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三月份的第一天。金陵碼頭的開漕日，是碼頭上一年中最重要，也最熱鬧的日子。
每年的開槽日，是由江南漕運總督來主持，各地的漕運官員做陪，在碼頭上工作的各行工商，需要用到水利運輸?shù)慕仙藤Z，以及這碼頭附近的居民百姓都會參加的一場盛大的典禮。
謝靖安本來是不會參加這個典禮的，漕運不歸他管，他也不懂漕運，今天迴來，是在去年冬季的大雪災(zāi)中，金陵的漕運司在抗災(zāi)救災(zāi)方麵給了金陵官府極大的配合跟支持，要是沒有漕運司良好的調(diào)度跟支配，謝靖安就是有再多的錢，也不可能將收購到的冬衣跟糧食及時的運抵金陵。
他去年的計劃是讓金陵百姓過一個不凍死任何一人的冬季，這個計劃最終是失敗了，但在北地三省受災(zāi)，南方六省都受到波及的大前提下，他將金陵凍死人的數(shù)字控製在了五十以下，已經(jīng)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
這個成就。雖然還是不及江南總督趙鵬博那麼風(fēng)光，也足夠讓他的政績達到優(yōu)秀了，他不能每次都是最好的，不是麼，偶然也要讓人家展lou一次頭角的。為了表達對漕運碼頭的謝意，謝靖安決定參加今天的開槽典禮。
在典禮之後，各地的漕官肯定是要向他提出這樣那樣的請求的，江南漕運總督多半還會請他推行一兩樣新政，好讓漕運行業(yè)更加的紅火。隻要不是太過分的要求，謝靖安都準(zhǔn)備一一答應(yīng)，這就是官場中互惠互利的一種形式。
當(dāng)日一早，謝靖安就乘上了他知府禦用的藍呢大轎，向碼頭的方向緩緩的進發(fā)。這次出行，是非常正式的官場活動，配備了儀仗隊陪同。走在轎子前麵的是開道鑼，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路敲個不停。開道鑼後麵是手執(zhí)蟒鞭的衙役，他一路高聲地吆喝，揮鞭驅(qū)趕著任何擋在路中的百姓。在衙役的後麵，則是旗、鑼、傘、扇、日照、頂馬、官銜牌。跟隨在兩旁的是響班，也就是吹鼓手。笙、管、笛、簫、雲(yún)鑼、嗩吶、鐃鈸、小鼓。一路上，吹吹打打，熱火朝天。
碼頭離知府衙門的距離頗遠，謝靖安到達目的地時，已經(jīng)是一個半時辰之後的事了，碼頭前的廣場上，黑壓壓的一大片，全是摩肩接踵的百姓。在開槽活動的舉辦地閱江樓前，人更是多到人山人海，簡直快到水泄不通的地步。閱江樓是碼頭上的第一高樓。它是一棟四層的樓閣，樓上飛簷翹脊，吻獸雕龍，十分的美觀。站在樓上遠眺長江，可盡收江上十裏地內(nèi)的萬艘千帆。
閱江樓的四層樓簷上，掛著四個大燈籠串，每個燈籠串上都有八個燈籠，每個燈籠都有簸箕那麼大，紅通通地懸在半空中，隨風(fēng)輕輕地擺蕩著，喜慶極了。樓前還用綢緞絲錦紮起了兩個彩色的牌坊，紅花彩帶，隨風(fēng)飄舞，與那四個大燈籠串相映生輝。
兩個牌坊的兩邊，又?jǐn)[下了8麵大鼓，十六名鼓手們穿著白布坎肩，紮著白頭巾，揮動著鼓槌，有節(jié)奏地把大鼓敲得震天價響。那鼓聲忽緊忽緩。好像樂曲般也會有激昂頓挫，震得人心旌激蕩，情不自禁的就興奮起來。
謝靖安還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慶典，特別容易受到這種良好氣氛的感染，長時間的悶在轎子內(nèi)，本來已經(jīng)養(yǎng)出了他的瞌睡，讓他的精神變得有些委頓，此刻他聽了一陣?yán)薰模乱粧叨眨麄�人重新煥發(fā)出了榮光。
謝靖安是今天到場的最後一位官員，沒有法子，實在是路途太遠，他又沒有參加這種活動的經(jīng)驗，才會晚來，幸好並沒有遲到，所以也不會造成任何不好的影響。參與開槽的主要人物都齊了，那慶典便進入了最後的倒計時。
