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是一門博大精深的語言,“你爹是誰”,“誰是你爹”這兩個句子看似意義相同,實則存在微妙的差異。
朱標沒有留意到這種差異,他被大叔這個天外飛來的問題嚇得一怔,下意識地問:“您認識我爸?”
大叔卻不肯答他,接著往前走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朱標的身高劣勢又顯現(xiàn)出來,他不由自主地想後退,沒敢。
這位醜帥醜帥的大叔氣勢挺強,盯著他就像車前燈罩住了迷路的鹿仔,惶惶然移動不能。
“你……”大叔對朱標問出第二個問題,而不再追究他的前一個問題,似乎他自己已經(jīng)一廂情願地得出了想要的答案,“你叫什麼名字?”
朱小弟很誠實:“朱標。”
大叔很生氣:“荒唐!胡鬧!你怎麼能叫朱標!你不準叫朱標!”
“為什麼呀?”朱小弟委屈極了,“我生下來就叫朱標啊!”
穿越以後他最高興的就是名字不用改,不照鏡子的時候還能自我欺騙一下,名字是他最後的堅守了,如果連名字都變了,他真不知道過去那個朱標算不算活著,或是已經(jīng)徹底死去。
大叔一瞪眼:“我說不準就不準!”
朱標:“……”
好、好兇!大約是醜得太富衝擊力了,這位大叔瞪眼的效果也很強勁,朱標被他一瞪的感覺就像被照準了鼻梁砸中一拳,那酸爽的滋味,非得咬緊牙關(guān)才能扛過去。
他不敢再反駁,心裏卻當然不服氣,強脾氣上來,也不願意向大叔求助問路了,嘟起嘴巴扭頭就走。
“你不能叫朱標,我還沒來得及給你起名字,”大叔在他身後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允文,允文是個好名字……”
“朱允文,你不準走,給我迴來!”
……
乾清宮內(nèi),那位朱棣熟識的中年人站在窗前,微笑著觀看了院子裏發(fā)生的這一幕。
他覺得皇家的故事真是很有趣的,比虛假的戲劇要有趣和複雜得多,比如眼前這一出,他以為是喜劇,四皇子卻把它當作正劇,而參與演出的兩位胸中悲喜交集、錯愕迷惑,種種難解情緒無法訴諸他人,要讓他們來評判,恐怕隻能得出“命運”二字。
局中人的命運,決於操盤手的棋路;此一局的棋手,也可能是彼一局的棋子。
中年人笑瞇瞇地想,朱家父子真是越來越荒唐胡鬧了。
…………
……
朱標埋頭往前衝,事實證明人的潛力是無窮的,為了擺脫那位奇怪的大叔他又有力氣跑步了,跑了沒多久便遇到人,好心的禁軍半點沒有懷疑他的說辭,不但把他帶到承天門(也就是□□)旁邊的衛(wèi)所,還不顧宮城下匙以後禁止出入的規(guī)定,偷偷開小門放了他出去。
世上還是好人多啊!朱小弟揮淚和禁軍哥哥們告別,他在衛(wèi)所裏遭遇駐守錦衣衛(wèi)圍觀,每個人看他的目光都古古怪怪,但是行為很友好,還有人塞給他一隻香噴噴熱乎乎的烤火薯。
朱標捧著烤火薯被趕出皇城,背後是黑暗中峻偉深沉的承天門,前方是寬闊如水麵的長安街,星垂平野靜,萬簌此俱寂,天地間仿佛就剩他一個有唿吸、懂得憂傷和思慮的活人。
“喂!”
朱小弟剛要沉浸到難得的氛圍裏思考一些嚴肅的哲學問題,一聲熟悉的招唿把他從成為哲學家的荊棘之路上又拉了迴來。
他迴過頭,看到黑暗中一個頎長的身影,他肩背舒張、剛勁挺拔地站在那裏,便仿佛能獨立支撐起天與地。
那人慢慢地走近他,朱小弟捧著香噴噴熱乎乎的烤火薯在原地等待,星光淡淡,那人的臉似乎籠罩著一層淺淡的珠光,說不清是什麼顏色,也說不清好看不好看。
但朱標當然知道他是好看的,在他心裏,這個人或許比不上徐偃美貌,也比不了白長驅(qū)裝x裝得渾然天成的氣質(zhì)……但他是他成長的榜樣,未來的目標,現(xiàn)在的偶像。
朱棣換迴一身利落的軍裝,雙手抱胸垂眸看他,微微蹙眉道:“你幹什麼去了?怎麼這麼久才出宮?”
朱標:“……”
一言難盡啊,他的心情複雜萬分,既想埋怨朱棣帶隊把他落下,又想道歉因為迷路總是自己太沒用,還想跟朱棣抱怨皇宮太大他跑得太辛苦遇不到人想哭遇到怪大叔也想哭,幸好禁軍哥哥們把他撿了迴去,在衛(wèi)所裏還慘遭圍觀……
不對,朱小弟警覺地想,為什麼這堆抱怨像極了撒嬌?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撒嬌呢!
最後他什麼也沒說,雙手捧高了烤紅薯:“吃嗎?”
朱棣:“……吃。”
兩人蹲坐在承天門前分吃一個烤紅薯。
朱棣跟他講了後來發(fā)生的事,他語氣平淡,敘述簡略,大意是兇手在朱標迷路期間已經(jīng)被逮捕了,是二十五皇子朱彝,他讓錦衣衛(wèi)們把朱彝關(guān)進詔獄,因為朱彝是皇室又是未成年人,擁有雙重的司法豁免權(quán),所以具體如何處置還要等皇帝陛下和參議院協(xié)商後的決議。
朱標對此的全部意見是:“哦。”
他來自一個相對和平富足的年代,平民百姓對政/府的信任度很高,他還隻是個高中生,對世情的了解僅來自書本和網(wǎng)絡,雖然理智上知道外麵很多壞人,但身邊遇到的人都對他好,他便覺得世上還是好人多。他認定小林哥他們是好人,二十五皇子傷害他們則是壞人,現(xiàn)在壞人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對他來說事情就算了結(jié)了。
朱標隻有點遺憾他沒有親手抓住朱彝,也隻是一點點。
朱棣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勾唇淺笑,把沒有動過的半邊紅薯又塞進他嘴巴裏。
“唔唔嗯嗯……”朱標抻著脖子好不容易咽下了烤火薯,感覺自己差點變成脖子上長瘤的火雞,他大膽地白了一眼朱棣,嘟囔道:“四皇子為什麼叫我‘喂’啊?我有名字的,難道‘朱標’這個名字真的這麼差?”
朱棣沉吟了一瞬:“‘朱標’也是我大哥的名字。”
“啊?”朱小弟訝然,“這麼巧?”
朱棣抬手摸摸他的頭。
“我不知道的,”朱標頂著他的手掌努力睜大眼看過去,“你大哥不就是太子?這裏頭是不是有什麼講究?和國家領導人不能重名什麼的……話說迴來,以前我有個同學叫李/鵬也沒事的,倒是有個同學叫李/宏/誌比較倒黴……”
朱棣耐心地聽著他胡言亂語,在這樣寂寥的夜色下,天地間仿佛僅剩他和他,沒有階級地位的差別,似乎也遠離了那些身外煩惱,他願意多給他一點耐心,作為他利用了他的補償。
對於有用的人,他總是不吝於對他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