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者自相殘殺,海水裏成了屠場。席應(yīng)真縱然身經(jīng)百戰(zhàn),也未見過如此情景。他連聲喝止,但無人理睬。幸存者為了擺脫絕境,均舍生忘死,極力擊殺同類。席應(yīng)真隻覺心寒,瞥了衝大師一眼,和尚斂眉合十,仿佛參禪入定,席應(yīng)真不由暗暗歎一口氣,心想"這和尚不但心狠手辣,操弄人心的本事也勝過他的武功。"
他極目望去,看見樂之揚遭到明鬥偷襲,心中大為擔憂,又見葉靈蘇將他救起,方才鬆了一口氣。本意上前相助,可他一旦離開小艇,衝大師必定駕船遠走。猶豫之際,忽見葉靈蘇拉著樂之揚潛到遠處,手裏扣著"夜雨神針",但凡明鬥靠近,便發(fā)金針將其逼迫。
明鬥奈何不了葉靈蘇,便拿其他人出氣,他左一掌,右一腿,所過非死即傷。眾人齊發(fā)-聲喊,紛紛上前圍攻,明鬥夷然不懼,拳腳亂出,攪起數(shù)尺高的浪頭,勢如虎入羊群,左衝中右突,無人可擋。他的身邊人體翻滾、血水湧濺,不過兩位香的工夫,慘叫聲忽地停了下來,偌大的海麵空藹落的,靜得讓人心生寒意。
明鬥殺紅了眼,又向一名東島弟子遊去,那人眼看明鬥逼近,心膽欲裂,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明師叔,人、人夠了。"
明鬥應(yīng)聲-愣,掉頭看去,加上葉靈蘇和樂之揚,果然隻剩下四人。他眼珠一轉(zhuǎn),招手笑道"好哇,咱們一起上船。"那弟子如釋重負,返身遊向小艇,跟著船舷在前,冷不防明鬥無聲逼近,撲地二掌拍在他的頭頂。那人頭顱破碎,登時沉了下去。席應(yīng)真又驚又怒,叫道"明鬥,人數(shù)已夠,你為何還要殺人?"
明鬥扳住船尾,跳上小艇,笑嘻嘻說道"少-個人,船不是駛得更快?"說到這兒,他掃了衝大師一眼,目光甚是陰沉,衝大師知道他的心思,嗬嗬笑道"貧僧丟下明兄實有不對,但若換了明兄,想來也跟貧僧一樣。"明鬥想了想,點頭說"不錯,把我丟船上,好歹替你擋住了幾個敵人。哼,換了是我,那也一樣。"
衝大師合十笑道"善哉、善哉。"說完這話,兩人對望一眼,雙雙拍手大笑。席應(yīng)真暗自警惕,這兩人以一對二,均非自身之敵,但若串通一氣,卻是大有可慮之處。正想著,樂之揚、葉靈蘇遊了過來,爬上小艇之時,均是筋疲力盡。一時間,船上五人分成了兩部,席應(yīng)真三人占住船頭,衝大師二人占住了船尾。雙方均是恨極了對於,可是一旦開打,必然船被人亡,故而暫且休兵、遙相對峙。
樂之揚挨了明鬥一記"滔天黑",麵色蒼白,內(nèi)息紊亂。席應(yīng)真潛運內(nèi)勁,在他背上推拿,老道士內(nèi)力洪勁,很快衝開淤滯。
樂之揚氣脈貫通,長吐一口氣,臉土有了血色,說道"多謝道長了。?席應(yīng)真搖頭說"若要謝,就謝小姑娘,若不是她,你早就死了。"
樂之揚雷向葉靈蘇,見她神色淡漠,望著一邊,當下苦笑道:"葉姑娘,多謝相救之恩。"葉靈蘇默然不答,明鬥冷笑一聲,忽道:"葉丫頭,你的金針還剩多少?我就不信,那玩意兒用不完。"葉靈蘇盯著他雙眼噴火"大叛徒,我有多少金針,你一試
便知!
兩人彼此叫陣,一觸即發(fā),衝大師忙道"二位消消氣,大夥兒好容易逃出生天,理當同舟共濟。這船上一無糧,二無水,呆在這兒不是長久之計,大夥兒想一想,可有什麼好去處麼?"葉靈蘇陳道"裝什麼好人?你這樣的賊子全都死光,天底下才會太平。"衝大師笑道"姑娘何必咒我?如有得罪之處,貧僧給你道歉。"
葉靈蘇還要譏諷,席應(yīng)真止住她說"主因風和釋王孫呢?他們上哪兒去了?"衝大師和明鬥對望一眼,目光甚是陰沉,衝大師漫不經(jīng)意地說"是啊,他們?nèi)チ四膬,我也正納悶?zāi)亍?quot;席應(yīng)真淡淡說道"大和尚,你還在亂打誑語。我問你,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衝大師一愣,笑道"當然是迴中土了。""撒謊!"葉靈蘇搶先說道"這條海路,根本不是迴中土的道。"衝大師笑道"大海微茫,行差走錯也是難免。"葉靈蘇看了明鬥一眼,冷笑說"你走錯了也罷。明鬥往返中土不下百次,難道豬油蒙了心,成了睜眼的瞎子?"
明鬥大怒,騰地站起,厲聲道"小丫頭,你敢罵人?"葉靈蘇道"我罵狗呢,誰說我罵人了?"明鬥一跺腳,小艇搖晃起來。
衝大師慌忙拉住他的衣袖,笑嘻嘻說道"葉姑娘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說的海路前往江南,我們走的海路乃是前往北方。"席應(yīng)真"哼"了)聲,說道:“大和尚好本事,撒謊臉都不紅。"
衝大師皺眉道"何出此言?"席應(yīng)真道:鄙人稍知海圖,這條海路若是向前,必然到達一座孤島。"
衝大師和明鬥應(yīng)聲變色,對望→眼,神色驚疑。衝大師沉默一會兒,徐徐說道"席道長怎麼知道前麵有孤島?"席應(yīng)真說:"這個你不用管,但我知道,那島嶼跟釋家有關(guān),如不然,竺因風也不會帶上釋王孫逃命!"
衝大師抬起頭來,兩眼精光射出,在席應(yīng)真臉上轉(zhuǎn)了-轉(zhuǎn),
忽地合十笑道"善哉,善哉,原來席真人也知道印神古墓。""印神古墓?"其他三人均是一呆,衝大師察言觀色,知道對方並不知道此事,心中一時懊悔不迭,但話已出口,隻好硬著頭皮說"諸位不知道麼?席真人所說的孤島,正是靈鱉島之祖、一代奇人釋印神的埋骨之地。"
樂之揚想起趙世雄說過的往事,心子突突直跳。席應(yīng)真也拈須沉吟,半晌方道"大和尚,你去人家的墓地幹什麼?"衝大師道"席真人聽說過‘大象無形拳-麼?""略有耳聞!"席應(yīng)真說道,"那門武功與無相神針、乘風蹈海並列靈鱉島三大絕技,但數(shù)百年以來,並未聽說精擅這一路拳法的高手。"
"沒聽說也不奇怪。"衝大師微微一笑"隻因東島自古以來,從無一人真正練成過這門武功。"席應(yīng)真冷笑道"莫非這拳法在釋印神的墓地裏麵?"衝大師笑道"不無可能。""好個不無可能。"席應(yīng)真一拍船舷,高聲斥道,"隻憑你一句話,就要去盜古人的陵墓?"
衝大師哈哈大笑,席應(yīng)真皺眉道"你笑什麼?"衝大師笑道:"大師有所不知,盜墓之計並非出自貧僧,而是來自釋家。""釋王孫?"樂之揚衝口而出,"老小子要挖自家的祖墳?賊禿驢,你騙鬼麼?"
衝大師含笑道"此人年事已長,又不會武功,對於墓中的武學秘籍不感興趣,但昕說其中除了武學秘籍,還有許多奇珍異寶,若能從中取出,當可富甲一方。"
"鬼話連篇!"葉靈蘇譏諷道,"他是武學世家後裔,怎麼會不愛武功?分明是你誆騙他自挖祖墳,教人做賊,其心可誅。"
"姑娘冤枉貧僧了。"衝大師故作委屈,"見了釋王孫,你盡可以問他。貧僧不過教他來東島稱王,決計沒有教他盜竊祖宗之墓。"
席應(yīng)真將信將疑"若你所言屬實,釋印神有此子孫,真是莫大的不幸。"他目光掃過明鬥,"明尊主,你在東島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為何要引入外敵,背叛本島?"
明鬥麵皮抽動數(shù)下,淡淡說道:"千人之上固然好,一人之下卻沒意思。"席應(yīng)真點頭說"不錯,隻要逼走雲(yún)虛,扶正了釋王孫,你便可拉虎皮當大旗,把持東島大權(quán),跟蒙元一南一北、遙相唿應(yīng)。"
明鬥"哼"了-聲,並不迴答。樂之揚眨了眨眼,笑嘻嘻說道"席道長說差了,明先生這樣做,未免有些名不副實。"席應(yīng)真奇怪道"怎麼名不副實了?"
