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房酒肆，賣肉煮魚。


    黃泥道旁處的幾間窄陋賭坊雖是汙濁的很，卻也喧嘩非常，人擠人一般，密不透風(fēng)，幾個占不到席位的閑人浪子還用手臂攀附在窗欞上，爭先恐後地探頭去看。


    在裏內(nèi)賭桌開出骰子的大小後，便感同身受也似，時而大叫，時而咒罵，意態(tài)癡沉。


    挑擔(dān)的、賣花的、編席的、吹糖的。


    有貨郎雙腳踩著汙泥，賣力叫賣著包裹裏的胭脂水粉；草臺班子在表演著落地生瓜的障眼戲法，引來一眾人圍觀擁堵，叫好聲不絕；


    幾個稚子和黃狗在村口的大垂柳下嬉戲，一身衣衫都盡是落得個灰撲撲。


    簇簇?fù)頁�，人聲鼎沸…�?br />

    站在這滿是墳頭的小山包上望去，遠(yuǎn)遠(yuǎn)處就猶若是一方凡俗間的村落集市，老少鹹集，熱鬧非常。


    可莫說地淵中的陰濕氣息之重，便是連修道人都難以常駐生存。


    這派凡人村落的繁華之景，單放在這陰地內(nèi)，就甚是格格不入，好似個水裏納瓜。


    而注目看過去，在細(xì)細(xì)查驗(yàn)一番後，陳珩還看出了幾分不對勁來。


    那村落集市中雖然熱鬧，人數(shù)眾多，卻每個人的麵色都俱是淒慘發(fā)白，從袍袖中露出的肌膚，也隱隱現(xiàn)著紫紅色的屍斑。


    且眼底深處的神色，也是一派僵硬木然。


    流露出的種種嬉笑怒罵，隻是塗於表象罷了。


    好似給一具泥塑木雕用工筆描上了種種麵譜，看似是外在鮮活了，內(nèi)裏仍舊是那點(diǎn)朽木黃土的實(shí)質(zhì)。


    陳珩站立的這座小山包，離那處村落也並未相隔多遠(yuǎn)，可偏生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一處，視而不見一般。


    “看來是遇到一處鬼村了？”


