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白山
這世上有一物,銚煎黃蕊色,碗轉曲塵花。
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
洗盡古今人不倦,將至醉後豈堪誇。
此物便是茶。
世上本無茶,茶出大月山。
這世上有種人,五鶴西北來,飛飛淩太清。
霓為衣風為馬,虎鼓瑟鸞迴車。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此人便是仙。
世上本無仙,仙起大月山。
……
大月國,以大月山為中心,曾方圓千裏,城池百座,帶甲八十萬。千年來憑茶葉生意大月國賺得盤滿缽滿,國力鼎盛,雄霸一方。
直至四百年前,終於有人自大月山上盜出茶苗,茶葉不再受大月國壟斷,不事農耕生產的大月國收入驟減,國力陡降。
若不是因為外散的茶樹無法長出正宗月山茶,青衫門隻能繼續坐鎮大月國,怕即便沒有外敵,大月國也會自行崩解。
正宗月山茶,不但具備普通茶葉強身健體之功效,還能有助修行。青衫門始終不離大月國,便是盯著大月山。
隻可惜包括青衫門在內,天下修煉者鑽研數千年,仍舊無法破除大月山壁障——不論是築基期還是大成期修煉者,但凡踏上大月山,便會無端端爆體而亡,無人例外!
這壁障卻是對普通人無效。
大月山雖廣袤,可采摘區域隻有山腰以下,故而月山茶多寡有個定數,其中三六九等更是隨著品級提升而愈發珍貴。上品萬金不換。
而上品月山茶,大多出自月半寨。詩雲:
大月山顛高百裏,重樓即可觸仙宇;
月半寨下是紅塵,月半寨上仙難履。
據說當年大月皇族便是出自月半寨,故對月半寨青睞有加,立國後在寨外十裏處立下碑文:擅入者死不問,活歸則官究,一錢罰百金,一兩發千裏,一斤五馬分之。
這碑文算是給月半寨人的免罪金牌,想要來偷采茶葉,首先就要做好被月半寨人打死的準備。
隻有每年五月初月半寨舉行的“茶會”,外地茶商才得以進入,交易茶葉。
數百年,看得見的茶會仍照舊在寨子外一處空地舉行,可看不見的人心,卻是早已經無視寨子口的碑文,如同日日縈繞在月半寨裏那些朦朦山嵐般蔓延。
大陸曆一五四五年五月,已有數百年曆史的月半寨茶會照常舉行。
茶會第二天淩晨,經年不散的山嵐依舊迷蒙月半寨,漫天星光透不進來,日頭尚未升起,寨中便有一少年早早起,將盛放茶葉的防水青布包袱綁上左肩,打開房門踩入山嵐。
“嗖~”地一聲響動傳來,少年感覺腰邊沉甸甸,暖唿唿,若不是下盤穩如磐石,怕是要被靠的趔趄。
“汪月,你這家夥……多大的狗了,還撒嬌?”
少年習慣性地伸手薅住一把密實長毛,嘴角泛出笑意。
一聲低沉犬吠算是迴應,高大黑影緊緊依偎在少年腰間。
鐵臂銅腰、吻長齒利、雙耳聳立如山,狗頭上一雙陰陽眼,左金右銀。它仰望少年的眼神何其無辜,“赫赫”吞吐的長舌,更顯出幾分嬌憨,完全不符合它那威猛外形。
“說好今日不上山的。茶會昨日開始,今日要再不去,明日太陽落山可就一年沒收成,你還想吃鹿肉不?”揉著狗頭,少年笑道。
“汪!”