樂之揚笑道"明先生叫做明鬥,理應(yīng)是正大光明之輩,就算與人相鬥,那也是鬥在明處。但如席道長所說,豈不是叫做暗鬥?暗鬥的不是茅坑裏的姐蟲,就是地洞裏的鼠輩,藏在陰暗之地,終年不見天日。
明先生倘若這樣做了,豈不是名不副實麼?""副你媽的。"明鬥勃然暴怒,唿地-掌掃向樂之揚。
席應(yīng)真
看得分明,舉手相迎,掌力未接,衝大師唿唿兩拳擊向兩人。二人隻好迴掌自保,不料和尚一發(fā)便收,輕輕收迴拳勁,合十笑道:"二位還請罷手,勝負倒在其次,這區(qū)區(qū)小船,可經(jīng)受不起二位的神功。"
明鬥怒哼一聲,瞪著樂之揚,恨不得將他二掌拍死。原本這次論劍,明鬥勝券在握,誰知道樂之揚橫插一腳,叫他美夢成空,被迫離島遠走。此恨可比天高,明鬥暗暗發(fā)誓,隻要樂之揚落到自己手裏,必要將他碾成肉泥。
衝大師左顧右盼,衡量形勢,口中笑道"席真人,如你所言,應(yīng)該知道印神古墓的方位吧?"席應(yīng)真看他-眼,笑道"你不知道麼?"
"說來汗顏。"衝大師歎一口氣,"釋王孫害怕我得到海圖棄他而去,始終不肯言明古墓的所在。竺因風趁亂將他擄走,此時必然前往島嶼,如果我們?nèi)サ锰恚阵业囊欢〞汝J入墓穴,得到釋印神的真?zhèn)鳌?quot;
竺因風淫邪狠毒,倘若得到東島秘籍,的確大有可慮之處。席應(yīng)真猶豫未決,樂之揚搶先說道"帶你們?nèi)ス拍挂残,但要有一個抵押。"
席應(yīng)真見他答應(yīng),麵露不快,忽見樂之揚衝他使個眼色,隻好按捺性子,看他有何圖謀。
"抵押?"衝大師皺眉道"抵押什麼?"
樂之揚笑道"二位人品太差,眼下所以老實,不過同處一船。一旦棄船登岸,必定翻臉動手。大和尚,你交出《天機神工圖》作為抵押,如果二位翻臉,我就毀掉這部機關(guān)秘圖。"
衝大師一昕這話,心頭火起。他費盡周折才得到《天機神工圖》,此圖關(guān)係複國大計,豈能輕易與人?他心中發(fā)怒,臉上卻不動聲色,明鬥按捺不住,厲聲高叫"樂小狗,你放什麼狗屁?衝大師跟席應(yīng)真說話,輪得到你說三道四嗎?"
明鬥心中失意,不由憤世嫉俗,變得暴躁易怒。不料樂之揚的話正合席應(yīng)真心意,老道士笑笑說道"樂之揚說得不假,島嶼的方位貧道的確知道,但二位人品可疑,屆時一旦登島,必然聯(lián)手出擊。貧道打不過你們,與其死在島上,還不如死在海裏。""不錯。"葉靈蘇接口說,"我們寧可一死,也不讓你們盜墓得逞,驚擾釋前輩的英靈。"
明鬥氣得麵皮發(fā)紫,握著拳頭簇簇發(fā)抖。衝大師沉吟時許,探手入懷,摸出一本厚厚的圖書,笑著說"罷了,抵押就抵押,這部書交給真人好了。"說完隨手拋來。席應(yīng)真知道他狡計百出,隻恐有詐,並不伸手去接,直到落在船上,方才慢慢拾起。他精通陰陽術(shù)數(shù),對於機關(guān)之道也頗有見解,翻看數(shù)頁,但覺無誤,方才揣入懷中,笑吟吟說道"和尚能取能舍,倒也還算灑脫。"
"不敢,不敢。"衝大師笑道,"道長得了抵押,還請指點一條明路。"
席應(yīng)真正要開口,忽覺有人拉扯衣袖,迴頭一看,樂之揚湊近他的耳根說"書已到手,不用跟他們客氣,眼下大海茫茫,分不清東南西北,就算帶他們?nèi)レ`鼇島,這兩個狗賊也一定蒙在鼓裏。"
衝大師練就天耳神通,百步之內(nèi)落葉可聞,樂之揚聲音雖小,他卻昕得一清二楚,心中登時大怒,恨不得將這小子一拳打死。
明鬥也覺可疑,厲聲高叫"樂小狗,你鬼鬼祟祟地說什麼?"樂之揚咳嗽一聲,說道"我說明尊主是個大好人,可惜屎吃多了,說話比放屁還臭。"明鬥聽了前半句隻覺驚疑,聽了後
半句,登時暴跳如雷。
席應(yīng)真擺手笑道"明尊主不要動怒。樂之揚的確說了一條計謀,對你們大大不利。但貧道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二位,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貧道說話算話,決不食言而肥。"
樂之揚心中大急,連t止他的衣袖,席應(yīng)真故作不知。葉靈蘇冷冷說道"樂之揚,別鬧了,你沒聽見麼,人家可是堂堂君子,豈是你這樣的小痞子可比。"樂之揚也知席應(yīng)真心意已決,無奈放手,長長歎了一口氣。
衝大師盡知前因後果,暗暗鬆一口氣,拱手笑道:”席道長光風霽月,和尚佩服佩服。"
席應(yīng)真道:”你不用口是心非地拍馬屁,這艘船無糧無水,除了那座孤島,也到不了別的地方,但我有言在先,你若侵犯釋前輩陵寢,老道我絕不會袖手旁觀。"
"好,好。"衝大師笑嘻嘻說道,"這個自然。"
席應(yīng)真抬頭看了看天,忽道:”海水茫茫,須以日頭定位。"說罷豎起長槍,太陽映照之下,長槍拖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衝大師拍手笑道:”日晷定位,妙極,妙極,久聞席真人通曉陰陽、諳熟易理,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席應(yīng)真看他一眼,淡淡說道:”和尚說話矯情,這點兒雕蟲小技,哪兒在金剛傳人的眼裏。"一邊說,一邊盯著簡易日晷,掐指默算島嶼的方位。
樂之揚計謀未遂,心中老大失落,見狀忍不住又上前耳語:”老頭兒,你不是唬人的吧?你以前去過印神古墓?"
"沒去過。"席應(yīng)真微微搖頭,"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在石像下麵發(fā)現(xiàn)的海圖麼?"樂之一愣,吃驚道:”那副海圖就是釋印神的陵墓?"
席應(yīng)真點了點頭,拔出長槍,遙指遠處:”就在那裏!"
衝大師和明鬥精神一振,各拿一片木槳,賣力地劃起水來。樂之揚見了,忍不住笑道:”二位不止武功高,劃船的本事更高,老子坐在船上,比坐八抬大轎還要舒服。"
"吹牛。"葉靈蘇接口說道,"你這小痞子也坐過八抬大轎?"樂之揚揮手說:”八抬大轎算什麼,裏麵坐的不是貪官就是汙吏,藏垢納汙,臭不可聞,偶爾有個把清官,又大多酸氣衝天,說的話不是孔孟就是聖賢,你要一坐進去,不被活活臭死,也要酸掉幾顆大牙呢!"
葉靈蘇又好氣又好笑,說道:”沒本事坐就是了,哪兒來這麼多歪理?"樂之揚笑道:”你不要瞧不起人,沒準兒皇帝老兒一高興,也賞我一頂轎子坐坐。"葉靈蘇道:”朱元璋賞你轎子?閻王爺?shù)霓I子還差不多,不用砍頭,直接送進陰曹地府。"
樂之揚哈哈笑道:”管他誰的轎子,能坐就是好的。葉姑娘,到時候還請你陪我同坐。"葉靈蘇道:”我?guī)謫嵋?"樂之揚笑道:"早說了,那轎子又酸又臭,需要別的氣味來調(diào)和調(diào)和。有道是‘國色天香-,姑娘既有國色,必有天香,隻要你往轎子裏一坐,什麼臭氣酸氣統(tǒng)統(tǒng)一掃而光!"
"一派胡言!"葉靈蘇口中嗬斥,心裏卻隱隱歡喜。她天生麗質(zhì),從小聽慣了稱頌之詞,對此早已厭煩膩味,可是不知為何,這些阿諛奉承的話從樂之揚嘴裏說出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心裏模模糊糊,隻盼他多誇獎幾句才好。
樂之揚不知她小女兒的心思,轉(zhuǎn)念之間,又去挖苦兩個劃船的苦力:”大和尚,你這掄槳的樣子,很有‘黑虎掏心-的架勢啊。說到‘黑虎掏心-,也不知是大師的心黑,還是黑虎的毛黑,我看多半是心黑一些。唉,明尊主,你這一下莫不是‘鯨息功-裏的絕招?頭在前,臀在後,扭肩擺膀,忽上忽下,三分像鯨魚,七分像王八。哎,是了,聽說鯨息功有六大奇勁,不知道有沒有‘王八氣-這一說?"
