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 下部 非耶？末篇 七


    那份東西不僅是所謂長老院的籌備計劃書，還有許多資料，其中包括了他在涿疃施行的所有變革傳至京城引出的種種連鎖反應(yīng)。


    原來這斯達城已經(jīng)有了三份類似《涿疃民報》的報刊類讀物，民間朝廷正正反反的意見也是異常活躍，而從那份長老院籌備計劃書則可以明確看出南刻南製試圖順應(yīng)變革的思路與決心。


    寬寬一頭大汗?jié)M身灰土草葉地衝進來時，他正捧了頭沉思。


    “娘親——”紮進母親馥鬱清爽的懷裏小家夥舒服得哼哼唧唧，不大功夫，盧若銘身上一件蛋青色的絲質(zhì)浴袍便被揉得稀皺發(fā)黑。


    “小珂，拿些梅湯點心進來。”


    就著母親的手享受吃喝，寬寬絮絮述說著他與旋兒兩個兒子一起玩耍的內(nèi)容，盧若銘微笑聆聽，不時發(fā)出些應(yīng)和的感歎，但是腦中轉(zhuǎn)動的仍是剛剛讀過的那些資料。


    “娘親——”看出母親有些心不在焉，小東西不依地糾纏。


    盧若銘隻得笑著將他抱進浴室，洗盡一身汗汙，母子倆換了衣服出來，小珂已經(jīng)叫人置好了飯菜。


    “主子您中午剛鬧過酒，這會兒還是吃點清粥小菜養(yǎng)養(yǎng)脾胃吧。”


    “嗯。”點頭應(yīng)下，那邊的寬寬已經(jīng)自己抓了小勺乖乖吃將開來，沉默乖覺的樣子教人看了心疼。


    天知道，他已經(jīng)十分努力不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孩子的成長，隻是這孩子天性中的**並沒有隨著年紀的增長而鈍化，反倒是越來越曉得觀察母親的眉眼高低，常常懂事得教人吃驚。好在小家夥的性格屬於外張內(nèi)斂型的，天生善於平衡情緒，負麵的東西向外宣泄得比較多，是以內(nèi)裏倒是容易平和而不大會產(chǎn)生偏激的想法。


    幫他剔骨去刺布放菜肴，盧若銘輕聲問：“寬寬可想筇姨筠姨他們？”


    “想的，”重重點頭，寬寬遵守母親教誨努力咽下口中食物方才開口迴答，“還有覃叔的元寶寶和師傅的笑寶寶，不過師傅同寬寬保證過，他們很快就會到這裏來的。娘親，很快是多快？”


    “就是等到過完年。”


    “那麼久啊？”喝了口母親喂的湯，寬寬又問，“可是，海娃魚蛋他們不會來，娘親，我們可不可以迴去看他們呀？寬寬歡喜在海裏遊泳。”


    “那麼寬寬就多吃快長，等長得象娘親那麼高的時候，寬寬就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


    “那娘親呢？不陪著寬寬一起？”


    “陪啊，隻要寬寬想娘親陪著，娘親就陪著，好不好？”


    “嗯。”


    看著稚嫩小臉上洋溢的滿足歡樂，盧若銘突然有種英雄氣短的唏噓。


    這些年起起落落，多少次尊嚴喪盡地獄輾轉(zhuǎn)，然而哪怕已到萬劫不複時候，隻要尚有一線生機他就總能找到力量再度振作。不是不覺得自己象隻打不死的蟑螂的，哪怕已是筋傷骨斷百孔千瘡，哪怕這世界讓他適應(yīng)得舉步維堅打熬得油盡燈枯，他卻終是難以割舍所有的愛恨牽掛。


