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穿過長長的迴廊,茂密的柏鬆環繞著蓬萊宮,幽靜怡人。
譚公捧著一疊折子,踏進宮內。七皇子坐在上首,獨自在一堆雜亂的奏折中閱覽著一本稍顯破舊的《詩經》。譚公見狀,不由笑道:“如此念懷書中佳人,不若趕緊挑上一個七皇子妃。這次咱們費了這麼大的氣力還未能一舉封王,等到日後太孫年歲漸長,處境隻會更加艱難。”
七皇子緩緩搖頭:“並非我未娶親的緣故,才不能封王。父皇心中所想,我多少能猜出一些來。”
譚公放下折子,看向他:“就算如此,您若是趁早成了婚,有了子嗣,未嚐不是一種砝碼啊。”
七皇子輕輕笑了:“‘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而我如今所為卻互駁顛倒了。當初從皇覺寺迴宮,我是為了母妃不再被人小瞧欺辱。而爭位,又是陷在這場逐流中的不得不為。爭便爭罷,到底爭到了,也能掌控將來的人生。可現在為了爭,我卻要放棄自己的婚姻。”
譚公沉吟半晌,歎息道:“世事終難兩全啊。”
七皇子笑了笑,沒有答話。他的手指撫摸過“蒹葭蒼蒼”四個字,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所以,我要加快步伐,無論父皇怎麼想,我也要在成年前成為太子。”
譚公不禁驚訝道:“為何……”
“為了……”七皇子正要說下去,卻突然哽住了。麵色驟然一變,沉聲喝道:“阿風,下來說話。”
“是。”一聲略顯尖細的嗓音從橫梁上傳來。譚公循聲望去,卻在堂下看到了一個單膝跪地的身影。
這人相貌平凡,渾身上下看上去都是普普通通,即使再多看幾眼,轉眼也會忘掉。這正是七皇子暗中培養的力量,他雖聽過,卻是頭一次見到。隻聽七皇子開口問道:“這麼急急忙忙地奔迴來,可是發生了大事?”
“屬下失職,往殿下責罰。”
“說。”
“郭府的防守近日嚴密了不少,屬下隻探得郭大人今日並未出門,楚王妃和昌榮郡主清早就進了郭府,午後楚世子也去了。但隨後,昌榮郡主就帶著郭大人的妾室還有另一位小姐出門去往西市。”
譚公皺了皺眉:“殿下,郭大人不是您這邊的人嗎?您派人監視他,是對他有所懷疑嗎?”
七皇子搖了搖頭,沒有解釋,隻是看著阿風略有些不耐地問道:“就這些嗎?”
阿風垂首道:“原本屬下應該繼續監視郭府,可是……可是屬下實在在意,那位隨郡主出門的小姐,長相粗看過去,與郭大人有八分相似。屬下想起您早先的吩咐……”
“什麼?!”七皇子猛地起身,動作太大,甚至掃到了書案邊沿的折子,撲騰落地。
“屬下一路偷偷跟蹤她們,見到她們在西市碰上了陳少師和一位秦公子。一行人寒暄幾句後就去廬江邊的清風樓歇腳,中途那位小姐和陳少師一前一後出了酒樓……”
“陳聿修?”七皇子瞇了瞇眼,“然後呢?”
阿風滿麵羞愧:“屬下跟丟了……請殿下責罰!”
“事後再罰。先派人打聽,繼續去找,我一定要知道那人的身份。”七皇子轉過頭看向訝然的譚公,輕輕一笑,“譚公,當我成為人上之人,坐上那個位置。我能娶的人,就是我自己選定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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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麼?”郭臨蹲在牆邊,輕輕打開窗格的一角,望向樓下的車水馬龍。
“噗,”陳聿修掩唇一笑,“都過了快半刻了,那人跟丟了你我,自然不會在原地站上這麼久。”
“哼。”郭臨撇了撇嘴,都“也不知是跟蹤你還是跟蹤我,這京城啊,還真時時刻刻不會讓人無聊。”她說罷,闔上窗格,起身走迴屋內。
“雖然……我亦不曾想過此番情急之下,會躲入青樓中。”陳聿修斜眼看向一旁,苦笑道,“可你也不用把他們都敲昏了吧。”
郭臨拍了拍手掌上的灰,提著裙子朝床榻走去,把床上俱陷入昏迷的兩人翻了個麵。一瞧,居然還是個白麵朱唇的公子哥。
“年紀輕輕不學好,跑到青樓白日宣淫。”郭臨叉腰晃頭一笑,“我這是替他的父母教訓教訓他。不過,看他穿得有模有樣,不會也是你們國子監的人吧?”