衝大師聽如不聞,明鬥卻氣得兩眼直翻,費了好大氣力,才把揮槳打人的衝動按了下去,心中暗暗發(fā)狠:"你小子隻管說,將來落到老子手裏,老子拔了你的舌頭喂王八。"
行駛了兩個時辰,仍是汪洋一片。席應(yīng)真和樂之揚換過船槳,又劃了兩個時辰,天邊出現(xiàn)了一道黑線。小艇悠然向前,一座孤島徐徐展現(xiàn),島如圓盤,內(nèi)外三層,外層礁石林立、蒼黑墨染,內(nèi)層草木蔥莞、綠意參天。內(nèi)兩層,有如烏珠翡翠,環(huán)繞一座奇峰,危崖聳立、峭壁如削,形如古神巨靈,俯瞰蒼茫大海。
衝大師站起身來,合十笑道:"善哉、善哉,這就是無雙島了。"
"無雙島?"樂之揚笑道,"好大的口氣。"
"你懂個屁。"明鬥冷笑一聲,說道,"當年釋印神自號‘天下第一人,世間無雙道-,打遍中土全無抗手。後來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厲害道士,兩人一戰(zhàn)之後,釋印神折了威風,離開中土,創(chuàng)立了靈鱉島一脈。相傳他後半生落落寡歡,一直思索打敗那道士的法門,直到晚歲方有所得,故而將這島嶼叫做‘無雙島。島、道諧音,應(yīng)是釋印神自負無雙之道,找到了克製道士的法子。"
席應(yīng)真冷不丁道:"明尊主,你說的那個道士可是單名一個‘靈-字?"明鬥點頭說:"正是靈道人,他有一隻‘靈道石魚-,相傳載有無上神功,後來幾經(jīng)流傳,不知所終。江湖上傳言,朱元璋攻破平江之時,那石魚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次。席真人,你跟姓朱的交情不淺,可曾聽說過這個消息?"
"略有耳聞。"席應(yīng)真漫不經(jīng)意地說,"那時張士誠新破,人心不安,流言甚多。"
明鬥"哼"了一聲,冷笑說:"席道長何必隱瞞,那東西就在朱元璋手裏吧!"
席應(yīng)真隻是笑笑,懶得分辯。樂之揚的心子卻是咚咚亂跳,望著那座島嶼,遙想釋印神、靈道人驚天一戰(zhàn),一時心神恍惚,忘了身在何處。
駛近孤島,四周巨石磊磊,均有數(shù)人來高,其間水道縱橫、縈繞迂迴,小艇駛?cè)肫渲,巨石遮天,晦暗不明,兩?cè)危崖高聳,斜倚如傾,一如猙獰巨獸,直要撲將過來。
水道中十分寂靜,浪濤衝擊巖石,發(fā)出沙沙響聲,時如千蛇吐信,時如百鬼私語,一股詭秘之氣彌漫四周,使人神魂搖蕩,生出恍惚之想。
船行半晌,四周越發(fā)晦暗,沙沙之聲越發(fā)紛繁,儼如耳畔低語,催人入睡。也不知是太過疲憊還是別的原因,樂之揚迷迷糊糊,身子如負幹鈞,隻想趴在船上大睡一場。
睡意方起,樂之揚體內(nèi)的真氣便活躍起來,應(yīng)著耳邊異響,東一鑽,西一竄,快如流電,慢如蛇蚓。他陡然清醒,環(huán)顧四周,黑漆漆、陰森森,不似人間之地,倒似陰曹地府。突然間,他打了個寒戰(zhàn),心中生出一絲迷惑:這條水道為何如此之長,小艇行駛許久,遲遲不見抵岸?
四周安靜得古怪,樂之揚轉(zhuǎn)眼看去,葉靈蘇雙手抱膝,美目半閉,濃長的睫毛一閃一動,雪白的麵頰沁染紅霞,瑤鼻微微皺起,唿出的氣息輕細綿長,含有一股動人的甜香。
樂之揚越發(fā)驚訝,轉(zhuǎn)眼再看,席應(yīng)真盤膝端坐,雙眼半開半合,透出呆滯目光。樂之揚隻覺不妙,想要張口叫喊,不知為何,話到嗓子眼裏,忽然心生惰懶,一個字也不想多說。
再看衝大師和明鬥,兩人亦是一般情形。衝大師尤其古怪,兩眼分明睜開,卻了無神采,呆呆盯著前方,俊秀的麵孔像是一張白玉雕刻的麵具,礁石的暗影從他臉上滑過,越發(fā)叫人毛骨悚然。
樂之揚越看越怪,仿佛陷入了一場無涯的噩夢,其他人就在眼前,分明觸手可及,但又不知為何,腳不能抬、手不能動,唯有體內(nèi)的真氣隨著沙沙之聲流轉(zhuǎn),忽上忽下,時快時慢。
他與睡魔較量,恨不得一死了之,但以僅存神意,任由沙沙之聲引導(dǎo)那一股真氣,上抵百會,下至湧泉,走了三五個大周天,睡意稍稍減退,胸中氣息流轉(zhuǎn),越積越厚,不吐不快。
突然間,樂之揚抬起頭來,仰天長嘯,嘯聲受阻於礁石,傳來一陣陣迴響。沙沙聲為之一弱,樂之揚如釋重負,忽又可以動彈。
其他四人如夢方醒,張開雙眼,神氣茫然。席應(yīng)真看了看四周,衝口叫道:"我們進來多久了?"樂之揚忙說:"進來老半天了,可是還沒靠岸。"
"胡說…"明鬥正要嗬斥,衝大師攔住他說:"明兄沒發(fā)現(xiàn)麼?剛才咱們著了道兒。"明鬥一愣,衝大師忽地扯下兩片僧袍,塞住兩個耳朵,席應(yīng)真也如法照做。兩人各持一片木槳,奮力劃水向前,水道曲折如故,前方時有岔路。兩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過了半個時辰,忽見前方露出光亮,當即驅(qū)使小艇向前,一頭衝入汪洋大海。
"咦!"葉靈蘇驚叫,"怎麼又出來啦?"
"出來算是好的。"席應(yīng)真摘下耳塞,長吐了一口氣,"倘留在水道,怕是今生今世也出不來了。"
衝大師也放下木槳,看了樂之揚一眼,忽而笑道:"老弟好本事,我等四人均已迷失,獨你一人清醒無事。"
樂之揚也是莫名其妙,一時答不上來。明鬥忍不住叫道:"衝大師,你打什麼啞謎,我怎麼聽不明白?"
衝大師搖了搖頭,歎道:"這條水道看似平常,其實是一個迷宮。但若僅是迷宮也罷了,更可怕的還是水道中的聲音,聽來細微莫辨,卻於無形之中迷惑人心。貧僧一時不察,竟為所趁,一度陷入昏睡,若非樂老弟的嘯聲喚醒,隻怕困在水道,永無出頭之日。"
其他人昕了這話無不駭然。樂之揚也有所領(lǐng)悟,如果眾人昏睡是因為水道中的聲音,自己沒有中招,全是《靈飛經(jīng)》的功勞,他已練到"地籟"境界,真氣隨聲而動,故而保住了一線清明。
想到這兒,又生疑惑,水道中的沙沙聲到底從何而來,天然所致還是後天之物?若是後天之物,不像是釋印神的手筆,倒像是靈道人的神通。
忽聽席應(yīng)真說道:”這迷陣實在厲害,迷宮、異聲且不說,常人跋涉已久,到達此島,必然急於上岸,不會留意礁石。人心一旦懈怠,外邪便如滴水穿石,悄沒聲息地侵入神誌。大和尚你是禪心不淨,故受其擾,貧道衝虛練氣,竟也著了道兒。釋印神設(shè)下如此機關(guān),不愧是當年的一代奇人。"
明鬥焦躁道:"這鳥陣如此厲害,竺因風和釋王孫又怎麼進去的?"衝大師說道:"他們來沒來還難說,即便到了這兒,也未必通過了迷陣。"
葉靈蘇輕輕皺眉,望著島上說道:"我們還要上島麼?"大師笑道:"身入寶山之中,豈可空手而迴?這迷陣的可怕在於無知,一旦知道厲害,自可輕易通過。"
樂之揚眼珠一轉(zhuǎn),拍手道:"我知道了,咱們從礁石上麵過去。"衝大師含笑道:"樂老弟才思機敏,真是一位達人!
眾人抬頭看去,礁石雖然巨大,但也難不住五人,當即各自撕下衣服塞住雙耳,將小艇駛到一塊礁石下麵。樂之揚低頭看去,透過清澈海水,可見礁石下方的許多細密孔竅,大大小小,連環(huán)貫通,海水衝激孔竅,故而發(fā)出異響。
仔細礁來,孔竅太過規(guī)整,不像是海水侵襲而成。若說人工鑿成,更加匪夷所思,僅是水下鑿孔,也不是一年半載可以完成,更別說萬千孔洞發(fā)出催眠之聲,其中音律之妙,已然近乎天道。
這一來,不止樂之揚驚奇,其他人也收起輕敵之心,再也不敢小看這島上的主人。
五人爬上礁石,一眼望去,腳下黑巖交錯、百折千迴。衝大師若有所思,迴頭問道:"席真人,你精通陰陽易數(shù),敢問這迷宮是天生而成,還是人力所致?"
