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的張水無力地跪倒在雪地之中，雪掩埋了他的半身，他的懷裏抱著身著素白長衣的女子，她的血染紅白雪，張昊天不知他們到底算是在雪地中還是血地中，也許兩者皆是。


    上百名滅妖師將雪地中的張水與雪綾圍住，張水根本沒有退路，張昊天看到的是為首的滅妖師張嚴雲緩緩地走近張水。


    “張家的孽子，你不配姓張。”張嚴雲用殺生符指著張水，眼中沒有半點父子情分。


    張水竟笑了出來，可是張昊天分明看到他那張臉是哭著，張昊天從來沒有聽過老師這般笑聲，淒涼絕望，使人心如刀割。


    “你覺得我稀罕嗎？你配做我的父親嗎？一次又一次將我最為珍視的人奪走的是張家！是你！娘親死了之後你才迴來見她屍首一麵！你以為殺死娘親是那個該死的不治之癥嗎？是你，是你生生奪走了娘親堅持活著的唯一念想。


    “你十幾年前不在乎娘親的死活，十幾年後你奪走我如今唯一的愛人。你不配作為人夫，不配作人父。如果你真的有那麼有那麼一絲絲愛過娘親，愛過我們兄妹三人，你就不會感到一絲愧疚嗎？”


    張嚴雲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是真的漠然，還是故作冷漠，張昊天已經不得而知，可是對於這個爺爺，他沒有絲毫憐憫之意。


    “說完了嗎？那麼與妖靈勾結的你已經沒有必要繼續在道界存在下去了，受死吧，除姓人。”張嚴雲甚至沒有叫張水的名字，隻有冷冰冰的除姓人。


    明明張嚴雲已經打算動手了，可是張水看上去卻沒有任何動作，張昊天不解，如果老師不還手，那老師是怎麼活下來的，難道爺爺沒有下殺手嗎？


    事態接下來的發展與張昊天所以為並不相同，張嚴雲還是放出了殺生符的奪命符術，那道符術直射張水，沒有絲毫偏斜之意。


    “老師！”明知道這是幻境，自己什麼也無法幹預，張昊天還是喊著張水，向他衝了過去。


    九道白尾虛影掠過張昊天身邊，搶在他之前趕到張水身邊，張嚴雲的殺生文符術被白尾彈飛，擊倒遠處的一名滅妖師，年輕的滅妖師倒在雪地上，失去生命身體在冰冷雪中漸漸僵硬，周圍的數人紛紛避讓開來。


    虛影散去，張昊天看到是九瑤出手擋下了張嚴雲的符術，從張水年少到婚後，她豔麗的臉容始終沒有變過。看到九瑤出手，張嚴雲的臉色多了一些凝重。


    張水的底數，張嚴雲多多少少都還有一些了解，可是這九瑤卻是深淺不知，與她對峙，張嚴雲始終有所顧忌。


    九瑤的出現顯然讓張水感到意外：“九瑤，你怎麼會來？我不是跟你解除禦獸師的契約了嗎？”


    禦獸師契約？原來九瑤是張水的契約獸靈嗎？張昊天沒有想到張水也曾經是禦獸師，契約獸靈甚至可以化作人形。


    “是解除了沒錯，所以我無論去哪裏，要幫誰，都不需要你的意見。”九瑤說話一直都是冷冷的。


    張水聽到她的話後無奈搖頭：“就算是以前，你不也是我行我素的嗎？”


    “你應該不會想死在這種地方吧，我所認識的張水不是會白白送死的人，你應該是會背負著雪綾的死向整個張家報複的人。”九瑤似乎在激將張水。


    “要報複的是今日在此的滅妖師！”這是張水的答案。


    張水話聲剛落，九瑤便做出了迴應，她不再維持人形，而是化作原型，張昊天看到的是白色的狐尾在空中揮舞著，九根白玉狐尾。


    九尾狐，不是獸靈，是幻靈，這是張昊天從四靈棋上得知的。九尾狐是極為強大的幻靈種族，張昊天不敢相信張水曾與那麼強大的幻靈結下過獸靈契約。


    不也是從這裏開始，張昊天意識到獸靈契約不止是能夠在人與獸靈直接結下，幻靈同樣可以，那是不是任意兩個靈族之間都可以締結契約呢？


    隻不過那樣的話，就不算是純粹的禦獸師了吧，這也許也是張水從未提及過自己曾是禦獸師的原因吧，張昊天這麼覺得。


    張水抱著雪綾的屍身，站在九瑤的狐首，巨大的九尾狐占據了半片雪地，為了退避九尾狐，滅妖師已經亂作了一團。


    張嚴雲抬頭看著九尾狐，其身散發著威壓讓他感到了嚴峻，他始終沒有預料那個從張水進入青城宗後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女子，竟是如此深藏不露。