    陳珩心中思忖道。


    地淵的來曆不明。


    有的說此地向下直通往無邊幽冥，鎮(zhèn)壓著一截黃泉支流，是胥都天一應(yīng)修道人的輪迴轉(zhuǎn)生之所，下有神兵天將駐守。


    也有說法，言明地淵乃是前古時代，幾州荒蕪廢土的冗沉，被堆砌於此。


    畢竟仙道大能的神通無可估量，上可摘日星，下能移海嶽，他們之間鬥起法來，縱是把一州都打得粉碎，然後又再次造就生化出來，也並非是什麼難事……


    不過無論是哪一類言辭，這方地界都是因著陰濁濃鬱的緣故，從而滋生出了無數(shù)的陰靈鬼物。


    愈是深入，便愈是兇險……


    晏平好歹也是個築基二重的道人，已修至了“大小如意”之境。


    縱然是被自己的先天大日神光所傷，爾後一路奔逃，來不及療愈，可好歹也還是有幾分戰(zhàn)力存身的。


    如若不然，他也不能令陳珩足足追趕了三日。


    可如今竟是像牲畜一樣被捆在肉案上，四肢盡被卸下，連生死也不知。甚是個淒慘無狀。


    眼前形式不明，陳珩也是第一次遇見這般景狀。


    他撫袖沉吟了片刻，還是先自乾坤袋內(nèi)取出了一柄顏色綺麗的折扇，將其握在掌中。


    此扇名為“朝歡扇”，乃是花神府的謝覃在浮玉泊時所贈，雖是奇淫巧技之流，卻也是位列於中品符器內(nèi)。


    朝歡扇的扇麵上繪有十二美人，隻要掐個法決，便能將其召出，變化與真人無異，在三個時辰之內(nèi)，任憑如何折騰施為，都不妨事。


    過得三個時辰後，才方會淡去形體，重歸了扇麵。


    而縱是身死了，因始終有一團(tuán)神元真印存貯在折扇內(nèi)，隻需過得三日，便又可消耗些胎息，重新將身死那美人顯化出來。


    這朝歡扇上的美人本就是做陰陽歡好所用，因修道人往往是血?dú)怏w魄強(qiáng)絕，不同於俗流，恐在采戰(zhàn)時會有不堪鞭撻的疏漏。


    因而煉製這柄朝歡扇者，還特意將扇麵十二美人的肉身，給額外增強(qiáng)了一番。


    幾乎每個美人的體魄，都堅硬似金石，卻又軟綿如雲(yún)絮，即便是尋常築基第二重——大小如意境界的修士，都尚遠(yuǎn)遠(yuǎn)不如。


    這十二人若是騎馬集陣衝殺，凡俗間再是怎般的絕世武將，都不是一合之?dāng)场?br />

    哪怕並沒有什麼道術(shù)玄功來傍身，也是能輕易摧城拔寨，覆軍殺將。


    似這樣的合用傀儡，正好可以替陳珩涉險，探一探前方鬼村的虛實(shí)。


    他口中默默誦了一句法決，片刻之後，隨意對著朝歡扇上的一人指去。


    隨著一陣嫵媚的輕笑聲，便有一道氤氳靈光飄懸於空，過了數(shù)息功夫後，那靈光才方緩緩落地一旋，化作成一個千嬌百媚的美嬌娘。


    她俏然立於一顆老樹下，花容嫋娥，玉質(zhì)娉婷，隻穿了一身薄如蟬翼似的羅衣，襯得身段更是分外窈窕婀娜，鳧臀纖腰。


    叫人一見便忍不住心頭火起，直想擁入懷中細(xì)細(xì)賞玩起來，再不管他事。


    “妾身楚娘，見過這位老爺，不知——”


    “不必多禮了，前方那座鬼村頗有些古怪，煩請?zhí)嫖姨揭惶剿奶搶?shí)罷�！�


    陳珩一擺手，打斷這個美婦人的欠身行禮，開口道。


    “老爺？”


    那自稱楚娘的美婦人口中話語尚還未說完，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僵硬抬起頭，杏眼中滿是不可置信，芳心砰砰亂彈。


    過了好半晌，才古怪開口道：


    “老爺方才在說什麼……是妾身耳背了嗎？能否再開尊口，複言一次？”


    “替我探一探前方鬼村的虛實(shí)。”


    陳珩淡淡掃了她一眼：


    “怎麼？”


    “……”


    楚娘一怔，小嘴微張，一時間，望向陳珩的目光中充滿了複雜之色。


    此人自從得了朝歡扇後，一迴都還尚未啟用過，今日好不容易拿出來，楚娘還以為是少年人終於開竅，能夠明個中滋味了。


    沒想到。


    他把自己喚出來，竟是要讓自己去送死……


    而見楚娘一時呆住，久久僵在原地，也不動作。


    陳珩皺了皺眉，道：


    “為何遲遲不動身，我說的還不夠明白麼？”


    “不，不是……”


    楚娘搖了搖頭，將櫻唇一咬，左手將腮邊的如雲(yún)秀發(fā)捋至耳後。


    她看了陳珩一眼，霎時暈滿雙頰，點(diǎn)了點(diǎn)頭，嬌滴滴道：


    “妾身省得了，一定盡心盡力，必不負(fù)老爺?shù)乃小！?br />

    “進(jìn)鬼村後，若有可能的話，先殺了那個被捆縛在肉案上的人。”


    陳珩對這種目光早已是習(xí)以為常了，並不動容，隻道：


    “有勞了�！�


    楚娘香肩微聳，含羞帶怯地頷了頷首，應(yīng)承下來。


    而她才隻剛走進(jìn)鬼村之中，那原本熙攘熱鬧的集市霎時便是一寂，仿佛清水中被滴入了一點(diǎn)濃墨。


    格格不入，與眾不同。


    一群村人瞬得便成了厲鬼冤魂的樣貌！


    一擁而上。


    頃刻間就將楚娘撕得粉碎！


    莫說去殺死被捆縛在肉案上的晏平了，她統(tǒng)共才走了三步不到，就已被群鬼扯了個粉碎。


    那尚還勝過築基二重修士的肉身體魄，也起不到什麼功用！


    而群鬼在將楚娘撕碎後，身上的種種兇戾之相相也是霎時不見，仿是若無其事般……


    擺攤叫賣的依然在高聲吆喝，草臺班子繼續(xù)在表演戲法。


    就連那幾個方才七竅流血、肚爛腸穿的稚子，此刻也是雙臉紅撲撲的，接著跟黃狗滾做了一團(tuán)……


    “好兇戾的鬼物！”


    陳珩心頭一驚。


    爾後與見他們仿是一具具傀儡木偶般，隻會按著既定的指示行事，顯然靈性蒙昧，心智未開，心頭便也隱約有了個想法。


    這時候，朝歡扇上，楚娘的形貌已然微微晦暗了下來。


    縱是他試探地再次掐了個決，卻也依舊是紋絲不動，喚不下來。


    陳珩情知需過得三日之後，才能將她再次顯化，在試一次後，便也不再管，隻又隨意選定了一個美人，將她召出。


    依舊是走不過三步，便被群鬼輕易撕碎。


    陳珩見狀也不猶豫，又再次召出一個來，令她走入鬼村內(nèi)……


    第四個。


    ……


    第五個。


    ……


    第六個。


    ……


    當(dāng)朝歡扇上的十二美人死了大半後。


    陳珩才將這柄折扇收起，微微斂眸，沉吟了起來。


    這群鬼物甚是兇頑，便是他親身進(jìn)入，也絕討不了好。


    說不得這打鬥的響動還會惹來更強(qiáng)大的魑魅魍魎。


    那時候，說不得就真正有性命之憂了……


    而他方才驅(qū)策朝歡扇上的美人進(jìn)入集市內(nèi)，卻也並非是要她們一味送死。


    一來，是要試探鬼物們究竟靈智如何。


    二來，便是欲攝取這些鬼物身上的一絲陰氣，然後以“散景斂形術(shù)”模擬出氣機(jī)，蒙騙過去。


    ……


    “好在這些鬼物雖然兇頑，靈智卻甚是低下，隻會守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甚至於隻要是不進(jìn)入村口，便不會遭來它們的敵視�！�


