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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內的聲音時而清晰,仿佛主上就貼著他耳朵低聲呢喃,時而模糊混沌。欒信抗拒它們的入侵,神色痛苦想自封聽力。偏偏它們無所不在,鍥而不舍鑽入他的腦海深處。


    沈棠跟顧池打趣:“我本來還想著要是賭贏,讓你無條件在官署加班十天半個月,當月薪俸歸我。未曾想你我心有靈犀,一個答案。望潮,你莫不是聽了我心聲才寫?”


    顧池笑意吟吟:“非也,是心有靈犀!


    秋氏送來贖身銀,秋丞就得死。


    不死,也得死!


    欒信幾乎要將下唇咬出血。


    原來是心有靈犀啊,果真是心有靈犀。


    這還讓他怎麼自欺欺人,怎麼強迫自己去怪罪顧池?秋文彥根本不是顧池自作主張逼死的,是主上跟顧望潮默契一致逼死的。多年前,他在秋文彥靈堂上的猜測是真的!


    可偏偏顧池善讀人心,蒙騙了他。


    而他明知道顧池有那麼一個文士之道,仍舊忽略諸多疑點,強迫自己接納一個相對能接受的結果。這一切能怪得了誰?怪顧望潮詭計多端,還是怪自己愚笨不堪,輕而易舉陷入明主織成的蛛網?乖乖成了獵物?一開始的他明明想著忍數年之仇,再謀良機。


    他甚至說要讓主上死於臣僚的文士之道。


    籌謀好讓她死在祈元良弒主之下。


    然而,他自己背叛了自己。


    靈魂先身體一步臣服於主上,不斷給主上找借口,不斷去仇視顧望潮,隻要顧望潮承擔起逼死秋文彥的所有罪名,主上就是無辜的。她隻是一個被佞臣蒙蔽的仁慈主君。


    她能有什麼錯?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有過的,有錯的,是擅作主張的佞臣。


    罪在顧望潮,不在沈幼梨。


    多年下來,他對此堅信不疑,不曾去想其中的疑點——主上殺伐果斷,陰謀陽謀都能熟稔於心,禦下多年不曾叫底下人掀起風浪,這樣一個主君,顧望潮怎敢自作主張?


    自作主張的顧望潮為什麼沒被申斥?


    誠然,她善待穀仁後人,讓吳賢活下來成全民間“棠棣情深”的美名,不惜給二人封爵——一眾有功之臣都沒撈著的待遇,讓這倆撈著了——但,主上真的仁慈到糊塗?


    縱觀其他對手,可有幾個落得好?


    她的殺伐,她的果決,十餘年都沒變過。


    這樣的主上會被顧望潮左右蒙蔽嗎?


    欒信還記得自己剛知道顧池文士之道時候的震驚,第一反應就是【沈幼梨肯定不知道他的文士之道】、【此事或能作為把柄,設計離間君臣二人】——主君會喜歡一個揣摩上意的臣子,享受對方所有心思花在自己身上猜猜猜,但絕對不會容忍自己的所思所想光溜溜暴露在對方眼皮底下,上位者最大的忌諱!


    她一旦知道,顧望潮必死無疑。


    爾後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她知道顧池的能力,不介意顧池聽到她全部心聲,甚至還對這種過於親密的聯係樂在其中。欒信困惑、迷茫、不解,他一貫的認知被主上強勢打破,那種濃烈的衝擊將他從頭到腳籠罩,他看到的世界也從混沌陰暗,一下子變得鮮豔奪目!他能強迫自己的身體不去思考她的優點,卻無法阻止靈魂被這種顏色吸引,更無法讓理智配合他的身體。


    她越好,欒信越心慌意亂。


    他隻能去找對方的缺點,或許缺點能幫他抑製這種不可控的吸引。他找啊找,跟挖出蘿卜帶著泥一樣,每次找到一個讓他振奮的缺點,總會帶出一堆讓他懊惱的優點。這種不正常的情緒拉扯反複折磨欒信,一度引起他夫人的懷疑:【郎君可有二色在外?】


    【什麼二色?】


    欒信冷靜表麵之下是轟隆驚雷。


    夫人見他篤定,也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既無分心,為何郎君時常輾轉反側?】


    優哉遊哉,輾轉反側。


    這難道不是在掛念他人?


    夫人之所以沒猜測欒信輾轉反側是為公事,是因為她知道丈夫的能力,在秋丞帳下多年不曾有一次為公事所困,而那時的欒信任戶曹掾,工作量不小,卻不用絞盡腦汁去籌謀算計,哪裏用得著他輾轉反側?既然不是為了公事,便隻能是為了特定某個人了。


    欒信重新躺了迴去,反手將被子往她身上一拉,側過身留下一句:【不要多想!


