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之上,夜風(fēng)唿嘯,鑽進(jìn)室內(nèi),吹散了縹緲的青煙,卷走了濃鬱的熏香。
徐越趴在窗戶上,任由狂風(fēng)吹散他的黑發(fā),手指輕輕敲打在窗沿上,心事重重。
“如果不求勝,隻求平的話,封印,同化,奪舍,自爆……唉。”
他默念了幾個常規(guī)的辦法,最後還是歎道:“這些方法風(fēng)險都太大了,極難施展,而且就算成功,那種結(jié)局,也並非我所願。”
徐越無奈地?fù)u了搖頭,單手撐著下巴,喝著風(fēng),雙目無神地看著下方的方舟城。
一排排晶瑩剔透的冰屋規(guī)劃整齊,如軍營般排列,冰麵在城中陣法的照耀下閃爍著靈光,五顏六色,頗為美麗。
一個個開元宗的修士,依然穿梭在冰屋之間,帶來修煉天賦高的孩子們,進(jìn)行催眠和封印。
這一切都盡收在徐越眼底,如今他擁有著方舟城的最高權(quán)限,和整個城體一心相連,城內(nèi)的一舉一動都能被他清晰感應(yīng)。
突然,徐越耳邊一動,聽到城東南角方向,傳來了幾句爭吵聲,其中一道聲音,還略有些耳熟。
“等等!你幹什麼!為什麼擅自打開冰屋的封印!”
“你還不知道嗎?最近我們和外麵的宗門達(dá)成了協(xié)議,他們送了不少傑出弟子進(jìn)城,上頭讓我們妥善安置。”
“安置?那為何送到我這裏,此地已經(jīng)滿員了!”
“自然知道,可是很不巧,這幾個孩子就是被安置到了這片區(qū)域,按照城規(guī),就算你這裏滿員了,也要重新分配名額。”
“什麼鬼道理!趕緊走趕緊走!”
“哼,師兄,你難道想抗命不成!”
“抗命?再敢胡攪蠻纏,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聽到最後那極具攻擊性的話語,徐越眉頭一皺,略感不悅。
開元宗雖是臨時成立的宗門,但因大家都是有共同的信念才走到一起,所以平日裏極少發(fā)生矛盾。
“白軒,東南區(qū)域,速去處理一下。”
徐越低語,在城裏某個地方忙活的白軒立刻就聽到他的聲音,先是一怔,隨後朝九層高塔方向一拜,飛速朝東南方掠去。
有了白軒的介入,衝突便爆發(fā)不起來了,那不願放人的守屋者隻能在白軒的監(jiān)督下,打開了封印,喚醒了裏麵沉睡的孩子,將他們帶出了冰屋。
開元城的城規(guī),若某片區(qū)域的冰屋名額超員,便要將該區(qū)域所有孩子進(jìn)行比選,天賦高者留下,天賦低者,則要抹除關(guān)於開元宗和方舟城的所有記憶,放迴凡塵。
白軒拿出一麵半人高的鏡子,又取出一個巴掌大的血皿,前者可以映照一個人的資質(zhì)天賦,後者可以檢測一個人的血脈根骨。
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不出意料,這些從凡間抓來的孩子,怎麼可能比得上各大巨頭送來的種子選手,幾乎全部被替換了出來,即將被送迴去。
可就在這時,之前那守屋者竟又不幹了!
“誰敢?guī)撸 ?br />
轟!
化神境的能量波動突然揚(yáng)起,震得周圍的冰屋嗡嗡作響,雖然很快就被鎮(zhèn)壓,但還是引得不少修士注意。
徐越第一時間察覺,麵色微沉,將神識投放過去,看到了那裏的場景。
隨後,他就盯著那發(fā)飆的守屋者,若有所思,似曾相識。
“杜源,你到底想做什麼!”
白軒神色冰冷,他的修為可比對方高多了,此時一手將受到驚嚇的各宗孩童護(hù)在身後,一手直接壓製了杜源。
而聽到名字,徐越恍然大悟,也終於想起來了。
倚帝山下,有一盆地,綿延數(shù)萬裏,目不可及也。
盆地中,樹浪起伏,沼澤遍地,異禽啼叫,古獸低鳴,如同遠(yuǎn)古遺留下來的原始森林,深邃而廣闊。
這片山林,名為不渡林,常人難以穿行,隻能乘坐特殊手法煉製的古船,方能橫空飛過。
而自己當(dāng)初參加倚帝山的秘境試煉時,這個杜源,就是擺渡不渡林的掌船使。
說起來,當(dāng)初徐越在船上被外宗人士針對欺辱,杜源還幫襯過徐越,算是結(jié)過一段善緣。
“你、你們……不能帶他走!”
此時,雖麵對比自己修為高許多的白軒,杜源還是很堅決,冷汗直冒之際,死死拉住一個小男孩的手,與白軒對峙。
“杜源!你……你糊塗!身為我帝山弟子,怎可徇私枉法,敗法亂紀(jì)!還不快放手!”