衙役們首先點燃了懸掛在閱江樓上的八掛千響的鞭炮，這些鞭炮都是掛在樓的左右兩側(cè)，從三樓一直垂到一樓。鞭炮炸響之後，樓下的十六麵大鼓敲得更加起勁，周邊樂隊的吹打之聲也依依呀呀響亮的奏了起來，碼頭上的人群聽到這個信號，潮水一樣地朝閱江樓湧來。
鞭炮燃盡之後，開漕儀式便就要開始了。站在閱江樓邊的一位執(zhí)事一隻手?jǐn)n在嘴邊，朝著長江的方向高喊著：“開漕嘍……”
這一聲高喊，是執(zhí)事經(jīng)過幾十年的功夫磨練出來的絕技，這聲音發(fā)自丹田，底氣十足，衝口而出的時候。猶如江上的大潮一樣，士氣恢宏，幾乎響徹雲(yún)霄。
開槽嘍……開槽嘍……滾滾迴聲，在碼頭上，在長江上遠遠的飄蕩開去，久久不散。
整個碼頭忽然間寂靜了下來，上萬的百姓全都止住了喧嘩，安安靜靜的聽著這一聲號子，安安靜靜的等著最後一次迴聲消失，執(zhí)事又是一聲唿喊，“請壩神……”
這聲唿叫一落，就宣告著慶典最嚴(yán)肅的部分就算過去，歡慶的環(huán)節(jié)已經(jīng)到來了。鍾鼓手們賣力的敲打起來，衙役們又點燃了新的八掛鞭炮，，碼頭上的人又恢複了活力，還是鼓噪起來。在這喧囂之後，壩神出現(xiàn)在閱江樓高高的頂上。這個壩神，身材魁梧，肌肉發(fā)達，他**著的上身，站在樓頂上喲地一聲高唿。
這一聲喊雖不及執(zhí)事的那麼響亮綿長，仍然傳到了很遠的地方。人們衝著壩神歡唿起來，壩神也張開雙臂向人們致意。
再往下，就是壩神的表演階段，隻見那高高的閣樓之上，又出現(xiàn)了兩個魁梧的抗夫，這兩人手執(zhí)著一隻裝滿糧食的麻包，高高的舉過壩身的頭頂。壩神同時伸出雙臂，抓住了麻包的兩角。將麻包接了過來，放到自己的左肩之上。
兩個抗夫一迴身又從閣樓中取了一隻麻包出來，壩身又接了過來，放到右肩上。他挺直了腰桿兒，兩腳分開站好，鬆開雙手，兩個麻包便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刂绷⒃诹藟紊竦募珙^上。閱江樓下，一片歡唿聲和叫好聲。
這兩隻麻包的重量已經(jīng)超過了四百斤，足夠把尋常人壓趴下了，可對壩身來說，這才是他表演的開始，兩個扛夫又迴閣樓去了，這一次，他們一次取了兩隻麻包出來，壩神將雙手伸過來，抓住了麻包。兩個扛夫往裏一送，壩身雙臂一緊，那兩個麻包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夾在了壩神的腋下。肩上兩個麻包，腋下兩個麻包，八百斤斤的份量壓在壩神身上，他卻臉不紅，氣不喘，昂首矗立在閱江樓上上，豪氣衝天。
閱江樓前頓時沸騰起來，執(zhí)事見狀，又高唿起來，“拜壩神……”
於是閱江樓前，全江南大大小小的百多個漕運相關(guān)的官員，在江南漕運總督的帶領(lǐng)下，向壩身跪拜。禮畢，慶祝的第一環(huán)節(jié)就算完了。再往下，就是漕運衙門的工作匯報與展望。先是總督訓(xùn)話，漕運司的司長再訓(xùn)話，副司長最後匯報工作。這些內(nèi)容，都非常的無聊，這是一種官僚上的行事，可以看做是朝廷對百姓公開內(nèi)政的一種形式。
謝靖安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因為可以拿到民眾跟前說的，要麼就是毫無重要性可言的工作內(nèi)容，要麼就是完全沒必要隱瞞的工作內(nèi)容。漕運這塊，可是大大的肥缺，真正值得關(guān)注的東西，誰會說呢。
漕運總督訓(xùn)完話之後便退迴了臺下，他見謝靖安垂著頭，瞇著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便笑道，“謝大人，昨夜沒有休息好嗎？”
謝靖安睜開眼來，對他lou出一個抱歉的微笑，道，“確實，昨夜隻睡了兩個時辰，今天本來想在路上小憩一會兒，結(jié)果儀仗隊的鑼聲太響，實在睡不著。”
