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記得那句話麼？”虞照一字字地道，“西城之主，東島之王，金剛怒目，黑天不祥。”
仙碧恍然道：“是啊，除了劫主，世間還有這三人能封住‘三垣帝脈’，如今萬歸藏仙逝、魚和尚坐化，這世上能救陸漸的，便隻有一人了。”說到這裏，三人的目光俱都投在穀縝身上。穀縝皺眉道：“你們是說我爹？”
虞照歎道：“穀神通若能出手，在魚和尚的禁製破掉之前，再設(shè)兩道禁製，陸兄弟或許還有救。”
陸漸見穀縝木然無語，深知他的難處，便笑了笑，歎道：“多謝各位好意，人活多久，強(qiáng)求不來，我隻活了二十年光陰，能交到這麼多朋友，卻也不枉了。”
仙碧聽得心中大慟，流下淚來，忽聽陸漸又問道：“仙碧姊姊，阿晴她，她還好麼？”
仙碧拭了淚，歎道：“你這傻弟弟，真是癡絕。我?guī)状蜗胍黹_這件事，終究是岔不掉的。”陸漸失色道：“難道她……”
“你別瞎猜。”仙碧道，“她中的水毒已被家母解了，事後她入我地部，做了一名女弟子。”陸漸轉(zhuǎn)憂為喜，拍手道：“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你先別高興。”仙碧冷冷道，“那妮子雖然入我西城，卻不是安分之人。她麵上裝得老實，心裏卻將焚莊殺父之仇算給西城。數(shù)月前，她忽然發(fā)難，打傷同門，盜走地部秘笈《太歲經(jīng)》和祖師畫像，逃出西城，一路向東而來，眼下怕是就在南京。”
陸漸聽得吃驚，一想姚晴便在南京，心神大亂，恨不得立馬去找，可一轉(zhuǎn)念，又想到自己壽命不永，見到姚晴，徒增感傷。想著想著，他默默起身，信步走出房門，來到湖邊，倚著那一排朱紅欄桿，遠(yuǎn)遠(yuǎn)眺去，隻見湖邊林莽慘碧，水上煙靄淒迷，偌大的玄武湖，無時無處不透著幾分悲涼之意。
不多時，忽傳來仙碧的嬌叱聲：“你整天就知道喝酒鬧事，招惹是非，這次闖禍了麼？這麼多年，家母一直避免輕啟戰(zhàn)端，不和東島決戰(zhàn)，如今就憑你幾句話，十年之功，毀於一旦。”
虞照哼了一聲，悻悻道：“我就說你定要嘮叨我三天。”仙碧氣道：“你還有理啦？”虞照接口道：“沒理。”他如此一答，仙碧反倒無話可說，隻是唿唿嬌喘，餘怒難消。
忽聽腳步聲響，卻是穀縝過來，與陸漸並肩依欄，嘻嘻笑道：“那邊吵起來啦。”說著瞥他一眼，說道，“不開心麼？實在不成，我去求我爹。”
陸漸搖頭道：“你如今冤屈未雪，隻怕救不了我，反將你自己陷進(jìn)去。”穀縝望著陸漸，眸子清亮逼人，忽而笑笑，歎道：“這麼說，你我當(dāng)真成了生死之交啦，若我洗不了冤屈，便救不得你，不能同生，便要共死了。”
陸漸啞然失笑，轉(zhuǎn)念間，將無意中發(fā)現(xiàn)徐海的情形說了。穀縝喜得手舞足蹈，大聲道：“真是送上門的買賣，若不做成，豈非不給老天爺麵子。”
陸漸道：“但我打草驚蛇，如今那賊子也不知逃到哪裏去了？”穀縝擺手道：“不打緊，蟹有蟹路，蝦有蝦路，徐海怎麼也在地上，不會飛上天去。如今棘手的是：我如何搶先一步，在沈舟虛之前，拿住此賊。”
陸漸皺眉道：“可惜，我若不能借用劫力，便和廢人無異，幫不了你！”
穀縝未及答話，便聽一個嬌脆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道：“劫力雖不能借，卻可以用的！”兩人轉(zhuǎn)眼望去，仙碧與虞照並肩行來，一個嬌美嫵媚，一個英武豪邁，聯(lián)袂之間，真似一對璧人。陸、穀二人見了，心裏均是喝了聲彩。
仙碧問道：“陸漸，你的劫力聚在哪裏？”陸漸道：“在雙手。”