席應(yīng)真看了一會兒,說道:"七分天生,三分人力,釋印神將墓地設(shè)在此間,其實大有名堂。"
"但聞其詳。"衝大師微微笑道。
席應(yīng)真指點說:"島上奇峰,下通海底靈根,上應(yīng)廉貞穴星,水氣蔚蔚,浩風四來,實為風水匯聚之地。但若隻是如此,也不過孤山禿島,靈氣隨聚隨散。偏偏其靈秀所鍾,在這島嶼四周生了一大片巨礁,山環(huán)水抱、蓄水藏風,好比海龍抱月,將萬千靈氣困於島內(nèi)。你看這島上萬木,凝碧湧翠,生機浩然,若是平常孤島,豈有如此氣象?"
眾人聽得入神,站在礁巖之上,凝望前方山峰,心中生出肅穆之感。衝大師合十笑道:"席真人不愧大明帝師,見識果然高明,以你所見,這兒莫非就是東島的龍脈?"
葉靈蘇臉色一變,怒道:"賊禿驢,我可明白你了,你盜墓取寶是假,斷我東島龍脈是真吧?"
衝大師笑而不語,席應(yīng)真卻搖頭說:"海上風水不比陸地,中土千山來龍,氣脈源遠流長,龍脈所向,帝王出焉。此島有海龍衝天之勢,可惜獨龍飛天,孤掌難鳴,四麵又是無量海水,水為流動之物,靈動有餘,堅牢不足。因此種種,東島之人,空有帝王之機,卻無帝王之氣,或有帝王之才,卻無帝王之誌。"
葉靈蘇昕到這兒,默默迴想,數(shù)十年東島爭雄天下,死傷無數(shù),結(jié)果到底敗給了朱元璋,正應(yīng)了"空有帝王之機,卻無帝王之氣"的話,可是"帝王之才"與"帝王之誌"兩句卻無佐證。
衝大師盯著山峰,沉默良久,忽而笑道"真人高論,可惜風水之術(shù),向來虛妄,天道茫茫,豈能盡知?時運便如海水,亦是流動之物,隻要格物致知,未嚐不能洞悉天機。更何況,人生百年,終為枯骨,既然終有一死,與其死得默默無聞,不如死得轟轟烈烈,至於勝敗之數(shù),勝了固然可喜,敗了也無遺憾。"
席應(yīng)真聽得大搖其頭:"大和尚,你身為禪門弟子,卻看不破世情,執(zhí)著於俗務(wù)。"
衝大師笑道:"席真人身為玄門弟子,又何嚐放得下俗務(wù)?禪門機用,應(yīng)無所住,隻要本性空明,吃喝拉撤,均合大道,衣食住行,無非禪機。席真人以道法入世,卻能輔佐朱氏稱帝,貧僧以佛法染塵,又未嚐不能助蒙元複國。如果道力不濟,陷身塵網(wǎng),那也是貧僧自作自受;若是道力具足,以征伐為修行,變戰(zhàn)場為道場,未必不能了凡證果、參悟大道。"
席應(yīng)真一時語塞,他縱有千百道理,輔佐朱元璋一事卻是板上釘釘,同為出家之人,他若責備衝大師,大有賊喊捉賊的嫌疑。
衝大師看出他的心意,哈哈大笑,踩著礁石,足不點地般向島上走去。明鬥也緊隨其後,樂之揚忙道:"快,別讓他們占先了。"
席應(yīng)真折損機鋒,灰心喪氣,歎道:"小家夥,我們上了島又能怎樣?"樂之揚一愣,葉靈蘇說道"我們?nèi)舨簧蠉u,這些人豈不得逞了嗎?"樂之揚也說:"是啊,如果印神古墓裏真有厲害武功,落到這和尚手裏,那還不是如虎添翼?"
席應(yīng)真曆經(jīng)戰(zhàn)亂,早已厭倦了爭鬥,聽了衝大師一席話,迴顧平生功業(yè),多是征伐殺戮、爾虞我詐,大大違背了"清靜無為"的道家宗旨,故而心灰意冷,一時隻想置身事外。但聽樂之揚一說,心想衝大師包藏禍心,本領(lǐng)越強,禍害越大,若釋印神的武功落到他的手裏,後果實在不堪設(shè)想。
想到這兒,席應(yīng)真打起精神,帶著二人跟了上去。五人下了礁石,才走幾步,忽昕前方傳來人語。上前一瞧,前方空地上站了兩人,探頭探腦,正在東張西望。
兩人聽見動靜,雙雙迴頭看去,釋王孫看見五人,衝口驚唿:"啊呀,你們怎麼通過‘海音夢蝶陣-的?"
衝大師笑道:"原來那石陣叫做-海音夢蝶陣-?看釋先生的樣子,我們通過石陣,你倒有些失望。"
釋王孫愣了一下,賠笑道:"哪裏話?大師通過石陣,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衝大師看他一眼,又向竺因風笑道:"竺老弟真是聰明伶俐,奪船逃走不說,還將釋先生一並帶走。貧僧如果氣運稍差,怕是見不著二位了。"
他談笑風生,甚是客氣,竺因風卻覺字字刺心,麵皮抽搐兩下,幹笑道:"常言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大和尚又何必太過認真?我若不走,難道陪你淹死燒死嗎?"
衝大師擺了擺手,說道:"也罷,此事暫且不提。釋先生,你安然通過了石陣,想必也知道墓穴的入口吧。"
"慚愧,慚愧。"釋王孫一臉頹喪,"家父去世之時,隻告訴我島嶼方位和入島之法,意思是讓我來此祭奠,壓根兒也沒想到我會進入墓穴。唉,實話說,沒有大師指點,我也想不到墓穴中藏了寶貝。"說到"寶貝"二字,他的唿吸微微急促,眼裏閃動貪婪光芒。
葉靈蘇見他醜態(tài)流露,怒不可遏,說道:"釋王孫,天底下哪兒有你這樣的兒孫,帶著外人來挖自己的祖墳?"
釋王孫麵紅耳赤,梗起脖子說:"我挖自家的祖墳,又關(guān)你什麼事?"
葉靈蘇無言以對,心想:”是啊,他是釋家人,挖自家的祖墳,又與我有什麼關(guān)係?”席應(yīng)真也是連連搖頭,歎氣說:”釋王孫,你一定是聽了這和尚的蠱惑,才會鬼迷心竅,打自家祖墳的主意。"
"牛鼻子你懂個屁!"釋王孫氣勢囂張,"我爹給我取名王孫,你看我有半點兒王孫的樣子嗎?我倒了半輩子的黴,受了半輩子的窮,老祖宗保佑過我一次嗎?衝大師說得對,老祖宗如果在天有靈,一定會保佑我發(fā)財,如果我發(fā)了財,又何必來挖他的墳?zāi)鼓?"
此人不但貪鄙,而且蠢笨,反駁之餘,竟把衝大師的蠱惑之詞也一一說出。教人自掘祖墳,絕非光彩之事。衝大師臉皮雖厚,也不禁微微發(fā)熱,咳嗽一聲說道:"釋先生,這些事自己明白就好,跟這些俗人多說無益。"
釋王孫眉開眼笑,衝著他連連點頭:"是,是,還是衝大師高明,說什麼都是虛的,寶貝到手那才是實的。"
眾人見他模樣,均是哭笑不得,不想世間竟有如此蠢貨,居然會相信衝大師的鬼話。墓穴中有無寶貝先不說,縱然真有寶貝,釋王孫無拳無勇,得到以後也休想保全。
席應(yīng)真宅心仁厚,本想勸說此人迷途知返,但見他固執(zhí)神氣,又不由為之氣結(jié),想了想問道:"釋王孫,你出身武學世家,怎麼不會武功?"
釋王孫不意他提及此事,愣了一下,隨口答道"不止我不會武功,我爹也不會。聽他說,祖父死得旱,釋家的武功一招也沒傳下來。"
席應(yīng)真暗暗歎氣,心下不勝惋惜,遙想釋印神、釋天風當年的威勢,誰又想象得到,他們的子孫會落到如此田地。忽昕衝大師笑道:"席真人,你知道他的祖父釋休明為何會死嗎?"