漕運總督笑了笑，說道，“謝大人日理萬機，要多多保重身體啊。如今這開槽的儀式，還要進行好久呢，謝大人困倦的話，不妨到江邊走走，吹吹江風(fēng)醒醒神？”
謝靖安笑道，“這就不必了，半途離席，會招人非議。”
漕運總督嘿嘿一笑，伸手指了指邊上，道，“謝大人多慮了，你看看這周圍，有幾個是在睜著眼睛聽的？”
謝靖安左右環(huán)顧了一下，果然發(fā)現(xiàn)許多官員都在假寐。漕運總督又道，“謝大人你看到了吧，隻是走個過場而已，誰也沒有當(dāng)真。我看大人還是先去醒醒神吧，呆會兒儀式結(jié)束之後，還有許多有趣的活動，等著大人參加呢。”
他所謂有趣的活動，不過是一幫官員聚在一起舉辦的酒會一類，那種地方，才適合聊聊公事，談?wù)劺妗Ｖ领都毠?jié)，這要以後再說了。謝靖安想了想，覺得他的話頗有道理，反正他隻是一個難得來一次的客人，出去散散步，沒啥大不了的。
那漕運總督也是個官場中的老手，他見謝靖安動心了，立刻找來兩個衙役，低聲命令道，“謝大人身體略有不適，你們陪他出去江邊散散心。”
兩名衙役當(dāng)即領(lǐng)命，謝靖安見狀也就不再推辭，彎著腰低調(diào)的離席而去了。金陵的碼頭是全江南最大的碼頭，是江南漕運業(yè)的樞紐，整個碼頭的長度超過了五裏，除去閱江樓這一塊的主碼頭，還有大段空曠的河堤，可以供人散步。謝靖安站在那河堤上，一路慢慢走著，觀摩著江中大大小小的船隻，心中感慨萬千。
他從前以為碼頭是一個非常單調(diào)的所在，不過就是些裝滿貨物的船隻，與來來來往往滿身臭氣的抗夫，今天親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就拿這江裏的大小船隻來說，就有許許多多不同的樣式與品種。小到在江邊有天然小灣的地段遊弋著的小舢板，全身漆黑，烏篷，拖著一張大網(wǎng)的烏篷，大到可以載重數(shù)萬斤貨物的樓船，以及秦淮河邊最常見的畫舫，這裏都不缺少。
謝靖安本以為碼頭附近是沒有這種船的，隻有那些結(jié)構(gòu)單調(diào)毫無美感可言的貨船，沒有想到品種竟是這樣豐富。走著走著，一隻格外豪華的樓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隻樓船是由退伍的戰(zhàn)艦改裝的，船頭，船尾均鑲嵌了堅固的鋼板，艦身高大威武，氣勢不凡。像這樣的船隻，整個天朝也不超過五艘，試問沒有幾分本事的人，誰敢去收購天朝海軍的舊船，又有誰敢把這船拿去改裝了，當(dāng)做遊船來用呢。
謝靖安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是孫定成的大船，是他最心愛的坐駕。自從年後那次會晤以後，謝靖安就再沒有見過孫定成，他一點都不想見他，也預(yù)備好了許多借口來推拖孫定成的邀請，沒有想到，孫定成竟然一次都沒有來請他，這樣最好了，那個老家夥在見了肖紫晨之後，就對她很有興趣，可是，若是通不過他這一關(guān)，孫定成休想將肖紫晨拉到謝家的陣營裏來。
這個念頭才剛剛想過，謝靖安就在那樓船的甲板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雖然拿樓船與岸邊相隔甚遠，雖然他根本就無法看清那個身影的任何細節(jié)，但是，那是他熟悉到再不能熟悉的人，他隻需要一個輪廓就可以確定她的身份。
她為什麼會在那艘船上呢？在這個問題劃過謝靖安腦海的瞬間，他明白了，孫定成為什麼沒來找他。
那甲板上的紫衣女子，正是肖紫晨，在他的身邊，孫定成正在江上指點著什麼，嘴裏絮絮叨叨的不停的在述說。兩人的交談似乎非常的愉快，時不時的，肖紫晨還會問他些什麼，孫定成便一一作答，一直說到肖紫晨lou出了滿意的微笑才會停下。
