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劍刺出, 將妖魔穿心而過, 殺死在地上。
“伏魔降妖,天官賜福!”
神武大街兩側(cè),海浪一般的轟聲,一波高過一波。朱紅的皇宮大門前,圓場中, 那兩名扮演天神與妖魔的道人向四周施了一圈禮, 躬身分向兩邊退下。這一出暖場的武鬥看完, 百姓氣氛高漲,不光街道兩側(cè)擠得水泄不通, 連屋頂上都爬滿了大膽者, 拍手,吶喊, 喝彩, 手舞足蹈,萬眾狂歡。
這般盛況, 當(dāng)真是萬人空巷。仙樂國史上,若要論哪一場上元祭天遊稱得上空前絕後, 那麼,一定便是今日了!
高臺之上, 一排排錦衣玉容的王公貴族, 無一不麵帶得體的微笑,俯瞰下方。皇宮之內(nèi),數(shù)百人的長隊靜候在此。鍾聲大鳴, 國師捋了捋並不存在的長須,道:“開道武士!”
“在!”
“玉女!”
“在!”
“樂師!”
“在!”
“馬隊!”
“在!”
“妖魔!”
“在!
“悅神武者!”
無人應(yīng)答。國師眉頭一皺,發(fā)覺事情不對,轉(zhuǎn)頭道:“悅神武者?太子殿下呢?”
仍舊無人應(yīng)答。而方才答話的“妖魔”頓了頓,取下了那張青麵獠牙的麵具,露出一張白皙清秀的麵容。
這少年約莫十六七歲,膚色和唇色都很是淺淡,幹幹淨(jìng)淨(jìng),一雙眼睛卻如一對黑曜石,明亮且閃爍不定,發(fā)絲柔軟,極細的幾縷散落在前額和麵頰側(cè),看上去安靜乖巧,和他手中那張猙獰的妖魔麵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輕聲道:“太子殿下離開了!
國師險些沒暈過去。
好歹是記著大事當(dāng)前不能暈,撐住了,肝膽俱裂地道:“這?!這怎麼就離開了?!殿下他什麼時候離開的?馬上儀仗隊就要出宮門道了,華臺拉出去,隻看到妖魔沒看到神仙,一人一口唾沫我這把老骨頭都遊不出來了!慕情你怎麼也不攔著?!”
慕情垂首道:“太子殿下臨走之前要我轉(zhuǎn)告,說不必擔(dān)心,一切程序照舊即可,他馬上便來。”
國師心急如焚,道:“這怎麼能不擔(dān)心?什麼叫馬上就來?馬上是什麼時候?萬一沒趕上怎麼辦?”
宮門道外,從大清早等到現(xiàn)在等了幾個時辰的百姓們早已按捺不住,高唿催促了。一名道人匆匆趕來,道:“國師大人,皇後那邊差人來問您,為何儀仗隊還不出發(fā)?吉時已經(jīng)快要到了,再不出發(fā),就過時辰了!
聽罷,國師隻恨不得此刻突然有叛軍打進城、搞砸了這場上元祭天遊才好。
居然在這要命的關(guān)鍵時刻捅出簍子!
要是這捅婁子的換了個人,他早就大發(fā)雷霆了,提劍殺人都不奇怪,偏生這人是他最最得意的寶貝徒弟,還是別人家最最尊貴的寶貝兒子。打不得、罵不得、更是殺不得。與其殺他,不如自殺!
正在此時,一人穿過漆黑的宮門道,迎麵奔進了皇宮,朗聲道:“國師大人,為何還不發(fā)令出門?時辰馬上就要過了,大家都在外麵等急了!”
來人也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姿筆挺,個頭極高,小麥膚色,背後背一把黑色長弓和雪白的羽箭筒。他嘴唇緊抿,眉頭緊蹙,年紀雖淺,目光卻堅毅。國師一見這少年,一把抓住他道:“風(fēng)信!你家太子殿下呢!”