    陳珩手中撚著一絲被朝歡扇眾女?dāng)z來的鬼物氣機(jī)，運(yùn)起“散景斂景術(shù)”，使了幾番後。


    待得自身氣機(jī)已變化的和集市鬼物渾然如一，再無差異後。


    才將袖一甩，大步朝群鬼走去。


    才方一踏入村口。


    便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詭譎氛圍，沉沉將他身罩定！


    好似已落在了一頭酣睡中的巨獸身側(cè)，隻要稍稍發(fā)出些動響，便能夠?qū)⑵潴@醒，見得它張開血盆大口來！


    陰風(fēng)陣陣刮起，左右穿蕩，淒清慘淡。


    在他走近時，一個個原本熱鬧中的鬼物，都俱是微微停了剎那，鼻翼一動一動，好似嗅到了腥味的狗。


    不過“散景斂形術(shù)”終究並非什麼尋常玄功，它們在幾個剎那的疑惑後，便也不再動作了，對陳珩不管不顧，繼續(xù)做著自家的事。


    “幸好這些鬼物靈智不高……對同類也不懷著敵視的心思？”


    見得這一幕，陳珩才放下心來，鬆了一口氣。


    他朝著肉案上的晏平走去，沿路也順便向幾個鬼物搭話，可它們都並不理會，不聞不問。


    “老丈？”


    肉鋪的主人是一個赤膊屠夫，年齡約莫六旬上下，膘肥體壯，頜下的花白長須幾乎及胸，裏內(nèi)還沾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猩紅碎肉，甚是淩亂不堪。


    聽得陳珩的喚聲，他也並不抬頭，隻依舊來迴搓揉著兩雙手，口中喃喃自語。


    “倒真是命大，都這副模樣了，居然還存著氣息�！�


    肉案上，被卸去了四肢的晏平盡管被卸去了四肢，昏厥過去，卻還有一息尚存。


    此人身上備了不少護(hù)身的秘寶，便是靠著這些東西，他非僅亡命逃了三日，更是在此時，還硬生生吊住了一條命來。


    在陳珩抬手欲徹底結(jié)果他時。


    突然，一直木然的屠夫神色一動，迅捷伸出手，像護(hù)食一樣虛虛圈住了晏平的軀幹。


    “山壺公的血食，後生……不吃！”


    他嗓子裏沉沉嘟囔一聲：


    “府裏小姐大婚，上好的血食，都是山壺公！”


    他示威也似地大吼了一聲，在這一聲之下，群鬼都兀得側(cè)目了過來。


    絲絲瘮人的陰風(fēng)不知從何處刮起，寒徹肌骨！直叫人頭皮發(fā)麻！


    陳珩眸光微微一沉。


    而見得陳珩站在肉案處，並沒有被自己嚇退，屠夫喉嚨深處又咕嚕一聲。


    他伸出蒲團(tuán)大手，僵硬了片刻，再緩緩從鐵鉤上取下晏平的左腿，掂了掂，隨後擲向陳珩腳下。


    “嗟，來食！”


    屠夫低叫：


    “去！去！”


    無數(shù)雙森白的眼珠子猛得轉(zhuǎn)過來，群鬼隱隱一陣騷動，轉(zhuǎn)瞬之間，陳珩隻覺得一股惡意籠在了他身。


    好似他隻要伸手去觸向晏平的那隻斷手。


    下一刻。


    便會被群鬼撕碎分屍！


    “看來，隻能殺出去了……”


    麵對這等突兀的景狀，陳珩眼中也裏流露出一股凝重之色，在他將袖袍抬起，剛欲強(qiáng)行出手時。


    空中忽有一陣弦樂聲輕柔響起，清鳴不已，又有陣陣馨香襲來。


    “山壺公……”


    屠夫嗓子裏又咕嚕一聲，連忙以手掩麵，低下腦袋來。


    群鬼皆是震怖，嗚嗚亂叫，好似突然便靈智打開，多出了些驚懼來。


    ……


    ……


    一處延綿廣闊的宅院裏。


    再次逃婚不成的宋如樸被幾個大鬼死死按倒在地，團(tuán)團(tuán)捆住，連根手指亦是動彈不得。


    “小姐可是山壺公的子嗣，姑爺真是不知好歹啊�！�


    一個穿著管事嬤嬤服樣的長舌鬼嘻嘻一笑，飄至半空，道：


    “你已是將小姐惹得厭煩了，若再有下次，小姐可是讓老身將姑爺放到朱砂鼎，炸上一炸，才再放出來�！�


    “我不要成婚！我不要生孩子！”


    宋如樸哭喪著臉，在地上死命蠕動掙紮：


    “大家分明都已經(jīng)變成鬼了，怎麼還有男歡女愛，這合理嗎？這怎合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