這一幕看得謝靖安咬牙切齒。可恨，真是可恨！可恨的孫定成，他竟然敢背著他私自聯(lián)絡(luò)肖紫晨，看他們倆交談的神態(tài)，顯然已經(jīng)非常熟識了，而他，竟然對這個情況完全不知！
為什麼會這樣？
謝靖安立刻又想到了唐傑，這個狗東西最近乖得要死，不嫖不賭，不娛不樂，除了必要的外出之外，他幾乎都窩在衙門裏研究公事。謝靖安還以為他是在中年之後忽然領(lǐng)悟了什麼東西，想要在官場中更進一步，沒有想到，他所做的這一切，隻是在給他的師傅打掩護，讓他沒有借口可以質(zhì)疑他。
謝靖安會是這麼傻的人麼？他唐傑以為把自己軟禁在衙門裏頭，就可以證明自己沒有出去聯(lián)絡(luò)過外人，就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了嗎。不，他這麼做，隻會令謝靖安更加確信肖紫晨與孫定成能聯(lián)絡(luò)上是他從中搞的鬼。謝靖安太清楚這個奴才的脾氣了，他這輩子最喜歡的，就是做戲。
就在謝靖安發(fā)愣的這個時間，旁邊的兩名的衙役也在跟隨著他的目光，觀賞那江上氣勢不凡的樓船，其中一名衙役甚至還悄悄地衝樓船揮了揮手，想要引起船上人的主意。
他確實做到了，肖紫晨跟孫定成兩人都發(fā)現(xiàn)了江堤上有三個人在向他們這邊看，孫定成的樓船太過豪華，引人注目這是常有的事，兩人都不會覺得有人朝自己揮手是什麼奇怪的舉動。
但奇怪的事很快發(fā)生，隻見三人中的一人忽然將身子轉(zhuǎn)了迴去，對著那個揮手之人，狠狠的一腳踹了過去。被踹之人踉蹌了幾步，很勉強的穩(wěn)住了身子，踹人的沒有達到目的，追上去又是一腳。
這次他成功的踹翻了前者，不僅如此，更令對方跪了下來，不住的磕頭。這一幕總算有了一點趣味，孫定成作為謝家下屬的密探頭子，對暴力的興趣遠較常人濃鬱，他從腰上解下一隻西洋的望遠鏡來，對準(zhǔn)了打架的現(xiàn)場，慢慢的調(diào)起了焦距。
清晰了，更清晰了，打人者的背影出現(xiàn)在了孫定成的視線中。“原來是個當(dāng)官的在教訓(xùn)奴才呢，怪不得那麼厲害。”他向肖紫晨做著現(xiàn)場的講解。
距離太遠，肖紫晨實在無法看清那三人的任何細節(jié)，聞言便問道，“當(dāng)官的？他怎麼這麼不注意形象，不怕被人看到了檢舉他嗎？”
官員不得對下屬動粗，這是朝廷的律條之一，雖然大部分官員都對這條規(guī)定嗤之以鼻，但敢於在公共場合動武的依然是鳳毛麟角。
孫定成冷笑了一聲，說道，“看他的服色，是個五品的大官呢，這麼厲害的人物，還會怕人檢舉他毆打官差嗎？噢，我想起來了，今天不是三月初一麼，這是碼頭上開槽的日子，全江南的漕運官員，隻要是得空的，都會到這裏來。不過麼，小小一個漕運衙門，五品的官員還不多呀，哎，這家夥怎麼就不轉(zhuǎn)過身來，讓我看看他的臉呢？”
說著，他把鏡頭的焦距再次調(diào)了一調(diào)，開始查看那官員身上的裝飾。五品的緋色官服，這是他五品官銜的標(biāo)誌，腰間掛著的那隻銀魚袋再次證明了這點。當(dāng)鏡頭移到那官員的另一次腰部時，孫定成看到什麼東西閃了一道金光出來。
他心裏頓有所悟，趕緊再看，此時，那名官員已經(jīng)停下了打人的動作，站在那裏不動。孫定成放下了望遠鏡，對象肖紫晨笑道，“肖夫人，原來我看錯了，那人是個七品的漕官，並不是五品的，哎呀，老夫年紀(jì)大了，眼也花了呀。這裏江風(fēng)太大，咱們先進去吧。”
肖紫晨笑道，“好的。”
兩人進了船艙，早有侍女迎了上來，等待著孫定成的吩咐。隻見孫定成側(cè)過了身子，將好擋住肖紫晨的視線，右手一陣比劃，打了一連串的暗號給那侍女。後者心領(lǐng)神會，立刻出了艙門，她躲在一根帆弦的下麵，也拿出一支望遠鏡來，對那河岸上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