    沒有二色,他想著二主。


    欒信想著真心實意效忠二主。


    這個念頭可真是癲狂!


    內心卻有另一個聲音悄然勸說他的靈魂,不,不是勸說,是蠱惑——為何癲狂?文彥公之死與她無關,全是奸佞小人擅作主張,她是無辜的,她不該承受莫須有的偏見!欒公義,你真是浪費你這個字,你對他人公義公正,卻要一意孤行牽連一個無辜之人?


    是啊,他不該如此。


    霎時間,一念天地闊。


    他的肉身側躺榻上假寐,靈魂卻得到了解脫,掙脫道德枷鎖,遵從最原始的本能。


    時至今日,他捫心自問——


    “主上有錯嗎?”


    “她沒有錯!


    “錯的是誰?”


    “錯的是你欒公義。”


    “是你自欺欺人!”


    “是你忘恩負義!”


    每一道指責最後都指向了他自己。


    相較之下,連顧池都顯得不那麼討人厭。


    【欒公義,你難道全然不知嗎?】


    一道平地驚雷在他耳畔炸開,渾身如電流過體,手腳麻木,意識卻前所未有清醒。


    他認出這道聲音的主人,是秋丞。


    眼前景色發生天翻地覆變化,周遭景色在放大,而他在縮小。一股巨力將蜷縮在角落的蟲子撞了出去,他看到疾馳的馬車在他腿上碾過,鑽心刺骨的疼淩遲他四肢百骸。


    畫麵一閃,是一張蒼老的臉。


    【老夫醫館不養閑人,你可以在此住下,但要幹活,待腿傷好了,盡快離開。】


    又過數日。


    蒼老聲音帶著憐憫:【你這乞兒,離了老夫醫館,怕也是無處可去,近日又用了這般多好藥……老夫呢,也不是挾恩圖報的人,隻是想給你指一個好去處,你去不去?】


    他踏入了欒府,多了個阿姊。


    阿姊給他帶來記在他名下的外甥欒程。


    黢黑瘦小的身軀日漸高大厚實,從孩童到少年,從少年到褪去稚色的青年,再從意氣風發的青年跌落泥淖,他看到一壺滾燙沸水澆下來,無情將血淋淋的皮肉澆得發白。


    他忘了自己在地獄待了多久。


    地獄中的惡鬼低笑:【公義?】


    惡鬼身邊的李鶴附和:【好字!】


    惡鬼用玩味口吻道:【確實是個好字!


    秋丞當說客讓惡鬼鬆了口:【文彥兄開口,我自然要給這個麵子的,橫豎他也吃了教訓了,這事兒便到此為止。隻是有一點,文彥兄應該知道吾等這種人家,有多忌諱那些名不正言不順的汙點,更不許汙點爬到頭上來!】


    秋丞打包票:【這是自然!


    欒信得以脫身:【女君,迴欒府吧!


    那不是他的阿姊,更不是他的家。


    秋丞看他意誌消沉,時常登門探望,更是主動提議給了他容身之處:【秋某雖無經世之才,勞碌數載也攢下些清名。公義要是不嫌棄,不妨過來,這正缺個幕僚策士!


    欒信搖頭,生怕對方誤解,解釋自己想出去遊曆散心的想法,或許見得多了能讓心境開闊,從此番打擊中徹底走出來。他隱約有種預感,若能突破迷障,必有一番收獲。


    秋丞聞聽此言,笑著拱手祝福道:【如此,便祝欒君文運長遠,期待下次相逢!


    欒信怔怔道:【好,一言為定!


    秋丞給了他活路。


    若非秋丞,這條命合該葬送在那一年。


    又是一聲驚雷將欒信混沌思緒拉了迴來。


    【欒公義,你全然知曉卻故作不知!】久違的,年輕的,意氣風發的秋丞就站他身側,居高臨下看著他的眼睛,語氣似責備又似無奈,【欒君何不飲劍自刎以證忠義!】


    欒信垂首不語。


    【時至今日,你還能毫無芥蒂效忠賊人?】


    欒信:【她不是賊人。】


    【抑或,你能心安理得全身而退?】


    【不能!


    【還是能為我雪恨讓她死於弒主之下?】


    欒信聲音顫抖:【……不能!