"為何?"席應(yīng)真問道。
"當年鱉頭論劍,釋休明輸給雲(yún)殊之子雲(yún)霆,丟了島主之位。釋休明一怒之下,帶著嬌妻弱子離開東島。為了卷土重來,他強練一門上乘內(nèi)功,可是論劍之時,他巳受了暗傷,內(nèi)傷未愈又強練神功,結(jié)果走火入魔,一命嗚唿。那時他新婚不久,兒子釋大方不過三歲,釋休明去世之前,將妻兒托付給家?guī)煛<規(guī)煂⑺麄儼仓迷谒聫R之旁,暗中加以保護。釋休明的妻子為人淺薄無知,害怕兒子習武逞強,重蹈丈夫的覆轍,故而燒毀了祖?zhèn)髅丶,以至於釋家後代無人再會武功。"
席應(yīng)真望著釋王孫,心裏百昧雜陳,點頭說:"原來如此,無怪他會落到你的手裏,成為對付東島的一枚棋子。"
"真人又說差了。"衝大師笑了笑,"貧僧此舉,不過替天行道。想當年天機富遭劫,花、雲(yún)兩家無處可去,多虧釋天風夫婦收留,方才逃脫我大元的追捕。怎料時過境遷,這兩家塢占鵲巢,竟將釋家趕出東島,雲(yún)家搖身一變,成了靈鱉島的主人。這般行徑無恥透頂,若不討還公道,試問天理何存?"
席應(yīng)真還沒迴答,葉靈蘇早已聽不下去,大聲說:"臭禿驢,你口口聲聲替天行道,其實不過都是為了你的私欲,你若當真為釋家著想,又為何慫恿釋王孫挖自己的祖墳?"
衝大師笑道:"你小小人兒又懂什麼?人死墜入輪迴,所餘不過皮囊,故而佛門弟子大多荼滅,不留肉身。我蒙古人死後埋入地底,萬馬踐踏,也不會留下什麼墳?zāi)埂h人修造墳?zāi),不過勞民傷財,寶物隨之落葬,更是大大的浪費,與其留給死人為伴,不如留給活人享用。這道理說來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也隻有釋先生這樣的智者,才能破除俗見,行此非常之舉。""對,對。"釋王孫眉開眼笑,連連點頭,望著衝大師,大有知己之感。
席應(yīng)真不覺搖頭苦笑:"大和尚,不論什麼歪理,到了你的嘴裏,都會變得振振有詞。"
"道長說得對。"樂之揚不待衝大師迴答,笑嘻嘻說道,"這就好比種花,埋進去的是屎,長出來的是花。不管什麼臭狗屎到了這位大師嘴裏,都能變成香噴噴的花兒長出來。"
"樂老弟過獎了!"衝大師不急不惱,從容應(yīng)答,"我佛視紅粉為做樓,貧僧以屎尿變鮮花,美醜如一,香臭同源,佛法妙諦,莫過於此。"
樂之揚又好氣又好笑,說道:"原來吃屎也是佛法,看來做狗也能成佛了。"他話裏有話,暗罵衝大師是狗。衝大師若無所覺,笑吟吟答道:"佛曰眾生平等,六道之內(nèi)均可成佛,狗為畜生道,升天成佛何足為怪?"
樂之揚縱然能言善辯,到此地步也無話可說,隻好說道:"好和尚,算你厲害,要比下流無恥,我樂之揚甘拜下風。"
衝大師哈哈大笑,曰光掃過眾人,合十說道:"大家一路辛苦,不如找個地方休養(yǎng)生息,待到精力養(yǎng)足,再來尋找墓穴入口。"
經(jīng)過一番折騰,眾人均感饑渴。島上蒼林飛煙、清泉漱石,飛鳥走獸時有出沒。明鬥用石塊打死了一隻山羊,在一條溪水邊支起篝火,烤得油脂橫流、肉香四溢。
衝大師等人圍著羊肉分食,席應(yīng)真則在一邊打坐。衝大師不見樂之揚和葉靈蘇,笑道:"席真人,那兩個小的上哪兒去了?丟下前輩挨餓,可不是做晚輩的規(guī)矩。"
席應(yīng)真淡淡說道:"大和尚又來挑撥離間了,正好相反,他們憐我老邁,讓我呆在此間,等著吃現(xiàn)成的美餐。"
忽聽遠處飛鳥哀鳴,夾雜撲翅之聲,不一會兒,葉靈蘇婷嫋嫋,拎著一對錦雞走出林子,隨手丟在地上,雙手抱膝,坐到一邊,盯著溪水悠悠出神。席應(yīng)真問道:"樂之揚呢?""不知道!"葉靈蘇搖頭說,"商量好了的,我捉雞,他做飯,可我一轉(zhuǎn)眼,他就不知上哪兒去了。"
正說著,樂之揚笑嘻嘻走出林子,上身赤裸,褲腿高高卷起,雙腳沾滿泥巴,頭上撐著兩張清新水綠的大荷葉,右手抓著一根長長的蓮藕,左手衣裳打結(jié),包著花花草草。
樂之揚到了溪邊,二話不說,挽起袖子殺雞洗剝,又將帶來的果子、花草、樹皮、蓮藕等物塞入雞腹,用荷葉包裹得嚴嚴實實。
葉靈蘇在一邊看得皺眉,忍不住問:"樂之揚,你鬧什麼鬼?"
"做叫花雞啊!"樂之揚笑著迴答。葉靈蘇"誰問你雞的事情?我問的是花和果子,亂七八糟的,誰知道有沒有毒。"
樂之揚一麵在蓮葉上塗裹軟泥,一麵笑著說:"不打緊,如果有毒,你吃我好了。"葉靈蘇又羞又氣,俏臉上染了一抹絆紅,她一拍礁石,站起身來,喝道:"樂之揚,你、你再嚼舌頭,我把你、我把你踢到水溝裏去。"
樂之揚吐了吐舌頭:"好,好,我不說了,人肉又腥又臭,哪兒比得上雞肉好吃·…"
"你還說!"葉靈蘇狠狠跺腳,作勢欲上,樂之揚慌忙逃開,燃起一堆篝火,將裹好的整雞在火上炙烤,不久層泥幹枯,皸裂開來。樂之揚剝開泥層,一股濃香彌漫開來,勾得眾人饞涎欲滴。
樂之揚將雞肉分成三份,葉靈蘇將信將疑,取來一隻雞腿,輕輕咬了一口,但覺嫩滑軟糯,肉汁飽滿,鮮美中帶著一股甜香,咀嚼數(shù)下,迴味悠長。
"叫花雞"本是吳越名菜,葉靈蘇從小到大吃過不少,但這隻雞滋味奇妙,有生以來從未嚐過。她偷偷瞥了樂之揚一眼,心裏閃過一絲訝異。
席應(yīng)真身為道士,但卻不忌葷腥,風卷殘雲(yún),將大半隻雞一掃而光,一邊吃一邊叫好:"好小子,好本事。這雞做得很好,嫩滑多汁,香氣霞鬱,鮮中帶甜,大有迴味。好,好一隻叫花雞,京城‘摘星樓-的廚子也比不上你。"
樂之揚笑道"席道長若不嫌棄,我以後天天烤給你吃。"席應(yīng)真抹去嘴邊油漬,笑著說道:"你小子做了廚子,豈不是大大的屈才?唔,雞肚子裏的香草都是島上的嗎?"
"說也奇怪。"樂之揚笑道,"這島上種了不少香草,我剛才看見也嚇了一跳,那邊還有一個池塘,塘裏種了蓮花。來來來,嚐嚐這個蓮藕,又甜又脆,少有的鮮美。"
席應(yīng)真洗淨蓮藕,嚐了兩口,也是連連叫好。葉靈蘇也取來一段,用劍刮去泥皮,細嚼慢咽,微微點頭。
衝大師一夥見他們吃得香甜,均是口舌生津,饞涎湧出,手裏的羊肉突然變得又膻又硬,簡直難以下咽。竺因風放下手中羊腿,瞅了瞅明鬥,眼中不無責備之意。
明鬥怒道:"他媽的,姓竺的,你兩隻騷眼睛看老子幹什麼?老子宰羊烤羊,難道還有錯了嗎?要吃好的,自己做去。"說抓起烤羊,"撲通"一聲丟進水裏。
竺因風勃然大怒,騰地站了起來,怒道:"明鬥,你一條喪家狗,在爺爺麵前逞什麼威風?爺爺吃羊肉是看得起你,惹惱了爺爺,我叫你寸步難行。"
明鬥臉色陰沉,森然道:"好啊,竺因風,光說不練是王八蛋,我倒要看看,你怎麼讓我寸步難行。"
如果身上無傷,竺因風並不懼怕明鬥,但若帶傷交手,勝算大大削弱。他的內(nèi)傷一半都是拜樂之揚所賜,想到這兒,忍不住又掉過頭瞪視少年,隻見葉靈蘇與他並肩而坐,男俊女美,相映生輝,竺因風痛恨之餘,又生出一股妒意,恨不得將他剝皮挖心,方能稱心快意。
明鬥見他神氣古怪,冷笑說:"害怕了嗎?要是沒膽子動手,那就叫我三聲‘好爺爺-我看鐵木黎的麵子,今天放你一馬。"
竺因風大怒,挺身要上,不防衝大師站起身來,攔住兩人道:"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何苦為了一隻烤羊傷了和氣,你們?nèi)绻蚱饋,勝負姑且不論,敵人看在眼裏,豈不笑掉大牙?"