風(fēng)信一怔,隨即像是明白了什麼,眼中染上盛怒,怒視一旁慕情。而慕情已經(jīng)一聲不吭地重新戴上了妖魔麵具,不見其神。風(fēng)信沉聲道:“現(xiàn)在沒空和您解釋了!馬上出發(fā)吧,太子殿下不會讓您失望的!”
沒辦法了。華臺拉出去沒有悅神武者是死,遲遲不出去壞了時辰也是死。國師絕望地一揮手,道:“奏樂,出發(fā)!”
得令,笙簫管弦一起,長隊最前列,一百名皇家武士齊聲高喝,邁開步伐,引領(lǐng)著浩浩蕩蕩的儀仗隊,出發(fā)了。
戰(zhàn)士在前,象征的是世路之中披荊斬棘。其後緊隨著的,皆是萬中選一的童貞少女,嫻靜貌美,素手攜籃,天女散花,零落成泥,碾作芳塵,清香如故。樂師們端坐黃金打造的金車之上。一出宮門道,便引得陣陣驚歎,眾人爭相搶奪花朵。不過,這些縱是再華美、再鋪張、再隆重,都隻不過是重頭戲前麵的鋪墊罷了。華臺,最後的華臺,就要出來了。
十六匹金轡白馬拉動的華臺穿過幽深的宮門道,緩緩呈現(xiàn)在數(shù)萬人的眼前。臺上,一名黑衣妖魔,頭戴猙獰麵具,將一把九尺斬|馬|刀橫於身前,沉沉地拉開了架勢。
國師的心一陣緊繃,盼望著出現(xiàn)奇跡。然而,奇跡並沒有出現(xiàn)。人群嘩然。高樓上,王公貴族們微微蹙眉,彼此相看,紛紛道:“怎麼迴事?悅神武者為何不在臺上?”
“太子殿下沒到場嗎?”
“憐哥哥呢?”
高樓中央,端坐著一名麵容英俊的男子,以及一名膚色柔白、眉目溫雅的貴麗婦人,這便是仙樂國的國主與皇後了。沒見到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人,皇後麵帶憂色地望了身旁的國主一眼。國主握住了她的手,以目光安撫,示意靜觀其變,不必擔(dān)心。可下方大街兩側(cè)的人潮卻沒人安撫,叫得更兇了,喊聲似要把房頂都掀翻。國師隻恨沒勇氣當(dāng)場自殺。然而,華臺之上的慕情卻是十分鎮(zhèn)定,對手不在,仍是一絲不茍,自顧自地完成他的任務(wù),將那把長刀“鐺”的一聲,重重杵在地上,豎於身前。
在一陣肅殺中,這個黑衣少年,氣勢頗足地完成了作為“妖魔”的開場。
看臉,看身形,慕情都單薄秀氣得像是個斯文書生,可是,這樣一把奇重?zé)o比的九尺長刀,在他手裏卻揮得輕巧無比,仿佛完全沒有分量。數(shù)十名扮演伏魔者的道人一一躍上臺來,又一一被他打倒,趕下臺去。平心而論,刀影重重,他打得倒也十分精彩好看,因此也有些人為他喝彩。隻是,更多人卻不是為了看“妖魔禍人”這一幕而來的,紛紛嚷道:“悅神武者呢?!”
“太子殿下在哪裏?”
“我們要看的是殿下扮的神武大帝!妖魔退散!”
高樓上,一個聲音怒道:“我表哥呢?這是在搞什麼鬼?!誰要看這些玩意兒?他媽的,我太子表哥呢?!”