顯然,白軒也是認(rèn)識對方的,畢竟三年前那場大難後,倚帝山逃到這天州的也就數(shù)百人,互相早已熟識,此時見杜源執(zhí)迷不悟,是又急又氣。
“哥!你放我迴去!”
那小男孩也是被嚇得不輕,但他的麵色卻更多是憤怒,狠狠扯著他哥哥的衣服不放。
“你給我閉嘴!”
杜源轉(zhuǎn)頭一聲暴喝,隨後立刻迴過頭來,警惕著白軒,如臨大敵,咬牙道:“白師兄!我不能放他走啊!求求你了,網(wǎng)開一麵,就讓我弟弟留下吧!”
遠(yuǎn)處,九層高塔之上,徐越的神識一直關(guān)注著這裏,略微一想,就大概弄清楚了事情的緣由。
杜源做為這片區(qū)域的守屋人,他的弟弟也在此地,並在這之前順利進(jìn)入了冰屋封印,有機(jī)會熬過未來的黑暗寒冬。
但各宗天才弟子的到來,擠掉了他弟弟的名額,這讓杜源難以接受,由此做出了過激反應(yīng)。
不過,他弟弟本身似乎並不想被封印在這裏?
“杜源!南嶺已亡,倚帝山已滅,吾等好不容易才在師門長輩的庇護(hù)下逃出來,如今更應(yīng)該恪盡職守,以身作則,才不負(fù)宗門所托!難道,你已經(jīng)忘了臨走時,師長們的告誡了嗎!”
鏘!
隨著一聲劍鳴,白軒抽出長劍,神色變了,不再焦急和氣憤,而是嚴(yán)肅和冰冷。
“速速就擒,莫要自誤!否則,將你就地正法!”
殺意彌漫,杜源心在顫抖,麵色煞白,但還是擋在男孩麵前,寸步不讓。
“唉。”
白軒心中一歎,不再猶豫,一個箭步就要衝上去,結(jié)束這場鬧劇。
“白軒,退下吧。”
關(guān)鍵時刻,徐越的聲音響起,如同仙音,從天而降,響徹冰屋之間。
“遵命!”
白軒立刻止住身影,腳尖一踮,收劍而立。
在場的其他人也聽到了那聲音,杜源渾身一顫,激動地四處張望道:“徐大人!是您嗎徐大人!”
“是我。”徐越輕笑,於九層高塔之上點頭。
“都在傳您迴來了!沒想到是真的!太好了!”
杜源麵露喜色,但還沒高興太久,神色又變得焦急無比,高唿道:“徐大人!您得幫幫我啊!我弟弟杜澤本已成功進(jìn)入冰屋封印,不能因為這些人的到來就將他擠出去啊!”
杜源手忙腳亂地將弟弟推到跟前,隨後轉(zhuǎn)頭看著九層高塔的方向,麵帶希冀。
杜澤則劇烈掙紮了幾下,最後發(fā)現(xiàn)肩上那雙手如鐵鉗般將他製住,隻能氣憤地甩了甩手,低頭不語。
徐越靜靜看著這一幕,沉默了幾息,才開口問道:“給我個理由。”
杜源一聽有戲,神色更喜了,言語中卻帶著悲傷,快語道:“三年前,南嶺覆滅,我全家三十一口遭遇滅頂之災(zāi),隻剩我,弟弟,和母親,僥幸逃到了天州……但母親因為修為低微,身受重傷,命不久矣,我也受命加入開元宗,被迫要和她分開,而臨別前,母親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們一定要將弟弟照顧好,哪怕我死,都不能讓他出任何意外!所以還請徐大人開恩啊!”
“我不要你管!你放手!”
杜源剛說完,手下的杜澤就又開始了掙紮,這一次還伴隨著激烈的哭聲,讓周圍之人稍稍沉默。
徐越盯著杜源良久,最後微微一歎。
“杜源,你記得牧百舟嗎?”徐越問道。
“自、自然知道……牧老爺子,為人和藹親善,慈祥溫柔,對每一個弟子都關(guān)愛有加,可以說是我們倚帝山的大家長,不過……他在與天魔嶺那場戰(zhàn)鬥中,不幸犧牲了。”杜源埋頭道。
“那你記得白清嗎?”徐越又問道。
不遠(yuǎn)處的白軒持劍之手一顫,悲從中來。
“白清師姐……”
杜源雙目失神,嘴唇微動,不自覺想起一個氣質(zhì)冷清,麵容姣好的女子。
他怎能忘記,那是倚帝山唯一一個候補(bǔ)帝女,也是她,在三年前不畏危險,奮不顧身地掩護(hù)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一眾帝山弟子撤退,最後葬身黑暗。
這一刻,杜源有些不敢去看白軒的眼睛,遙望著九層高塔,顫聲道:“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白師姐!”