明鬥看了席應(yīng)真一眼,臉色越發(fā)陰沉。竺因風卻癡癡地望著葉靈蘇,心想自個兒勝了還好,如果不幸輸了,當著這小美人的麵,豈不是大大的丟臉?想到這兒,悻悻坐下,歎了一口氣。明鬥口氣雖硬,心裏卻很忌憚燕然山的權(quán)勢,見他讓步,也不好過分相逼,冷哼一聲,徐徐散去內(nèi)力。
衝大師俯下身子,洗淨雙手,又對著水鏡整飾一下衣衫,起身說:"吃飽喝足,咱們?nèi)フ乙徽夷寡ǖ娜肟凇?quot;說罷大步流星,領(lǐng)著明鬥等人向山峰走去。
樂之揚一跳而起,說道:"快,快跟上去。"葉靈蘇遲疑未決,席應(yīng)真淡淡說道:"跟上去幹嗎?"
"幹嗎?"樂之揚瞪著他怪道,"他們找到墓穴入口怎麼辦?"
"哪兒有這麼容易?"席應(yīng)真搖頭笑道,"釋印神精通風水之術(shù),這座墳?zāi)挂郎酵,借形於天。你也見識過那‘海音夢蝶陣,試想一想,僅是上島都如此兇險,尋找墓穴入口,又談何容易?”
樂之揚但覺有理,撓頭問道:"那我們現(xiàn)在幹什麼?"席應(yīng)道:”先找一個住處,慢慢設(shè)法離島。"樂之揚一驚,衝口而出:"墓裏的武功呢?"
席應(yīng)真看他一眼,不快道:"什麼武功?你真想闖入人家的墳?zāi)箚?"樂之揚笑道:"我好奇罷了。"席應(yīng)真搖頭說"好奇害死人。我們此來,隻為《天機神工圖>,書已到手,別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他的語氣柔中帶剛,說完以後,掉頭就走。樂之揚無可奈何,吐了吐舌頭,悶悶跟在後麵,忽昕葉靈蘇輕聲說:"笨蛋,活該。"樂之揚轉(zhuǎn)眼一瞧,少女容色清冷,殊無笑意,一雙杏眼朝向別處。樂之揚笑道:"好,好,我是笨蛋,你是聰明蛋,一個蛋殼長兩個黃兒,劉阿鬥吃了也要變成諸葛亮。"
葉靈蘇血湧雙頰,白裏透紅,倍添嬌豔,狠狠碎了一口,罵道:"你呢?大笨蛋一個,諸葛亮吃了也要變成豬一樣。"忽見樂之揚嬉皮笑臉,猛可自覺失態(tài),匆匆抿嘴瞪眼,又把頭扭向一邊。
三人找了一陣,在海邊找到一處洞穴。洞裏住了一群庭鹿,樂之揚大唿小叫地將其趕出,又見洞內(nèi)髒亂潮濕,笑著說道:"二位打掃一下洞子,我去找一些幹草迴來鋪地。"
說完溜出洞口,走走停停,扯了幾根幹草在手裏玩耍,磨蹭了一會兒,看看四周無人,撥開草木向山峰奔去。不久到了山前,樂之揚爬到一棵大樹上麵,探頭探腦地向前張望。看了一會兒,忽覺肩頭一痛,叫人拍了一掌。樂之揚驚得跳起三尺,幾乎從樹上栽下去。他迴頭一看,葉一靈蘇站在身後,俏臉微沉,妙目凝霜,冷冷說:"你不是拔草麼,跑到樹上來幹嗎?”
樂之揚定一定神,謊話張口就來:”幹草太少,我來樹上折幾根樹枝。"葉靈蘇哼了一聲,罵道:”撒謊精!"樂之揚假裝咳嗽,說道:”葉姑娘,你來幹什麼?"葉靈蘇白他一眼,說道:”席真人知道你會來惹事,派我逮你迴去。"
樂之揚歎道:”葉姑娘,你想看著那些王八蛋盜取釋印神的武功麼?"葉靈蘇白他一眼,說道:"當然不想。"樂之揚大喜過望:"好姑娘,咱們果然是一條心。"葉靈蘇俏臉漲紅,啐道:”胡說八道,誰跟你一條心?"
"是,是,算我失言。"樂之揚說道,"既然咱們想法一樣,那就給他搗亂搗亂。"葉靈蘇盯著他,困惑道:”怎麼個搗亂法兒?"
樂之揚道:"眼下還沒想好,總之不讓那些人好過。"葉靈蘇道"大言不慚,就你這點兒微末功夫,送上門去,還不夠人家塞牙縫呢。"樂之揚笑道:"大丈夫鬥智不鬥力。"
"什麼大丈夫?"葉靈蘇冷哼一聲:”奸險小人還差不多。"樂之揚說:"你沒聽人說過麼?惡鬼也怕小人呢!"葉靈蘇怪道:"誰說的?"樂之揚道:"不是別人,正是區(qū)區(qū)樂某。"
葉靈蘇"呸"了一聲,幾乎想笑,但不知怎的,心中如壓鉛鐵,說什麼也笑不出來,於是轉(zhuǎn)眼看海,抿嘴不語。
樂之揚看她神情,知道她還在為身世困擾,不由心想"須得想個法兒,叫她歡喜起來。"
正想著,葉靈蘇"咦"了一聲,轉(zhuǎn)眼看向山崖,樂之揚循她目光看去,登時雙目一亮,高叫道:"哎呀,那不是麻雲(yún)麼?"
就在不遠前方,山腰巖石之上,一隻大鷹埋頭聳翅,正在啄食野兔,看其毛色,正是海鷹麻雲(yún)。葉靈蘇見了鳥友,心中歡喜,說道:”這下好了,有了麻雲(yún),我們就能給靈鼇島送信,讓他們派船來接引我們。"說著圈起手指,放在口唇之間,提起丹田之氣,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唿哨。
麻雲(yún)應(yīng)聲抬頭,昂然四顧,它鷹眼銳利,登時看見主人,一時振奮莫名,展開翅胳向二人衝來。說時遲,那時快,唿啦啦一聲,叢林中躥起一道白影,快比閃電,撞上灰麻色的海鷹。剎那間,敗羽橫飛,哀鳴突起,一白一麻兩團影子上下翻騰,一時難分彼此。
樹上兩人先是一驚,跟著發(fā)現(xiàn),那團白影也是一隻鷹隼,飛羽勝雪,勇猛神速,不過兩個照麵,麻雲(yún)落入白隼爪下,隻有掙紮之功,再無還手之力。
葉靈蘇又驚又怒,嬌?一聲,揚手發(fā)出金針,誰知金針未至,白隼在放開麻雲(yún),衝天而起,金針化為流光,從它爪下掠過。
麻雲(yún)顛三倒四,從天上摔了下來。樂之揚著準落勢,跳下大樹,將海鷹接在手裏,但見它耷拉腦袋,脖子已被擰斷,頭頂多了一個孔洞,腦漿迸出,已經(jīng)氣絕。
樂之揚正覺駭異,忽聽葉靈蘇厲聲嬌唿,抬眼看去,白隼俯衝而下,急逾閃電,衝著少女連抓帶啄。葉靈蘇揮掌迎擊,但白隼十分靈動,掌風一到,即刻遠揚,少女破綻一露,它又縱身撲來,進退之間,竟有大高手的風範。
樂之揚目定口呆,望著樹上一人一隼搏鬥。雙方來去如風、間不容發(fā),葉靈蘇連發(fā)數(shù)枚金針,均為白隼在躲開,忽而巧使詭招,腳下踉蹌,搖搖欲墜,白隼終是禽鳥,不知人世間的詐術(shù),當即拍翅趕來。葉靈蘇的左掌虛晃一下,白隼忌憚她的掌風,騰身閃開尺許,冷不防葉靈蘇右手一揚,金針激射而出,嗖地鑽入那一團白羽。
白隼發(fā)出一聲哀鳴,衝天騰起,形如脫弦之箭,飛到高崖之上,閃了一閃,忽然不見。
樂之揚吃過"夜雨神針"的苦頭,金針入體,人也難當,更何況一隻鳥兒。白隼中針之後,還能衝天高飛,如果不是鋼筋鐵骨,那就一定是海上的妖魅。
葉靈蘇抬頭望天,也是呆呆發(fā)愣,樂之揚爬到她身邊,仔細一瞧,接近峰頂?shù)牡胤骄褂幸粋巖洞,但為凸石遮擋,若不細看,絕難發(fā)現(xiàn)。
"那是一個鷹巢麼?"樂之揚咋舌道,"好厲害的鳥兒。"
"那是鷹麼?"葉靈蘇心神恍惚,"真是快得邪乎。"
樂之揚笑道:"再快也快不過夜雨神針。"葉靈蘇看他一眼,欲言又止,過了半晌,黯然說道:"麻雲(yún)呢?"樂之揚努了努嘴,葉靈蘇跳下樹來,望著鳥屍,悵然若失,過了一會兒,拔劍挖了個坑,將死鷹埋了。樂之揚望著那個小小土堆,心裏也是一陣難過,麻雲(yún)一死,求援的路子也斷了,要想離開此島,還得另想辦法。
忽聽葉靈蘇說:"走吧。"她心緒極壞,說完掉頭就走,樂之揚不敢觸她黴頭,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麵。
兩人沿途拾了一些幹草樹枝,走到石洞附近,忽聽傳來人語。樂之揚心頭一動,向葉靈蘇打了個手勢,兩人潛上前去,撥開灌木,定眼一瞧,隻見衝大師、明鬥和席應(yīng)真三足而立,正在洞前對峙,葉靈蘇芳心二緊,挺身欲上,但被樂之揚扯住衣袖。
葉靈蘇迴頭怒視,忽見樂之揚伸出食指在地上寫道:"躲在暗中,用飛針招唿。"葉靈蘇微微皺眉"夜雨神針"雖是暗器,但威力甚大,自她練成以後,從來正麵發(fā)針,極少背後偷襲,樂之揚計謀雖好,但卻不算光明磊落。
猶豫間,忽聽衝大師笑道"席真人,你真的不肯說出墓穴入口?"兩人應(yīng)聲一驚,均想席應(yīng)真如何知道墓穴入口。老道士沉默時許,忽而笑道:"大和尚,你為何斷定我知道入口?"