陳聿修輕咳一聲,見郭臨直直地盯著自己不放,隻好無奈地點了點頭。
郭臨一臉“看吧”的表情,使勁地衝他翻了個白眼。白眼一翻完,她便想起了把陳聿修從廂房拉走的目的。
“喂,”她一步跨到他麵前,扯過他的衣領,豎起一根手指,“你當著秦正卿的麵,說什麼婚嫁,存心讓我下不了臺嗎?”
陳聿修含著笑:“不是郭大小姐,您叫我自我介紹一番的嗎?初次見麵,問聲婚嫁否,當屬禮節。”
“是這樣嗎?”郭臨鬆開了手,滿臉懷疑地瞧著他,“京城的風氣,居然比瓊關還開放?”
陳聿修低頭瞅了瞅自己微敞的衣領,抬頭一臉似笑非笑。
郭臨瞟了眼他的胸口,頓時從脖子紅到了耳根。她轉過身,卻又剛好對著床榻。那位被她翻了身的公子哥,雖然衣著完整,可到底還是露了一截白花花的肩膀在外麵。郭臨氣悶,上前撩起床尾疊著的被子將那二人蓋了個嚴嚴實實,也不管他們會不會在這大熱的天氣裏捂出病來。
“阿臨。”陳聿修醇厚的嗓音從身後悠然傳來。郭臨輕輕地“嗯”了一聲,走到屋中的雕花檀木圓桌旁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你今日,為何突然做女子裝扮?”陳聿修在她身旁坐下,撐著頭望著她。
“後日我十六生辰,王妃想給我辦個及笄禮……”郭臨無意地轉過頭,堪堪正好和陳聿修麵對麵,幾乎唿吸可聞。
糟糕……怎麼就說給他聽了呢?郭臨暗暗咬舌。
陳聿修笑看著她飛快地轉溜著眼珠,不知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心念微動,他緩緩抬手,輕柔地撫上她如雲的秀發。
觸手微澀,他略一怔,卻笑開了:“阿臨,我想過很多次你女裝的樣子,可每一個,都不及你現在的模樣。”
郭臨喝水的動作一頓,小巧的茶杯還咬在嘴裏,她側眼看向他。
那雙杏仁一般豐滿深邃的眼眸,又有著一道飛揚的鳳尾眼角,秋水瀚遙,仿佛正攜著她承受不起的深情撲麵而來。
郭臨收了笑意,靜靜地望著他。
“所以,你可以經常扮成這樣,我來幫你保密。”他輕巧地豎起一根手指覆在唇前。
郭臨怔了怔神,終於忍不住“撲哧”笑起來。
直到她笑夠了,才抬起手拍在陳聿修的肩膀上。她抬頭望向他,臉上是還未消散的笑意:“聿修,我是大齊的京兆尹。”
陳聿修眉梢微顫,依舊柔柔地注視著她。
“這一點,無論我是什麼著裝,都不會變。”郭臨沉靜地望著他,“你懂嗎?”
隻要她還是京兆尹,她就不會是個女人。
室內漸漸靜了下來。郭臨側過頭,盯向桌上的茶杯,輕輕舒了口氣。
“我懂。”
搭在陳聿修肩上的右手突然被一隻寬大有力的手掌握住。郭臨心中一緊,卻再沒有膽量去看他的眼睛。
“不管你是什麼著裝,”他清越的嗓音如魔咒般入耳,“你都是郭臨。”
郭臨對著那個青瓷茶杯,終於蹙著眉無法抑製地、淺淺地笑出聲。
她猛然抽迴手,斜乜了陳聿修一眼,小聲嗔道:“隨你。”
“不過,”郭臨背對著他,提聲道,“秦兄那裏,你可要去好好解釋下。”
向來不近女色的陳聿修,破天荒地向頭一次見麵的小姐問“婚嫁”,驚得秦正卿簡直吃不下飯。清風樓上,就不斷地用眼神穿梭在二人之間,一副不看出點貓膩就不罷休的樣子。她和陳聿修借故分別離席,不知已經被他想成什麼樣了。
“那不知郭大小姐,”陳聿修挑眉微笑,“給在下何等的酬勞啊?”