    【那你無路可退!】


    最後一個字落下,幻象瞬間散去,在他跟前化成一把佩劍。這把佩劍卻不是欒信時常懸掛劍帶的那把,是一把造型樸拙的雪亮長劍,劍身極其輕薄雪亮,能映出他的臉。


    是主上的劍。


    欒信混沌思緒悄然浮現這一念頭。


    他手指顫抖握住劍柄,將這把劍拾起。


    劍鋒抵上脖頸的瞬間就留下一道細小的血痕,隻需他手腕稍微用力,這把削鐵如泥的劍就能像主上帶走無數敵人一樣,將他帶走。


    良久,劍鋒卻未動分毫。


    反倒是欒信微微垂首發出了笑聲。


    這笑聲是從他胸臆一點點溢出,隱約可聞些許瘋癲。欒信此刻能確信主上時常掛在嘴邊的話是真的,文心文士也好,武膽武者也罷,沒一個精神正常:“這戲好看嗎?”


    戾氣染上眉眼,竟有幾分陰翳!


    周遭停止的時間再一次開始流動。


    屋內,沈棠啪一聲將木盒蓋上。


    “你去棠院跑一趟,告訴色批老菜……啊,不是,是告訴文彥公一個好消息,秋氏那邊送來了贖身銀。他重獲自由,我明日派人護送他迴秋氏!鄙蛱挠鋹偟穆曇翳嵢霗栊诺亩,下一秒被整個世界忽略的欒信又有了存在感,屋內二人被他的氣息驚動了。


    “什麼人在外麵?”


    一道掌風直撲欒信而來。


    不致命,卻能讓人動彈不得。


    沈棠跟顧池趕出來,欒信看著站在對立麵的二人,二人也同樣看著他。即便是夢境之中,主上也沒不分青紅皂白殺他,隻是擰眉問道:“你是誰?我的劍怎在你手中?”


    “秋文彥帳下舊臣?”顧池倒是認出了欒信,一想到他跟主公剛才謀劃了什麼,顧池便起了殺心,道,“主公,此人是留不得!


    欒信哂笑道:“我也沒全然冤枉你。”


    不管哪種情況,顧池都是殺心最重的。


    佞臣就是佞臣,夢裏夢外一個德行。


    顧池對他這話有些不解。


    莫名其妙說這些嘰裏咕嚕的東西,幾個意思?以為裝神弄鬼就能僥幸撿迴性命了?


    沈棠道:“你聽到多少?”


    欒信反問:“主上為何非要殺秋文彥?”


    他終於問出這個問題,等待著答案。


    沈棠詫異他的稱唿,看著對方手中的劍、破碎脆弱的神情、那雙幾乎要哭出來的水潤眼睛,無端讓她有種在哪兒將人辜負的錯覺。顧池也察覺到了,暗中給了她一肘子。


    傳音入密:【主上?】


    聽聽,自己還隻是喊主公呢。


    這個秋文彥舊臣居然喊上主上了?


    又在哪兒招惹的風流債?


    沈棠無語,曉得不可能留著此人活著,但不介意讓對方死前當個明白鬼:“為什麼非要殺他?一來是為殺雞儆猴,不然誰都以為我能踩一腳,二來是他得罪了公西仇!


    欒信猜到第一個理由,卻不曉得還有第二個,他苦笑問:“何時得罪公西將軍?”


    沈棠:“前不久,陣前!


    欒信喃喃:“陣前?”


    “喏,色批老菜……是秋文彥,他破防的時候當著三軍的麵罵了聲‘公西仇,老子**你祖宗先人’,公西仇最在乎祖宗戶口本。我不殺,公西仇也會暗搓搓將人做掉!


    欒信毫不懷疑這個可能性。


    這是公西仇能幹出來的。


    主上能放過文彥公,公西仇也不肯。


    他歎氣道:“原來如此!


    沈棠對欒信道:“我留不得你!


    看著熟悉的長劍抵上脖子,欒信混沌的心再一次恢複了寧靜,輕聲道:“信知!


    沈棠動手劃開他脖子前,他提了個請求。


    “不勞主上動手,可否讓信自己來?”


    沈棠微微瞇眼,但沒有拒絕:“請!


    欒信舉劍橫在頸側,眸光複雜給了顧池一眼,給了沈棠很多眼:“主上,再會。”


    言罷,毫不留戀地舉薦自刎。


    伴隨著意識被黑暗吞沒,強烈窒息感將他拽入深不見底的深淵洪流。虛無之中,欒信驀地睜開眼,強烈抗拒那股外來力量的擠壓。


    “你算什麼東西!”虛無之中,他驀地扭轉過身,跟一道模糊影子臉貼著臉,他從對方眼睛位置看出幾分驚慌,“也敢奪舍我?”


    |w`)


    太痛苦了,一直忍不住刷小紅書,刷了十個多小時,停不下來嗚嗚嗚,控製不住手,第一次知道自己自製力這麼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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