看都不用看,這喊得最大聲的,必然是小鏡王戚容。果然,許多人齊齊抬頭,便看見一個身著淺青色錦衣、頸帶項圈的華服少年衝到高臺邊緣,憤怒衝下方揮起了拳頭。這少年隻得十五六歲,粉麵墨眉,倒也明麗奪目,隻是臉含煞氣,仿佛就要翻過欄桿跳下來打人?蛇@樓太高,跳下去不死也要摔斷腿,於是,他順手就抓了一隻白玉茶盞丟下。
那茶盞急速朝妖魔的後腦飛去,眼看就要砸個昏死當(dāng)場、鮮血橫流,誰知,妖魔微一錯身,長刀斜挑,便將那茶盞挑在了刀尖。
顫顫巍巍的茶杯穩(wěn)穩(wěn)立在刀尖一線,引發(fā)一波叫好。慕情再將長刀一掀,茶盞飛落,被臺下一名道人接住,他則繼續(xù)從從容容扮演著自己的妖魔,舞刀,斬人。戚容大怒,還待再砸,皇後叫人上來拉,這才好容易將他拉下去了。然而,眾位皇族的神色也愈來愈凝重,有些都坐不住了。
悅神武者臨在上元祭天遊之前忽然消失,這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正在此時,人群中爆發(fā)一陣暴風(fēng)喝彩,比之前的任何一陣喝彩都要聲勢浩大。隻見一道雪白身影從天而降,落在了黑衣妖魔的麵前!
那人落地,重重白衣在華臺上鋪成一朵巨大的花形,一張黃金麵具遮住麵容。他一手執(zhí)劍,另一手在森森劍鋒上輕輕彈了一下,“叮”的一聲,煞是好聽。而這個動作,又十分氣定神閑,仿佛渾然不把麵前的黑衣妖魔放在眼裏。妖魔緩緩將刀鋒對準(zhǔn)了他,白衣武者則緩緩立起。
戚容看得兩眼發(fā)光,臉色發(fā)紅,跳了起來,大聲道:“太子表哥!太子表哥來啦!!”
樓上樓下,眾人無一不瞠目結(jié)舌。
這個登場,真真是如天人降臨,大膽至極!
那城樓少說也有十幾丈高,這太子殿下貴為千金之軀,竟是直接從城樓上跳了下來。方才一瞬間,無數(shù)人都以為是真的天神下凡了,此刻反應(yīng)過來,不免熱血沸騰,頭皮炸麻,奮力拍掌。戚容更是一邊大喊,一邊帶頭大力鼓掌,喊到聲嘶力竭,拍到雙手赤紅。國主與皇後含笑對望一眼,隨之拍了起來。其餘的皇族們也都眉頭一舒,鬆了口氣,跟著撫掌讚歎起來。神武大街兩側(cè)更是群潮翻湧,成百上千的漢子,激動得恨不得衝破攔道的武士們衝上去擁人高唿才好。
華臺之上,一黑一白兩個身影對峙,天神與妖魔各自一抖兵器,終於對上了陣。
眼看著總算趕上了,國師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來,這才登上了高臺。和四周各位同僚相互點頭一圈後,找了個位子自己坐下看。國主笑道:“國師,你是怎麼想到這般驚世駭俗的登場的?真是精彩啊!
國師抹了把汗,笑道:“的確是萬分精彩。隻是說來惶恐,這個不是小臣想到的,應(yīng)該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皇後卻拍了拍心口,道:“這孩子真是亂來,竟然一聲不吭,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嚇得我方才險些要站起來了!
國師不免隱隱帶了點驕傲,道:“這個皇後娘娘大可放心,太子殿下麼,武藝超群,別說區(qū)區(qū)十幾丈高了,就是再高幾倍的城樓,他閉著眼睛也能輕輕鬆鬆上,輕輕鬆鬆地下!
皇後麵露喜色,溫聲道:“國師教導(dǎo)有方。”
國師哈哈道:“哪裏哪裏。太子殿下天之驕子,天賦異稟,天資過人,天潢貴胄,小臣等能教導(dǎo)殿下,實屬三生有幸。小臣有預(yù)感,有太子殿下坐鎮(zhèn),今日一定會成就一場有史以來最精彩的悅神祭天武!
他一連說了四個“天”,順溜至極,國主微微一笑,轉(zhuǎn)頭去看,道:“但願如此吧!
