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山放掏了掏耳朵，“不知何時還能迴去，希望我娃子長快一點，能給他們娘親撐一撐腰。”


    “戰場無情，刀槍無眼。還有一句老話，殺人者人恆殺之。塗兄就不怕，萬一哪天……”


    “我已經是火長，手下管著九個兵；要是再折騰幾個月，說不定就能當上隊正了。”塗山放掰著指頭給他細數，“我要是戰死沙場，我家裏會得一大筆撫恤金，一大筆！他們隻要不被騙，就能舒舒服服花上三十年；要是再買些水田和鋪子，那我孫兒都不愁吃喝。”


    他從前遊手好閑、刀頭舔血，自己都吃不飽，從不敢想以後；現在有機會了，就想給家裏置辦產業。


    人有希望，就有奔頭。


    範霜就看他坐在這裏，興衝衝地規劃自己的身後事，眼裏竟然全是生機和希冀：“範兄，你看我這爛命一條，活著固然是好，死了更沒壞處，替龍神打仗多劃算哪？”


    他舉起左手，晃了晃四根指頭：“他們都說我是天生壞種，可這世道哪裏有正路子給我走？我嚐試無數次，從來沒有好結果。直到加入黑甲軍，我這一百多斤肉才有點用處！進去才知道，當時的黑甲軍、後來的龍神軍裏頭，像我一樣的人，多了去了，數都數不完！一個個全是沒人記掛的亡命之徒，自己活著沒啥意思，死了還有人拍手叫好。”


    範霜聽得歎息一聲：“是啊，這操淡的世道！”


    “但我們給龍神打仗，別人反而敬重我們、愛戴我們，我們才知道自己還能幹一點有、有……”卡殼了。


    範霜替他補完：“價值。”


    “對，有價值的事情。”塗山放半是自嘲，“我就希望，萬一我戰死沙場，我媳婦肯帶著娃兒來給我燒點紙。我老娘能到處跟人說，俺家老三不是廢物，他是給龍神捐軀了。”


    範霜點點頭，不知怎地，眼眶有點發熱。


    塗山放說到興頭上，也抬手給範霜倒了杯茶：“你說打仗有什麼不好？一打仗，龍神也高興，老百姓也高興，我也高興，我家裏人也高興。”


    “你說龍神有什麼不好？他一來，勉城人就有工可做，有錢可領，有飯可吃……他們當中多數人，很少能按時領到過工錢！”他唿出一口氣，“範兄你是爻人，你不知道我見過的閃金人過得有多苦。我的娃、我自己的娃，四年才吃上一次肉，就是我迴去的時候！我買了一大塊肉，比我臉都大，剛煮好端上桌，倒數三、二、一，沒了。但這過去的幾個月，你看多少勉城人換上了新衣新鞋，你看多少勉城的小孩子買到了糖果？”


    “他們要是不知道龍神的好，怎麼肯在我手下賣力操練？”塗山放嗤笑一聲，“我當過山匪，也進過其他城主手下的軍隊。那些兵痞和賊匪也沒什麼區別，散漫無狀，既不想效忠誰也不想保衛誰，就是混日子過。”


    “我知道，因為我從前就是那樣。”塗山放舉杯，一飲而盡，“直到我加入了黑甲軍。”


    範霜重重唿出一口氣：“是啊，九幽大帝了不起，我看勉城的龍神廟香火鼎盛異常，每天來去的信徒都快踏破門檻。”


    龍神廟內外，多的是長跪不起、五體投地的虔誠信眾。


    “在天水城，從前隻在妙湛天的主神廟能見到這般盛況。”


    聽塗山放一席話，範霜終於明白，龍神帶給普通人的到底是什麼。


    是機會，活出個人樣的機會。


    是方向，是暗夜裏的那一盞孤燈，跟著它就能走出吃人的塵泥沼澤。


    也是釋然，自己來世間走這一遭，終歸還是值得的。


    這才是龍神對閃金平原的真正饋贈。


    範霜也發現，自己竟然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賀驍。


    什麼樣的人物，才能讓滾刀肉一樣的亡命之徒對他死心塌地，才能讓素昧平生的百姓對他感激涕零，才能把烏合之眾訓練成精兵強將？


    塗山放才加入黑甲軍一年多，就有這種戰力，就有這種覺悟。那麼賀驍本人親手帶出來的黑甲軍精銳，又會是什麼樣的素質？


    恍惚間，他大概知道黑甲軍此前為什麼能夠橫掃閃金了。


    賀驍的軍隊和閃金上這些散兵遊勇，無論是向心力還是戰鬥能力，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上！


    如果九幽大帝能把他的龍神軍，能把各地的守軍也練成這樣，那、那他的敵人，還能有什麼勝算？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天空忽然有幾發煙火衝天而起，帶著尖銳的響鳴。


    兩人就坐在窗邊，看了個清清楚楚。那是城門外頭！


    塗山放謔然起身：


    “敵襲！”


    範霜勃然色變：“這、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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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可能是郭白魚，但他……”現在疑惑也晚了，塗山放往署衙方向一指，“範兄速迴署衙，城中馬上就要分配人手、調集物資！”


    說罷，他就匆匆離去。


    範霜本打算迴家與父母相聚，聽他這麼說就愣住了。是了，他是勉城的錄簿，戰火燃起，他就得去幫忙登記物資的進出。


    他猶豫一會兒，直到城外又兩發煙火上天，他才拿錢托人給家裏帶個訊兒，自己匆匆趕去署衙。


    城門外，火光衝天。


    範家人終於親身體驗了戰爭的緊張。炮聲隆隆中，縣守黃承奇親自站上高臺做動員，隔得老遠，範霜都聽到他的聲嘶力竭：


    “我們才吃上幾天飽飯，才過上幾天的好日子？要是棄城逃走，以後又要背井離鄉、顛沛流離；要是勉城被郭白魚攻破，又是人為刀俎我當魚肉，要被他屠得幹幹淨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起武器保衛勉城！”


    隨後，人員和物資流水一般調去城門。城中百姓也發動起來，搬運物資、製造羽箭、烹飪食物，甚至製造傷敵的金汁，軍民都忙得熱火朝天。


    據剛剛替換下來的城門守衛說，城外的郭白魚大軍至少有六七千人，把整個勉城都團團圍住！


    六七千，這比城內守軍還多三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