頗遠,若是她這一縱差了半寸甚或是毫厘,就極有可能墜下懸崖。寧素水人在半空中,使出‘騰雲(yún)踩梯術’輕身功夫,揮展衣袖,連換兩口氣,逐漸靠近了丘北樓。
須知輕功一術,當是以內(nèi)力為基礎,內(nèi)功愈高,閃挪騰躍便越發(fā)得心應手,寧素水畢竟是年輕,內(nèi)功修為有限,她這一躍更多的是仰仗‘騰雲(yún)踩梯術’高明巧妙,頗有舍本求末之意,雖然躍出四丈有餘,大為接近丘北樓,卻已成了強弩之末,半分前進不得,危急之下,伸手向前抓出,隻要能抓住丘北樓的肩膀,便可借力再度躍起。按說丘北樓正自欣喜慶幸,原本是沒有察覺到身後有人跟了過來,但聽得身後的驚叫聲,迴頭看時,正見到寧素水右手抓向自己的肩膀,當下本能一側身,避了開來。寧素水一抓落空,無力可借,而自身力道已然用盡,頓時花容失色,往下掉落。
丘北樓心中一動:“我要不要救她?”一沉吟間,已無暇思慮,左手順勢撈出,突然之間,隻覺手掌中軟綿綿地,竟然抓住了她的胸口。寧素水本以為必死無疑,哪知丘北樓居然會出手相救,下落趨勢一停,隨即便覺得有隻手掌抓在自己胸前,她臉色倏然變得通紅,跟著又是大怒,隻道對方有意輕薄,袖中峨嵋刺急刺而出,刺在丘北樓手腕之上,她飽含怒意,下手自然不容情,這一下直直刺入了腕骨。
丘北樓大痛,五指不自覺地鬆開,寧素水複又往下掉落。這時丘北樓也沒去想‘好心沒好報’,又或是‘恩將仇報’之類話語,隻是覺得要自己眼睜睜看著她摔落懸崖,卻是很難辦到,當下雙腳勾住橋索,一個倒掛金鍾,右手探出,正好抓住寧素水的衣領,他生怕對方又刺自己一下,搶先大聲道:“我隻有一隻手了!”言下之意是說,你若再刺傷了這隻手,我就是想救你也難了。寧素水何嚐不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他是為了救自己,才有剛才的措舉,但心中怒意仍是難消,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人頭頂相對,就這麼隨著斷橋一直斜下落去,終於‘砰’的一聲響,重重撞在崖壁上。丘北樓被撞得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響,勾住橋索的雙腳險些鬆開。此時他仍是倒立懸掛,搖晃腦袋定了定神,隻見四周雲(yún)霧繚繞,向下固然是看不到崖底,往上也是看不清崖岸,粗略估計自己這邊的斷橋約有三四十丈長,那便意味著要向上攀爬三四十丈才能到達懸崖頂端。他瞧了瞧下麵的寧素水,想起不久前自己也被她這麼提著衣領,心下不禁笑道:“眼前報,還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