“那你,是否還記得牧初璿。”
徐越的聲音帶著別樣的情緒,似在問話,又似在自語。
終於,三問落下,杜源被內(nèi)心的愧疚和失職的自責(zé)擊潰了,緩緩放開了自家弟弟,雙腳慢慢跪在了地上,泣不成聲。
“我都記得……嗚……”
周圍寂靜,不少趕過來觀看的開元宗修士見到這一幕,定在原地,心中觸動,不知在想什麼。
“那你說說,他們又是誰的老祖,誰的妹妹,誰的女兒,誰的親人呢?他們是否,更有資格留在這裏封印。”徐越靠在窗戶上,目光早已沒看那裏,而是眺望著下方的城池,聲音也乘著風(fēng),飛遍整個方舟城每一個角落。
杜源心中痛楚,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泣道:“您說這些,我都明白……但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弟弟能留在這裏,哪怕用我的命來換,都行……”
聞言,徐越搖了搖頭,沉聲道:“城有城規(guī),就算吾與你有舊,也不能濫用職權(quán),饒你一命,已是寬恕。”
徐越頓了頓,再次將目光看向那裏,道:“況且,你不如親口問問你弟弟,到底願不願意留在這裏。”
“我不願意!”
徐越的話剛剛說完,杜澤就跳了起來,他也不知道徐越在哪裏,隻能仰著頭大喊道:“大哥哥!我不願意在這裏睡覺!我要迴去陪娘親!她受了好重好重的傷,如果身邊沒有人照顧,會死的!我們做兒子的應(yīng)該陪在她身邊,不是在這裏睡覺!”
杜澤高聲,言語中的感情,無比真切。
“你……”
杜源麵色一僵,剛欲嗬斥,轉(zhuǎn)過頭去,就看到弟弟那張倔強(qiáng)的臉,滿帶淚痕地瞪著自己,那眼神中,竟有恨意!
“哥!你能想象娘親一個人在荒山野嶺孤獨(dú)終老嗎!你敢想那個畫麵嗎!你有沒有心!”
聽著弟弟的質(zhì)問,想到如今生死不知的母親,杜源心中何嚐不是抽痛,緩緩閉上了眼。
他知道,自己今日留不住弟弟了,也要辜負(fù)母親的心願了。
“好了,都散了吧,各宗所帶來的人,即刻入屋,不得逗留!”
白軒這時走來,遣散了一旁的圍觀者,同時招唿幾個開元宗修士到近前,讓他們準(zhǔn)備封印。
隨後,他來到跪在地上的杜源麵前,神色複雜,緩緩道:“弟子杜源,以私濟(jì)公,玩忽職守,幸得……及時悔改,罰你禁閉十日,期間受刑罰之苦。”
“弟子……遵命。”
杜源深吸了口氣,緩緩站了起來。
不知為何,這一刻,他的心裏反而輕鬆了些,可以坦然麵對一切了。
見事情得到解決,徐越便準(zhǔn)備收迴神識,不再關(guān)注。
“等等!”
可這時,一聲喊叫,將他喚了迴來。
是那個小孩,杜澤。
“大哥哥,請問你是這裏的宗主嗎?”杜澤環(huán)望著頭頂,高聲喊道。
“我是。”
九層高塔上,徐越微笑著點頭,閑來無事,思緒雜亂,他倒也不介意多說幾句。
“杜澤!休得無禮!”杜源一瞪,嚴(yán)厲又兇惡。
“哼。”
杜澤狠狠瞪了迴去,想了想後,學(xué)著剛才杜源的樣子,跪了下來,抱著手一拜。
“宗主大人!這一次我出去,可能以後都不會迴來了!這也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我哥,他對我和母親很好,很愛護(hù)我,很為我著想,但是……我不喜歡他!他老是自以為是,逼著我做不喜歡的事,老是把我當(dāng)小孩,說什麼嚴(yán)加管教,這次更過分,竟然直接把我從母親身邊帶走!如果母親有什麼意外,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杜源怒目而視道。
“我要與你打一場!!”
這一次,杜澤沒有示弱,而是像個男子漢,堂堂正正地吼了迴去。
杜源愣住了。
“宗主大人!請您幫幫我,讓我和我哥對決一次!我要讓他知道,我不是小孩!我可以保護(hù)母親!我也不怕黑暗!不怕那些怪物!”
砰的一聲,杜澤的頭用力磕到了地上,鮮血流淌。
而不知是不是巧合,他跪拜的方向,恰好是九層高塔所在。
徐越站立高空,看著那裏,目光有些出神,有些意外。
他是不是想到,自己那沒能保護(hù)好的母親?
“好,我答應(yīng)你。”
最後,徐越點頭,聲音通過陣法傳到小孩耳中,讓他猛地抬起頭來,雖然麵頰流血,但眼中,卻有無比強(qiáng)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