又是一聲犬吠,大狗汪月瞪起那雙色大眼,長舌頭“吭哧吭哧”地舔過少年右手,毛茸茸的長尾左右甩個不停。
“門沒關,去我房中守著,屎尿幹淨了再進去!”少年被狗舔的手癢,便反手拍了拍狗頭,笑著走去開了院門,深吸一口氣,便與山嵐溶為一體。
汪月扭過狗頭,望向少年消失之處,山嵐卷疊仿若流沙,已將人影吞噬。
兩耳一陣聳動,汪月像是在目送少年遠去,直到連腳步聲都消失,才渾身一抖發出悶吼,堪比牛蹄的四爪騰空,黑色毛皮流光波動,“嗖”地帶風原地消失。
它再出現時竟已在門檻裏,隨後一溜煙鑽進少年的臥房之中,小兒胳膊粗細的尾巴一甩,房門就被其勾的關上。
走出門外的少年並不知道發生在家中的一幕,此時他用麵巾罩了臉,看不見表情,但露在外的雙眸透射出清冷光芒,更剛才麵對汪月時截然不同。
如同汪月目送他遠去,少年在路上仍舊不忘自語:
“這兩日閑雜人多,汪月你可要看好家門,別再當個老好狗,跟山雞兔子當朋友也就算了,若是有人心懷不軌,可千萬別客氣……”
汪月啥都好,但少年就是覺得它性子軟,就連剛出生的雞崽子也敢跳上它腦袋拉屎,更不用說寨裏的大雞大鵝,更是以欺負汪月為樂。
月半寨不大,寨子裏人口也不多,茶會就開在寨西頭。那處有寬約十多丈的平臺,四麵被兩人高的柵欄包圍,隻有東西兩個出入口,東口進月半寨,西口便是下山。
卯時剛過,終於有一線微光斜斜灑落月半寨,將仿若牛奶般緩緩流動的山嵐,映照的乳白乳白。沿著青石板路穿過寨子的少年,抬頭便能能夠看見兩點挑高的黃燈籠。
“到門口了。”
抖抖雙肩將凝結的水珠灑落,少年緊了緊麵罩,加快腳步走向會場。隨著黃燈籠的光芒愈發明亮,大門輪廓也漸漸顯露。
會場東門處著兩個私勇。
朝廷為公,民間為私,穿盔帶甲者為勇。顧名思義,私勇指的就是非朝廷私人的武裝。
如今青衫門雖然繼續坐鎮大月國,但大月國其實早已不敷當年盛景。山賊橫行、匪患四起,給私勇這行當帶來極大的成長空間。
這門口兩私勇不知已多長時間,頭盔衣甲凡金屬打造處都已淌出一條條細流,精硝的黑皮甲漆麵上一層蒙蒙水珠,在火把光芒下閃爍發亮,光看這身裝備,竟然已經不輸朝廷兵馬。
私勇似乎並沒有發現厚重山嵐中有人行來,直到聽見山嵐中少年故意加重的腳步聲,其中一人才低喝出聲:
“什麼人?”
兩個私勇中稍年輕那位,右手“誇嚓”一下握住刀柄,被山嵐浸濕的濃眉糾結在一起,虎目中透出熊熊神光,像是要將那山道上的茫茫刺破。隨著他的低喝,在他對麵三尺處的私勇也將眼神轉來。
“賣茶的。”
聽到稚氣的嗓聲,兩個私勇微微鬆了一口氣。唇上無須的那位右手五指次第伸開,失去抓持的腰刀自然下墜一寸,帶得衣甲又是一陣響動。
“出來!”
之前並未看到人影的私勇,終於看到那緩緩流動的山嵐像是突然左右卷開,在三丈外的青石板路上漸漸顯出人形輪廓。
少年臉上的三角巾遮蓋住他眼睛以下的部分,隻露出靈動的眼神和撇捺如利劍的濃眉。隨意綁紮的黑發在山嵐裏垂立不動,深灰色的發帶也許還不夠濕潤,隨步履勉強左右晃蕩,身上的深藍色長袍一些地方微微色變,不是髒,是吸飽了山嵐裏的水汽。
“竟然是個孩子……這麼小就來賣茶葉,叫什麼名字?”稍顯年輕的私勇,望著三尺外的少年,仍舊保持著足夠的警惕。
“我叫……周白山。”
“周白山?”
“周白山!”
同樣的三個字,從兩個私勇口中冒出,語氣卻迥異。
年輕的私勇隻是搖頭,絮絮道:
“沒聽說過,你可是隨你家大人來的?是否已經走散了,若是走散……”
“聽說過,聽說過,請進,請進。”
年齡稍大的私勇暗中拖了拖伴當袖頭,卻是讓他別再絮叨。此舉動讓年輕私勇頗為茫然,張嘴想要說什麼時,卻被對方眼神所阻。
周白山將一切看在眼中,也不點破,隻是衝那老年私勇微微頜首後自然邁步穿過大門。
六歲失怙,吃百家飯長大,十歲便在山中采茶營生,窮人孩子早當家不說,這七八年艱苦更是將周白山性子琢磨的如大月山,堅韌不拔、棱角分明。
三年前周白山以稚子之身進茶會賣茶,茶驚四座。家中一切皆是他賣茶所得。隻是茶商也好,寨裏人也罷,誰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紀是如何采到諸多上品月山茶。
穿過大門後周白山略微放緩步伐。
他不打算去找熟人交易,一個原因是熟人不好開價,想要達到利潤最大化,就得找那種渴求上品月山茶打開門路的茶商。
至於說另外一個理由,則是跟他提供的茶葉有關。
說起來這是周白山的一個秘密。
月山茶隻需要經過簡單的采摘和晾曬之後,就能成為上好綠茶。茶商從月半寨人手中采購散茶迴去,自然還需根據茶葉品級二次包裝,提高利潤空間以便於銷售。
在周白山開始賣茶之前,月半寨每年銷售的上品散茶不過隻有百來斤。
這百來斤上品散茶采購價幾乎相當於同等重量的黃金,而經過茶商包裝後,出售價格會翻到十倍之多,利潤恐怖。
大月國朝廷則會從商人處征收大概四倍的稅收,也就是說,茶葉銷售價格裏,茶農一成、朝廷四成、茶商五成。
幾百年來月半寨出的上品散茶數量始終沒有太大變化,直到三年前,周白山出現在茶會上。
那一年,他扔出上品月山茶二十斤,茶驚四座!要價十足真金三百兩,整整三十斤!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