“雙手麼？”仙碧沉吟未決。虞照已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劫術(shù)應(yīng)是‘補(bǔ)天劫手’。”仙碧吃驚道：“你能斷定？”虞照道：“不會錯，我瞧過他出手。”仙碧知他眼力極高，言不輕發(fā)，不覺亦喜亦憂。
陸漸聽得茫然，心道：“沙天洹也曾說過這‘補(bǔ)天劫手’的名字，卻不知有何玄機(jī)？”
仙碧看出他心中迷惑，便道：“‘補(bǔ)天劫手’是一門劫術(shù)。《黑天書》的劫術(shù)分為‘四體通’和‘五神通’，‘四體通’強(qiáng)在力量，一旦成就，上天入地，力大無窮。”
陸漸恍然道：“就像燕未歸？”
“他算一個！”仙碧道，“‘無量足’日行千裏，踏水無痕，已是‘四體通’裏頂尖兒的角色。至於‘五神通’，奧妙則在於神意，‘嚐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天部六大劫奴中，除了燕未歸，其他五人均得‘五神通’。‘四體通’得來容易，‘五神通’卻極為難得，某些劫術(shù)百年難得一見，而沈舟虛一人便練成五種，可說當(dāng)今劫奴之強(qiáng)，不出天部。”
穀縝冷笑道：“那幾人我大多見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這話不對。”仙碧曼聲道，“若說打鬥，或許‘五神通’沒什麼了不起。但‘五神通’的神奇，卻大多不在打鬥上，這種劫奴，往往身負(fù)絕世異能。好比‘嚐微’秦知味烹飪之術(shù)古今無雙，‘聽幾’薛耳能聽世間任何宏聲妙音，‘鬼鼻’蘇聞香嗅覺通玄，‘不忘生’莫乙過目不忘，至於‘玄瞳’寧凝，世人都當(dāng)她隻會‘瞳中劍’，卻不知她畫得一手神妙丹青。”
仙碧說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隻不過，‘補(bǔ)天劫手’，卻有些與眾不同。”虞照點了點頭，長聲道：“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奇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當(dāng)年一位天部前輩對‘補(bǔ)天劫手’的評語。”仙碧道，“‘補(bǔ)天劫手’，說它是‘四體通’也可，說它是‘五神通’也不錯，因為‘補(bǔ)天劫手’出手奇快、指力驚人，這是‘四體通’吧。但它僅憑雙手，能知水中遊魚，能知地下蟲豸，練到神妙處，遠(yuǎn)方鳥飛蟲動，俱能感知，這分明又是‘五神通’。故而說它‘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沉默半晌，喃喃道：“怎麼這些事情，寧不空都沒說過？”
虞照冷笑一聲：“這廝巨奸大猾，包藏禍心。‘補(bǔ)天劫手’威力極大，他若讓你練成，將來勢必難製，故而便藏私瞞著你。”
陸漸迴想前事，每次談到自己雙手異感，寧不空要麼裝聾作啞，要麼支吾其詞，總不肯對自己解釋明白，或許當(dāng)真如虞照所說，因為心存忌憚，故意藏私。
想到這裏，聽得虞照又道：“《黑天書》共有三篇。第一篇總綱，闡述‘有無四律’；第二篇‘元體’，講的是如何修煉劫力；第三篇‘玄用’，講的是如何運(yùn)用劫力。你如今不過練成劫力，對運(yùn)用法門一無所知，動輒形成借力之勢，不但極易引發(fā)‘黑天劫’，也不能發(fā)揮‘補(bǔ)天劫手’的威力。”
