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翁麵向劉詢,恭恭敬敬揖道:“黃公子才學(xué)卓絕,這‘平定燦窯’四字,著令敝舍生輝。老朽鬥膽,懇請黃公子賜贈墨寶。”
劉詢笑道:“秋翁不必多禮。”說罷執(zhí)筆蘸墨,在木牘上寫下圓渾挺健的“平定燦窯”四個(gè)篆字。
眾人圍攏過來,紛紛讚歎,秋翁更是喜不自禁,嚷道:“都讓開。”將木牘仔細(xì)收起。
秋翁看了一眼計(jì)時(shí)漏壺,已至申時(shí),便道:“黃公子、史公子,就在敝舍用些膳食吧。”沒等史高迴話,就吩咐秋仟去買來酒菜。
史高站起想要攔阻,劉詢笑道:“秋翁盛情,卻之不恭啊。”
秋仟道:“就是嘛。”說著將史高按迴座席。
秋仟出去買酒菜,眾人就坐著閑話。秋翁說些走南闖北的趣聞,曹掌櫃說些邊關(guān)往事,劉詢聽得津津有味。
沒過多久,秋仟就引著幾個(gè)酒肆食舍的夥計(jì)送來酒菜。史高取過一雙箸想為劉詢試食,劉詢皺起眉瞪了他一眼,他才訕訕放下。
眾人飲酒品肴,其樂融融。曹掌櫃已然微醺,取過一張棜案放在膝上,雙手擊打出節(jié)拍,如同鼓缶,引吭高歌: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常恐秋節(jié)至,焜黃華葉衰。
百川東到海,何時(shí)複西歸。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歌聲蒼勁,餘音迴旋不絕。眾人皆嗟歎,許久才平複心情。
史高感慨不已,好奇地問道:“此歌可是你所作?”
曹掌櫃搖搖頭:“我哪有這般才情,此歌也不知何人所作。隻是歌中感歎人生易逝,奈何虛度,有催人奮進(jìn)之意,深得我心。我是在西域度遼將軍帳中聽過一迴,便記下了。”說罷目光凝滯,似乎沉浸在往事的追憶中。
秋翁見眾人神情凝重,有意要讓氣氛輕鬆些,起身為眾人斟酒,道:“十日後下一批‘平定燦窯’的食具到了,我們這小店是不是也該換一間大的店肆。”
曹掌櫃捧起耳杯接秋翁斟酒,一邊說道:“按今日的情形,倒是要換間大些的。”又轉(zhuǎn)過身笑道:“黃公子、史公子,到時(shí)候你們也要來啊,我留兩套最好的給你們。”劉詢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秋翁走到了史高麵前剛要斟酒,史高站起,嘴裏說著“我來,我來。”從秋翁手裏拿過酒壺,先為劉詢斟滿酒,又將坐在邊上的秋仟的耳杯斟滿,瞧他似乎悶悶不樂,笑道:“秋公子,滿堂歡飲,為何你一人向隅。”
秋仟嘟著嘴道:“我可高興不起來。再過十日,我就不在這裏了。”
史高奇怪,問道:“為何?你要去哪裏?”
秋仟神情黯然:“我是朝廷的重罪疑犯,再過十日,要去廷尉府投案了。”
“投案?”史高吃了一驚。他正舉杯呡酒,手一抖,將酒灑在了衣裳上。秋翁趕忙找了一塊帛巾遞與他。
史高邊擦拭衣襟邊自嘲道:“酒酣乎,人醉乎。”又將食案擦淨(jìng),這才放下帛巾。他還是有點(diǎn)懵,兩眼盯著秋仟,猶豫片刻,忍不住問道:“你是逃犯?”
秋仟乜斜他一眼:“誰是逃犯啊。”
“那究竟是怎麼迴事?”
劉詢聽聞秋仟是個(gè)重罪疑犯,也難以置信,而更令他驚愕的是,秋仟居然還要自己去廷尉府歸案。史高話音剛落,他便迫不及待地說道:“你說說,怎麼迴事。”
秋仟莫名其妙成了朝廷罪犯,心中委屈,總想辨白一番。不過,在秋宅大院沒人願(yuàn)聽嘮叨,他父親也認(rèn)為就是他自己惹是生非。現(xiàn)在有人願(yuàn)意聽了,他便有一種遇到知己的感覺,於是,將朔方之行詳詳細(xì)細(xì)說了一遍,最後苦笑道:“就這麼著,我成了偷竊軍械的朝廷罪犯。還好朔方郡獄決曹掾龐萌,體諒我們這些人的苦楚,讓我們自己到廷尉府歸案。所以這一路走來,也沒有吃什麼苦。不過,十日之後,也不知會怎樣。”說罷連連搖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劉詢越聽越驚訝。十個(gè)重罪疑犯,沒人押送,讓他們自己到長安廷尉府歸案,這種舉動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竟有此事。這般縱囚,可是觸犯律令的。”他忍不住說道。
秋仟情緒低落:“觸犯律令?有幾人真是觸犯律令?譬如我,我又何曾偷盜軍械了。”
劉詢一時(shí)語塞,猶豫片刻,直起身子看來史高一眼。
史高原本還想安慰秋仟幾句,正躊躇如何說才是,見狀,便麵向秋翁拱手笑道:“秋家翁,我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打攪了許久,也該告辭了。”
秋翁見挽留不住,便與曹掌櫃和秋仟一起,將兩人送到門外,拱手作別。
劉詢沿著章臺街往未央宮東闕而去。他皺著眉,一路無語,越走越快,史高小跑幾步才追上。
劉詢徑直進(jìn)了宣室殿,還沒坐定,就吩咐道:“史高,你去廷尉府,將朔方十囚的案宗取來。”
史高一隻腳剛跨進(jìn)門檻,聽了這話趕忙收迴,“喏”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往廷尉府去,隱約聽得劉詢自言自語道:“這可是觸犯律令的。”
史高走後,劉詢在宣室殿裏坐立不安,急迫的想知道朔方十囚究竟是怎麼迴事。他感覺等待了很久,似乎有一個(gè)時(shí)辰,史高才迴來。他有些惱怒,剛要發(fā)火,瞧見史高捧著一大捆竹簡,滿臉是汗,也就將話咽了迴去,道:“這麼多啊。”
史高將竹簡放在案上,喘了口氣:“還有呢。我讓廷尉府的衙吏放在了門外,我去搬進(jìn)來。”
劉詢道:“你且坐下。”抬頭瞅了一眼候在門口的許桑。許桑略略躬腰,喚過一個(gè)內(nèi)官吩咐了幾句。不一會,幾個(gè)內(nèi)官將竹簡搬了進(jìn)來。
劉詢隨手拿起一卷竹簡,掂了掂又放下,道:“說說罷。”
史高舉起衣袖擦了下臉上的汗,道:“我詢問了廷尉府,確實(shí)如秋仟所言,朔方有十個(gè)重案疑犯不能決,讞之廷尉,議刑公文也已呈報(bào)。這十囚須於九月十五日正午至廷尉府歸案,廷尉錄囚。具體案情都在這些案卷中。”
“那廷尉府可知這十囚是自行進(jìn)京,無人押送。”
“廷尉府恐怕還不知道。”史高說罷心中忐忑,偷偷抬眼瞟了一眼劉詢,發(fā)現(xiàn)他皺起眉思索著什麼,並無喜怒,才稍稍心安。
劉詢沉吟片刻,道:“宣丞相和禦史大夫進(jìn)殿。”
許桑“喏”了一聲,傳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