郭臨迴過身上下打量他幾眼,撇嘴道:“還酬勞……你想幹嘛?”
“我想親眼見證你的及笄禮。”
“這怎麼行?”郭臨斷然拒絕,“知道我身份的人本就不多,連世子都沒讓去……”她說著說著,卻突然想起什麼。
她輕輕抬頭,唇角噙了一絲壞笑:“如果少師大人願意屈尊降貴……那也不是不行。”
陳聿修眨了眨眼,不解這話其中的意思。
郭臨正要解釋,忽然聽到“咚咚”的敲門聲,一個甜膩的嗓音在門口幽怨地道:“李公子啊,這奴家攔也攔了,您夫人非要進來,奴……”
話音還未落,門就被人砸開了。率先進屋的一位貴婦紅著眼,迅速掃視了一圈房間,目光定格在床榻上鼓鼓囊囊的被子上。
“你這天殺的也知道遮羞,給我起來!”
貴婦的怒吼順著床邊大敞的窗格飄然傳到了屋外。郭臨牽著陳聿修的手,二人正貼著牆角聽著樓上的怒罵。
郭臨朝上望了眼,唾道:“沒想到那個白麵公子哥還是個有家室的,這樣的人就該送到我京兆府的牢裏好好待上幾天!”
陳聿修忍俊不禁:“你忘了,你現在可不是大名鼎鼎的京兆尹,而是他的妹妹。”
“對哦,”郭臨轉念一想,隻一個須臾,俏臉上便滿是狡黠,“好主意。”
青樓裏管理馬廄的小廝無端遭了秧,昏倒在了牆角的草垛中。等他被人搖醒,馬廄中已經少了兩匹上好的馬。最後,哭哭啼啼的小廝在管家的陪同下,去京兆府報了案。
結果第二天,那兩匹馬就被京兆府完好地送迴來了。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京城西郊的原野上,兩匹快馬馳騁掠過,留下一串輕快的笑聲。
“聿修,謝謝你。”郭臨和陳聿修並肩立在馬上,望向天邊逐漸沉淪的夕陽。金黃的光輝縈繞著她窈窕纖細的身形,微風拂過她腦後的長發,輕輕觸在了他的肩頭。
“謝什麼?”他笑問道。
謝謝你的傾慕,讓我還能記起我是個女人。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王妃高聲吟頌完祝辭,昌榮便為郭臨取下發上的發釵,起身退後。王妃走上前,望著郭臨和藹一笑,端莊跪下,迴頭看向阮雲。阮雲點點頭,從身旁小廝手中的托盤中取過釵冠。
如果她再多看一眼,就能發現那位小廝被襆頭蓋住的若隱若現的眉間朱砂,和他微微抬起的望向郭臨的眼眸。
郭臨似有所覺,輕輕瞟了陳聿修一眼,示意他別亂看。迴頭看向麵前的王妃,見她望來的目光似有無限感慨。最終,她長歎一聲,將手中的釵冠戴在她的頭上。
釵冠落頭的那一刻,郭臨仿佛也感受到了及笄禮下驟然加身的分量。她肅穆莊重地跪在原處,任由昌榮替她整理釵冠。
隨後,她便迴到東房,去更換與頭上釵冠相配套的大袖長裙禮服。
當那張秀雅清容的臉龐上,化著精致的妝容。朱唇點絳,長眉入鬢,眼角上挑。鎏金珊瑚牡丹冠下,莊容俊秀。團蝶牡丹大袖鳳尾裙,裹著那道綽約輕盈的身軀。她一步一步走向廳堂正中,朝著案上的牌位,行正規拜禮。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
直到此刻,陳聿修終於能微微明了,當年曹子建寫下《洛神賦》的心情了。他如是想著,含笑望著她緩緩跪拜下去。
廳門外不遠處的樹下,立著一個孑然而立的身影。錦衣玉冠,身姿爽朗。然而那張俊逸清新的臉龐,卻沒有以往的神采飛揚。唯有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晦澀地望向堂中的盛裝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