    不是南刻南製贏了，而是他自己舍不得，舍不得這花花世界舍不得這人倫塵緣，既已落地生根他便要一路走到底，即便走不出海闊天高一馬平川，也要走到心甘情願水落石出。


    今日刺孜萊那一劍其實完全出於一時的義憤，雖然南刻並沒有猜錯他的心思，但卻猜錯了他的計劃，他的確想過帶著孩子以命相拚一了百了，但是那僅僅停留在思維上。為了報答所有那些愛與被愛，為了克服所有那些傷害悲苦，也為了這條因為他而無辜降生的生命，隻要一息尚存他便絕不會輕言放棄，更何況南刻南製還為他留了一條出路。


    他們或者隻是想找到一個他願意同他們和平共處的模式，但對於這個想象中的模式內(nèi)涵他們恐怕並不清楚，至少不完全清楚，就不知他能不能在他們鬧清楚以前打開局麵。


    “娘親，寬寬還要吃魚，娘親——”


    被兒子喚迴思路，盧若銘這些天以來首次露出了真心的笑意。


    當夜，哄睡寬寬，估計離婚宴結(jié)束尚早，盧若銘拿著南刻留下的文件往禦書房行去。沒想到距離那麼遠，走到一半他便開始後悔沒聽宮侍坐轎子的建議，今天一天委實長得可以，尤其那莫名其妙的貞戒，雖不象以前領(lǐng)教過的守宮束那麼恐怖，但也十分耗損體力。可是，要他乖乖守在那間洞房他又睡不著，不僅因為精神始終處在亢奮狀態(tài)，還因為那種坐以待斃的感覺令他十分不舒服。


    他額上的牡丹花繪令沿路所有當值的宮侍婢女認出了他的身份，雖說有些奇怪他為何新婚之夜穿一身不合禮俗的素色便裝在外走動，但各人的態(tài)度還是十分恭順的，想必是南刻南製的衝冠一怒令他們久仰了他的大名，等到了禦書房地界更是早已有人掌著燈燭遠遠迎出行禮。


    坐著歇了歇，他便開始著人引領(lǐng)參觀整個禦書房。


    雖說占地很大，但結(jié)構(gòu)還算簡潔，此地特有的長廊立柱的主建築裏，除了兩間巨大的藏書室和卷宗檔案室以外就是大小兩個議事廳，再下來便是連著一個小書房的臥室和幾間備用的屋子，有些特色的是一間由不知什麼房間改成的練武廳，家夥齊全十分氣派。


    在藏書室略逛了逛，取了份斯達王宮的地圖，他招唿一通忙亂的侍從自便後，獨自來到臥室裏的小書房。


    將桌上隨意攤放的書簡收了收，他的注意力被兩本已經(jīng)翻得很舊的書冊所吸引。


    一本是《佚經(jīng)》，另一本是裝幀成冊的《南王手劄》。


    《佚經(jīng)》盧若銘很早以前就認真看過，那本書其實寓意深刻，將前一場文明的毀滅歸結(jié)為人類的本末倒置自以為是，得出的結(jié)論是，人們一直愚昧地認為這個世界這個星球是屬於人類的，死到臨頭才鬧明白其實是人類屬於這個星球。但問題是這本書的文字十分晦澀，語法有些類似現(xiàn)代世界諸如薩特的存在主義那類哲學著作，甚至還要難懂，簡直就象那本著名的《諾思丹瑪斯預(yù)言》一樣教人費解，很多內(nèi)容莫說這個世界，就算是當代社會的學者隻怕也沒幾個人看得下去弄得明白。隨手翻了翻盧若銘很吃了一驚，為了那每頁書裏都有的密密麻麻的注釋筆跡，粗曠的字體一看便知出自南刻。


    至於那本《手劄》，盧若銘從沒見過，為了克製衝動，他特意將《佚經(jīng)》排在了翻閱之先。


    然而即便如此，等到打開《手劄》扉頁時，撲麵而來的熟悉感仍是教他唿吸艱難起來，南王生前的日記，這本書原來是南王生前的日記，字裏行間如鐫筆墨，一時之間往昔歲月曆曆全在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