    “九瑤，在你離開的這些年，我想了很多，雖然那個時候嘴上說恨著你，但實際上，的確是你救了我，將我從殺生文中解脫出來。謝謝你。”張水少見的低聲下氣。


    “這句謝謝，似乎太遲了些。”


    “所以尋思著報答你，我特地做了一套符器給你，今日要試試嗎？”張水問。


    “那得看你符器師的手藝如何？我想雪花派傳承應該不會差到哪裏去吧。”


    張水腰間的符器亮起了光紋，一套全新的符器被釋放到九瑤的身上，那套符器如同甲胄一般套在九尾狐身之上。符器名為雪落九華夢。


    張水的雪落九華夢加上九尾狐本身的強橫，張昊天不覺得在場有任何滅妖師能夠攔住他們。可是他卻無法親眼目睹接下來的大戰，盤心幻境又開始晃動不止，他要看的東西又要再度切換。


    不過張昊天知道的是張嚴雲還是活了下來，老師最後還是沒有殺死這個他在世上最恨的人。


    春綠山穀，夕陽西落，綠草地染上了一層昏黃，很美，卻讓人覺得多了一絲淒涼之意。在春綠山穀草坡的最高處，張水坐在草地上，眺望著整個春綠山穀，身邊睡著嬰兒時的王兆，九瑤站在他的身後。


    這應該是在王家血祭之後，張昊天猜。


    “這段時間謝謝你相助，雪落九華夢就當做是我的謝禮吧。”張水對身後的九瑤說。


    “這不像你，以前我做這些事，你可不會謝我一聲。”九瑤清冷道。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你應該也清楚那個時候我為什麼讓你離開，怎麼可能是因為恨你給我帶來這雙黑手呢，你那時能將我從殺生文中解脫出來，我感謝還來不及呢。所以……你沒有必要特地再出現幫我了。”張水在草地躺下，看著已釋然。


    “我在的話，會幹擾到你？”九瑤特意問。


    張水輕笑搖頭：“不會，我想我哥大概也和現在的我一樣吧，心如死灰，不再複燃。雪綾是我唯一愛的人，她不在，我就覺得好像什麼都像雪城的雪一樣冰冷了。


    “不，也許大哥的感覺跟我還是不一樣的，他起碼還有昊天和零夢，嫂子還是留下他可以去愛的人。而我什麼都沒有了……”


    聽到這裏，九瑤薄唇微動，似乎要說些什麼，可是，最終她沒有說出口。


    兩人間沉默了良久，夜色爬上了春綠山穀的天空，九瑤也沒有堅持：“既然你不想我留下，那我就離開吧，以後無論你再遇到什麼，我都不會再出現在你眼前了。”


    張水沒有迴頭，隻是靜靜聆聽九瑤的腳步聲漸漸遠離，一旁的王兆睡得很安靜，張水好像又變迴了一個人。


    現在開始的張水就是自己認識的老師了吧，一個人將王兆撫養長大，在走馬村隱居，在天道山下經營自己的雜貨鋪，十年來不斷暗中救助著被張家追殺的妖靈，為這些妖靈製作隱息符器。


    張昊天覺得師靈璃老師大概也是仰慕著老師的吧，在走馬村的那段日子，張昊天能夠感覺得出來，可是她的愛意卻無法傳達到老師處，老師的心裏隻有他的雪綾，掩埋在雪城的無盡風雪中。


    現在想想，自己父親也是如此，娘親一直活在他的心裏，他從未放下過，所以從未得知真相的他從始至終都恨著自己的弟弟。這兄弟二人的執著，如出一轍。很難想象如此癡情的男子，竟會有那樣的父親。