"你一上此島,就大談風水之道。我剛才尋找入口,遍尋不獲,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倘若釋印神迷信風水,那麼墓穴入口,當與風水有關(guān),可惜我平生自信,從不迷戀外物,對於風水之學,實在知之有限。久聞席真人精通陰陽數(shù)理,和尚隻好老著臉皮,來求真人指點迷津。"
樂、葉二人聽到這兒,心中齊罵:"賊禿驢臉皮真厚,就算席真人知道,又為何要說給你聽?"
但聽席應(yīng)真哈哈大笑,說道"大和尚,你來問我,真的沒有問錯人嗎?"
"哪裏,哪裏。"衝大師笑嘻瞎說道:"席真人,咱們做個交易,如果印神古墓真有秘籍奇珍,也算你一份如何?"
"笑話。"席應(yīng)真冷冷說,"我若知道,自己拿了就走,又何必告訴你呢?"
衝大師笑道:"真人與我不同,你是大明帝師,統(tǒng)領(lǐng)天下道教,人間美事占盡,什麼好東西都不在你的眼裏。釋印神的武功,你知而不取,不是不願,而是不屑罷了。
"奇了怪了。"席應(yīng)真淡淡說道"你知道了我的心思,又何必還要浪費唇舌”
"不為什麼?隻不過,我這要求,真人非答應(yīng)不可。"
席應(yīng)真哈哈大??,拍手道:”有趣,有趣,你要用武功逼我就範麼?"
"不敢!”衝大師笑道,"不過席真人,你知道我為何要把《天機神工圖》給你麼?"
席應(yīng)真道:"被迫無奈罷了,難道還有什麼玄機?"
"非也,非也。"衝大師搖頭說"和尚平生行事,從不受製於人。席真人,你信不信,我能把書給你,也就能取迴來。"
席應(yīng)真皺眉道:"我若不信呢?"
"那好。"衝大師微微一笑,合十說道,"那麼咱們四日之後見。"
席應(yīng)真臉色一變,雙眉陡立,樂之揚也是心頭一震,迴望葉靈蘇,少女咬著嘴唇,俏臉微微發(fā)白。
沉默時許,席應(yīng)真徐徐說道:"大和尚,你也知道‘逆陽指-的事?"
"真人趕來之前,明尊主就已經(jīng)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了。席真人身受奇?zhèn),如果無人施救,隻有七日可活。明兄仔細算過,上一次施救是在三日之前,距離發(fā)作之日還有四天。這施救之法,天底下隻有兩人會用,一個遠在昆侖,一個不知所蹤,貧僧耐心很好,隻要挨過四天,那本書自然到我手裏。"
席應(yīng)真冷哼一聲,說道:"大和尚,你癡心妄想麼?在這四日之內(nèi),我隨時可以毀掉此圖。"
"隨真人的意。"衝大師笑了笑,目射寒光,”但那時真人駕鶴西歸,沒有《天機神工圖》的庇護,你手下的一男一女隻怕有些不妙。"
席應(yīng)真沉默半晌,長歎道:"大和尚,你這麼說,竟是要逼我殺你了。"
衝大師笑道:"真人宅心仁厚,若要殺我早就殺了,又何必得到現(xiàn)在?”
席應(yīng)真一言不發(fā),注視衝大師片刻,徐徐說道:"和尚,你根性猛利,智慧淵明,金剛門一脈單傳,令師挑你為徒,的確沒有走眼。可惜才歸才,德歸德,有道是‘才為德之資,德為才之帥-,若無德行,空有才華,隻會作惡更甚。大和尚,你要是還有半分良知,便應(yīng)該臨頭縮手,不要辜負令師的苦心。"
衝大師點了點頭:"席真人,你我相交雖淺,但我敬你三分。可惜複國事大,有進無退,真人一昧固執(zhí)己見,和尚隻好再等四天,四天之後,必來請教高招。"
樂之揚聽到這兒,忍不住跳了出來,大聲說:"賊禿驢,隻要我樂之揚有一口氣在,你休想損傷席道長一根汗毛。"
明鬥冷笑道:"狗崽子本事不大,口氣卻不小。"樂之揚反唇相譏:"我是狗崽子,你就是狗腿子,天天跟著賊禿驢,等著吃他拉的驢屎。"
明鬥臉漲通紅,挺身欲上,忽見衝大師轉(zhuǎn)身就走,唯恐其丟下自己,惡狠狠瞪了樂之揚一眼,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葉靈蘇按捺不住,大聲說:"席道長,跟這些惡人客氣什麼,我們?nèi)撕狭,未必就會輸給他們。"
席應(yīng)真麵沉如水,搖頭道:"進洞再說。"
三人進洞,樂之揚鋪好柴草,席應(yīng)真沉默半晌,忽道:"樂之揚、小姑娘,正如和尚所說,我隻有四日好活,有些後事必須交代”
樂之揚聽到這兒,心裏一陣翻騰,大聲說:"席道長,你別灰心,天無絕人之路,一定可以想出法子。"
席應(yīng)真搖頭苦笑:"逆陽指發(fā)作起來,與人體氣血相逆,除非讓渾身氣血倒流,要麼休想破解。人體氣血運行,本有一定次序,但要使其倒流,就好比日月逆行、天地反複一樣不可思議。"
樂之揚一聽,心生絕望,忽聽葉靈蘇沉吟道:"氣血倒流也不是不行,當年‘西昆侖-梁蕭,曾經(jīng)創(chuàng)出一種‘轉(zhuǎn)陰易陽術(shù)-,能夠顛倒五行、逆轉(zhuǎn)陰陽。"
席應(yīng)真笑道:"姑娘說得是,‘轉(zhuǎn)陰易陽術(shù)-正是逆陽指的根基。西昆侖一生意氣用事,從來不計後果。他創(chuàng)出‘逆陽指-,本意是探究武學,結(jié)果傳之後世,竟然成了折磨敵人的酷刑。"
樂之揚聽了這話,心生希冀,忙說:"葉姑娘,你是雲(yún)島王的女、女弟子,就沒有學過這個‘轉(zhuǎn)陰易陽術(shù)-嗎?"他一時口快,幾乎說出"女兒"兩字。
葉靈蘇輕輕搖頭:”這門心法,梁蕭傳給花鏡圓,花鏡圓又傳給雲(yún)霆祖師,學到一半,鏡圓祖師失蹤,所以雲(yún)霆祖師也沒有學全。後來雖設(shè)法補齊,終究不及原來的心法,修煉起來風險很大。我修為尚淺,島王怕我走火入魔,故而沒有傳授給我。"
"可惜,可惜。"樂之揚恨不得捶胸頓足。席應(yīng)真卻坦然一笑,說道"天意昭昭,強求不得,也許貧道注定命喪此島。莊子喪妻,尚且擊缶而歌,生生死死,那又算得了什麼?"
他越是達觀知命,樂之揚的心裏越是難過,想到兩年中朝夕相處的情誼,登時胸中大痛,幾乎淌下淚來。
忽聽席應(yīng)真又說:"我活著一日,衝大師不敢來犯,我死了以後,他一定會千方百計地對付你們。好在樂之揚機靈,逼他交出了《天機神工圖》。此書關(guān)係蒙元的複國大業(yè),可以挾製於他。樂之揚,此書由你保管,無論如何也要保護葉姑娘的平安。"
老道說到這兒,取出圖書遞給少年。葉靈蘇心中有氣:"這部書是我東島之物,為何要交給這個撒謊精?他除了吹牛說謊,又有哪一樣本事拿得出手?哼,再說了,他又何德何能,可以保我平安?”
正不平,忽見樂之揚呆呆站著,並不接書,席應(yīng)真不悅道:"小子,呆著幹什麼?"樂之揚搖頭說:"道長,你一日不死,我們就想一日的法子,隻要你還有一口氣在,這本書就由你保管。"
席應(yīng)真大皺眉頭,說道:"小子,你向來聰明,怎麼緊要關(guān)頭卻不識大體?"