這上元祭天遊中,悅神武者和妖魔武者,乃是兩個最重要的角色。兩個都須得是武藝精絕的少年。尤其是悅神武者,服冠形製嚴格,華麗非凡,裝備完畢後,從頭到腳的一身行頭往往重達四五十斤。武者要在此等沉重的負擔(dān)下,於萬眾矚目前,繞城而行數(shù)圈,完成至少兩個時辰的演武,期間不得有任何差池,豈不是必須要武藝超群?
好在,這兩名少年都極為出色。刀光劍影,你來我往,鬥得煞是好看,又極有分寸,恐怕是演練了無數(shù)遍的。國主道:“扮演妖魔和太子對打的是誰?”
國師輕咳一聲,道:“稟陛下,那是皇極觀一名小道,名叫慕情!
皇後柔聲道:“我瞧這孩子打得也不錯,比皇兒隻弱了一點,大概和風(fēng)信差不多吧?”
聽了,國師神色不以為然。戚容一直趴在皇後膝頭吃葡萄,忙吐了一口葡萄皮,道:“呸呸呸!不行不行!弱的不是一點半點,差得遠了,可不是什麼人都能跟太子表哥比的!”
聞言,皇後笑著摸了幾把他的頭頂,一眾貴族更是笑得前仰後合,調(diào)笑道:“容兒可真是纏死他表哥了,一天不誇就渾身不痛快!
下方人海之中,高唿衝破雲(yún)霄:“打!打他!打死他!”
“殺了妖魔!”
這聲潮越來越?jīng)皽。戚容也在其中,雙手攏在嘴邊,比出一個喇叭狀,哈哈笑道:“太子表哥,上啊!你用一隻手就能把他打趴下,給這小子點顏色看看!”
忽然,臺上妖魔一刀斬去,武者一劍反格,卻是“嗯?”了一聲。
照理說,在祭天遊中,比鬥隻為悅神和表演,最多使出七分力即可,點到為止。然而,他接下這一刀後,手中的劍卻是險些飛出。顯然,方才那一刀,對方用了十成的力。
謝憐微一揚首,朗聲道:“慕情?”
對麵扮演妖魔的少年並未言語,又是一刀襲來。謝憐無暇多想,“鐺鐺”、“鐺鐺”接了數(shù)刀,心道:“這可比方才假打有趣多了!比绱艘粊恚褚徽,也來了興致。
於是,唿聲排山倒海,兵器火花四濺。臺上打得越是激烈,臺下歡聲越是雷動。忽的一陣劍嘯,白光耀目,眾人“!”了一聲,屏息提氣。原來,那妖魔的九尺長刀竟是被悅神武者那細細的一柄長劍挑飛,脫手而出,直釘入高臺一側(cè)的石柱裏。有好事者去拔那刀,竟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紋絲不動,不由大駭:“這是把什麼刀,這是有多大力!”
而華臺之上,悅神武者一抖長劍,在劍鋒上又是輕輕一彈。“叮”的一聲清響,黃金麵具後傳來一聲輕笑。
謝憐從容且愉悅地道:“打得不錯。不過,你還是輸了!
妖魔失了兵器,半跪在地,默然不語,卻握緊了拳。謝憐挽了一個劍花,在四麵八方的歡唿聲中,正要刺出這最後一劍,將妖魔“誅殺”,誰知,卻在此時,上方尖叫四起!
謝憐心下一驚,收了劍,一抬頭,隻來得及看清一道模糊的身影從城牆上急速墜下。
剎那間,他什麼也來不及想,電光石火,足底一點,縱身一躍,輕飄飄地掠了上去。
他飛身而上,雙袖展如蝶翼,翩翩落地,輕盈如白羽。手裏結(jié)結(jié)實實抱住了人,腳下結(jié)結(jié)實實踩到了地,謝憐鬆了一口氣,這才低頭去看。
懷中,一個滿臉纏著繃帶、渾身髒兮兮的幼小孩童,正蜷縮在他臂彎中,愣愣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