    恍惚間，張昊天似乎聽到了父親的聲音，他迴首望去，幻境在迴首的那一刻重組，張海和張嚴雲出現在他的麵前，眼前的父親和他離家前見到的父親一樣留有歲月滄桑留下的痕跡。


    “張海，你給我站住！你想去幹什麼？”張嚴雲喊住了正要離去的張海，麵目猙獰。


    “我隻是要找迴我的兒子而已。”張海平靜地答道，沒有迴頭看張嚴雲一眼。


    “你瘋了嗎？他可是離家出走要去找那個除姓人。這種行為可是觸犯了家規，他已經跟除姓人無異了。”張嚴雲喊得竭嘶底裏。


    “那又怎樣，離家出走了，他就不是我跟嫣兒的兒子了嗎？我跟你不一樣，我還叫你一聲爹，是因為我還身處張家。你以為我原諒過你嗎？你以為我像你一樣可以無所謂自己的妻兒嗎？”張海毫無顧忌地罵道。


    “你什麼意思？張海。”張嚴雲指著張海問。


    “我什麼意思？哼，”張海冷笑一聲，“你不是心知肚明嗎？就算我們兄妹三人當時還年幼，不清楚那時你究竟幹了石森麼，長大後我們也會明白的，隻是那時的我們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做而已，隻能將這份不甘，這份憎恨深深藏在自己的心裏而已。


    “說實話，我雖然恨張水奪走了嫣兒的性命，可是至少還有一件事我和他是在同一立場上，那就是我們從來沒有原諒過你。你以為阿琉是因何才會選擇跟張傲離開。”


    張嚴雲猙獰的麵容鬆動下來，顯得很是無奈：“都那麼多年，你們又何必僅僅於懷呢，她都死了。我這些年也沒有再續弦，這還不夠嗎？”


    張海冷笑著：“你當年不是因為無法當上家主，才選擇在別的女人處逍遙解愁的嗎？你現在高高在上，當然沒有必要了。”


    張嚴雲沒有想到的是，這些年，張海將自己看得這麼透，有些無言以對，似乎他再說出些什麼來，也是無力之言。


    “你說，那麼多年，我們何必耿耿於懷。那告訴你，不是我們耿耿於懷，而是……就用張水當年跟我說過的一句話來答你吧，能夠原諒你的人在張家的墓園裏。”


    張海大步地跨出了張家議事廳，張嚴雲在他身後聲嘶力竭地怒喊：“無論如何，你也不能去找張昊天，張海，你還有一個孩子在張家，是張家的人。而且接下來，輪到你帶滅妖師去鎮守陰荒塞三個月了。”


    張昊天注意到父親頓了一步，捏緊拳頭，然後離開張嚴雲的視野。張昊天知道父親最後還是迫於現實沒有來找他，如果可以張昊天真想告訴他，自己在青城宗過得很好，可是張昊天不能這麼做。


    張家議事廳的場景被定格，張嚴雲靜止在聲嘶力竭的那一瞬間，張昊天望著他的臉，湧上心頭的是止不住的厭惡。然後楊靈君一掌揮散了張嚴雲的形象，穿過張嚴雲的形象碎片來到張昊天麵前。


    “看來這一次盤心幻境讓你看的就隻有這些了。”楊靈君笑著說，“不知道你是什麼感受呢？說實話我不是很懂你們的愛恨糾葛，可能是種族不同吧。”


    “背叛和憎恨，很多東西造成了今日的種種。如果可以，至少我想爹和老師之間的誤會能夠化解，我不希望爹他還恨著老師，畢竟老師誤殺娘親，錯不在他，而在王家家主身上。”


    “看來你已經有了答案。”


    張昊天搖搖頭，顯得很失落：“可是這些記憶不能帶出去，一旦醒來，我什麼都會忘了，無論我在這裏立下什麼決心都無法實現。”


    “不，你錯了。”楊靈君搖搖手指，“記憶的確是無法帶出去，但你在這裏的感受卻真真切切地存在於你的心中。”


    張家議事廳的背景連同張嚴雲的碎片一同崩落，盤心幻境又恢複到黑色作幕的狀態。張昊天知道自己快要醒過來了，趁著最後一點點時間，張昊天向楊靈君表達了自己的感謝。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靈君。”


    “這是指路人的本分，既然出現在你的盤心幻境，那就是我該做的。”楊靈君顯得彬彬有禮。


    “可你不是靈君本人。”張昊天記得楊靈君說過這些。


    “當然不是，這裏可是你的盤心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