"道長高看我了。"樂之揚微微苦笑,"我隻是秦淮河邊的小痞子,又識什麼大體小體?我若接了書,豈不是認為你一定會死?以道長之死換我二人之生,樂之揚萬萬做不出來。"
席應(yīng)真又氣惱,又感動,連連搖頭說:"你這小子,自欺欺人。"說到這兒,閉上雙目,冷冷道,"罷了,你們?nèi)汲鋈ァ?quot;
樂之揚默默退出洞外,遙望大海,想到前途艱難,心中大為煩惱。忽覺幽香入鼻,轉(zhuǎn)眼看去,葉靈蘇悄無聲息地來到一邊。她眸子潔如水晶,默默看他時許,忽道:"你剛才做得對。"說完這句,俏臉微微一紅,拂了拂衣袖,轉(zhuǎn)身走向遠處。
過了一會兒,她又迴來,手裏捧了許多黏土,放在地上,捏成碗碟形狀。樂之揚看出她念頭,振作精神,前來幫忙。兩人均不說話,相對捏土為陶,做成大盤小碗、盂盆之類,而後築起火爐,燒製陶器。
燒陶完畢,樂之揚捉來一隻山羊,又向葉靈蘇討了一枚金針,擰成魚鉤,抽絲為線,釣上來兩隻大魚,將羊肉剁碎,裹在魚腹裏麵,經(jīng)過精心烹調(diào),做了一盆"魚羊鮮"端入洞中。
原本魚腥羊膻,經(jīng)這一番燉煮,不但腥膻盡去,香氣芳濃,入口更是鮮美出奇,因是海中之魚,細細咀嚼,還有一股淡淡的鹹味。席應(yīng)真吃得讚不絕口,忘了先前不快,笑著說道:"魚羊二字合為‘鮮,古人誠不欺我也。樂之揚,你做了這一道菜,可知道他的來曆麼?"
樂之揚笑道:"我是個草包,隻管做了就吃,至於來曆麼,半點兒也不知道的。"
席應(yīng)真說道:"北以羊為鮮,南以魚為鮮,這兩樣東西,本是風馬牛不相及。誰知到了春秋時期,齊國出了一個烹飪奇才,名叫易牙,是齊桓公的廚子…”
"我聽說過這人!"葉靈蘇娥眉輕皺,"他不是個大大的奸臣麼?"
"烹飪無關(guān)忠奸。"席應(yīng)真擺了擺手,"自古以來的奸臣,大許都是極聰明的人物。趙高精於律令,蔡京書法了得,秦檜是大宋的狀元,文章自然也是極好的。這個易牙人品不佳,烹飪上卻有天分。他用獨特法門,將北羊南魚混合起來,魚腹藏羊,調(diào)製出了一等一的美味。齊桓公一嚐之下連連稱妙,從此對其信任有加。有道是‘魚腥羊膻-,這道菜最難的地方,就是去除腥膻而又不傷羊和魚的本味,二美兼得而又涇渭分明,是魚是羊,一嚐便知。"
樂之揚忙問:"道長看我這一道菜如何?"
"不壞,不壞。"席應(yīng)真拈須笑道,"奇鮮奇美,不讓古人。我隻奇怪,你這小子,從哪兒學會一手好菜的?"
葉靈蘇聽了這話,也覺好奇,目光略略一轉(zhuǎn),偷眼看向樂之揚,卻見他笑嘻嘻說道:"哪兒是學來的,全都是餓出來的呢!我老爹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寧可餓著肚皮看書,也不肯摸一摸鍋鏟把兒,我要不會做飯,那可活不下去了。加上手頭太緊,買不起集市裏的豬羊,便常和江小流去郊外弄一些野昧,學著青樓的廚子瞎做一通,日子一久,倒也學會了幾樣菜肴。二位有所不知,說起做飯,京城裏最好的廚子全在秦淮河,飯桌上花樣多多,連紫禁城的禦廚也比不上呢!"
說到這兒,自覺好笑,但看其他二人,均是呆呆望著自己。樂之揚明白二人之意,但他性子剛強,最討厭受人憐憫,當下故意說道:"二位,這道菜得趁熱吃,如果冷了,腥膻之氣發(fā)散出來,那可就不好吃了。"
席應(yīng)真歎了一口氣,說道:"樂韶鳳的手是捉筆彈琴的,讓他操持家務(wù)實在屈才。奇怪了,他落魄至此,連自己也顧不上,又為何要收養(yǎng)你這個義子?"
這一說,樂之揚又想起懷中的金條玉玦,樂韶鳳遺書上的字跡也曆曆在目,無數(shù)疑團湧上心頭,有如大海波濤一樣上下起伏。忽然間,他意興闌珊,食欲全無,站起身來向洞外走去。
此時天色向晚,冰魄銀輝躍出海麵,映照身後奇峰,有如羊脂玉柱,山前叢林起伏,洇染皎潔月光,一如堆銀鋪雪,連接滔滔海浪。
樂之揚見這景象,心中塊壘為之一清。他拋開雜念,抖擻精神,一口氣爬到礁石上麵,環(huán)視四周,木石環(huán)抱,一陣海風穿林而過,聲音忽大忽小,大如獅虎怒號,小如鬼語明瞅。樂之揚閉上雙眼,各種洪聲細響,源源鑽入耳孔,風聲也罷、濤聲也罷,乃至於落葉飄零、魚龍躍波,糅合"海音夢蝶陣"中的沙沙之聲,一絲不落地衝擊耳鼓。
不知不覺,他的思緒飄浮起來,穿梭於星海之間,奇思妙想一湧而出,拚湊融合,自成一體。這境地似夢非夢,妙不可言,從小到大一直藏在他的心裏,每當沮喪泄氣、悲傷煩惱,隻要進入其間,就能高興起來。
過了好一陣子,樂之揚張開雙目,身子綿綿軟軟,儼然十分慵懶,可是心思活躍,敏銳異常。他凝望大海,隻見波濤起伏,宛如一匹烏黑光亮的綢緞。瞧了一會兒,他橫起笛子,先吹《陽明清胃之曲>,再吹《太陰安脾之曲>,吹到一半,通身上下似乎浸入熱水裏,熱乎乎,暖洋洋,氣機貫注毛端,一根根汗毛似要揚起來。
突然間,樂之揚心中靈光一閃,生出了一個驚人的念頭:"要破‘逆陽指-須讓氣血逆流,若是把《周天靈飛曲》顛倒過來,不吹《陽明清胃之曲>,先吹奇經(jīng)八調(diào)中的《陽蹻調(diào)>,能不能也讓氣血逆轉(zhuǎn)呢?"
《周天靈飛曲》共有二十二支曲子,應(yīng)合十四經(jīng)與奇經(jīng)八脈,依次吹來,氣血隨樂流轉(zhuǎn),依循經(jīng)脈運行的正道。依照這個道理,如果將二十二支曲子顛倒吹奏,真氣運行,也應(yīng)該逆轉(zhuǎn)過來。
一念及此,樂之揚激動莫名,前方黑暗之中,儼然出現(xiàn)了一絲光亮,如果能用笛聲逆轉(zhuǎn)氣血,那麼"逆陽指"的難題也就能迎刃而解。他打起精神,從最末的《陽蹻調(diào)》開始,將二十二支曲子顛倒吹出。《陽蹻調(diào)》尚無異樣,吹到第二支《陰蹻調(diào)>,忽覺真氣灼熱起來,在"陽蹻"、"陰蹻"二脈中左衝右突,衝得經(jīng)脈穴道隱隱作痛。
這兩條經(jīng)脈屬於奇經(jīng)八脈,氣脈細微,若有若無,練成其他經(jīng)脈以後,真氣充足之下,方可從容引導(dǎo)。故而世間煉氣的正宗,"陰蹻"、"陽蹻"二脈都是留在最後修煉,樂之揚這樣做,根本就是逆天而行。
《陰蹻調(diào)》還沒吹完,灼熱之氣越漲越大,活似一條小蛇,困在二脈之間來迴衝撞,經(jīng)脈脹痛癢麻,難受得無法形容。樂之揚本想放棄,可一想到席應(yīng)真性命不久,便又咬緊牙關(guān)、盡力忍住。
他將陽蹻、陰蹻兩支曲子反複吹了七八個來迴,那股真氣仍無動靜,正感絕望,忽覺"陽蹻脈"突地一跳,真氣閃電一般向前竄出,繞過重重阻礙,循由一條前所未有的路徑注入了的"陰蹻脈"。
樂之揚大喜過望,忙又吹奏第三支《陽維調(diào)>,以便將真氣引入"陽維脈"。誰知真氣至此,忽又停頓不前,隻是越來越熱,熱氣透體而出。樂之揚不由汗如雨下,他連吹數(shù)遍,均是無功,突然一口氣泄掉,放下笛子,再也吹不下去。
正在沮喪,忽聽撲刺刺一聲,天上掉下來一個白花花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