陸漸拱手道：“還請先生指點。”虞照大笑，目視仙碧，仙碧半笑半嗔道：“傻弟弟，你真沒眼力，他就是嘴巴會說，又知道什麼運(yùn)用法門了？說到運(yùn)用劫力，姊姊我才是大行家呢。”說罷瞪了虞、穀二人一眼，笑罵道，“呆站著做甚？法不傳六耳，還不給我滾到十萬八千裏去。”
虞照一笑，挽住穀縝道：“聽說這蘅荇水榭裏釀了一種蓮子酒，酒味淡薄，卻勝在風(fēng)味獨特，咱們倒去偷一大壇嚐嚐。”穀縝笑道：“偷字太難聽，不如叫做二人一月刀。”
虞照一愣，拍手笑道：“好，好，咱們就去二人一月刀。”
兩人嘻嘻哈哈，一路去了，仙碧望著二人背影，皺眉道：“這位東島少主當(dāng)真不凡，阿照從來目無餘子，竟也和他恁地投契。”陸漸笑笑不語，心道：“他不凡的地方你還沒全瞧見呢。”
仙碧低頭想了一會兒，忽地問道：“陸漸，你聽說過‘定脈’麼？”
“定脈？”陸漸道，“是一種經(jīng)脈麼？”
“不是。”仙碧搖頭道，“你且閉上眼，感知到你體內(nèi)‘劫力’現(xiàn)在何處？”
陸漸閉眼凝神，默察半晌，方道：“全身上下，無處不在。”仙碧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嗎？”陸漸茫然搖頭，仙碧微微一笑，說道：“這是因為你的劫力散亂無章，如行雲(yún)流水，殊無定質(zhì)，故而才會全身上下，無所不在。”
陸漸道：“這樣不好麼？”
“大大的不好。”仙碧不緊不慢，娓娓道來，“劫力無內(nèi)無外，無陰無陽，是故小者密布體內(nèi)，大者充斥天地，很是容易分散。但自古用力，力聚則強(qiáng)，力分則弱，況且劫力本就奇特，若是離開隱脈，散入顯脈，氣血一動，就會轉(zhuǎn)化為內(nèi)力外力，根據(jù)第二律‘有借有還’，這個算是借力，必要償還的。”
陸漸想了想，問道：“如此說，隻要劫力留在隱脈，便不算借力？”仙碧笑道：“你還不算笨哩。”陸漸訕訕笑道：“但怎樣才能讓劫力不離開隱脈呢？”
“這就需要‘定脈’功夫。”仙碧道，“劫奴越強(qiáng)，‘定脈’功夫就越強(qiáng)。所謂‘定脈’，就是將劫力盡數(shù)納入隱脈，不令之散入顯脈。這個功夫，‘五神通’先天較強(qiáng)，‘四體通’則弱了許多，但任何劫奴，隻需依法修煉，均能做到。”
說罷，仙碧便用心傳授陸漸‘定脈’之法。陸漸依法吐納凝神，散漫於全身的劫力慢慢聚攏，一點一滴納入三十一條隱脈中。
仙碧見他精進(jìn)神速，驚喜道：“‘定脈’的法子雖然不難，‘定脈’的念頭卻絲毫不能鬆懈，便是激鬥之中，也要時刻不忘，要不然劫力一散，可就糟啦！”說到這裏，她招手笑道，“你隨我來。”
二人來到一棵茂密大樹下，仙碧又問道：“陸漸你說，人體之中，哪兒是隱脈的樞紐呢？”陸漸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三垣帝脈’了。”
“大錯特錯。”仙碧搖頭道，“你這念頭還是拘泥於‘顯脈’的道理！顯脈的樞紐是丹田，在臍下三分，無論誰人，都是一樣。而隱脈的樞紐呢，卻是因人而異。比方說，你的樞紐便在雙手，一左一右，共有兩個，而‘嚐微’秦知味的樞紐則在舌頭，隻有一個。這樞紐，正是《黑天書》中一再提到的‘劫海’。”
“劫海？”陸漸皺了皺眉。仙碧笑著點頭，說道：“若說丹田是顯脈的‘氣海’，匯聚了人體內(nèi)大半的真氣，‘劫海’則匯聚了一大半的劫力。”
陸漸沉吟道：“但丹田不離臍下三分，‘劫海’卻因人而異，修煉劫力，豈不是多出許多變化？”
“這話問得聰明。”仙碧頷首笑道，“若說修煉‘顯脈’的要旨在於換鉛汞、煉丹田，那麼《黑天書》的要旨便在於修煉‘劫海’，劫奴的‘劫海’，眼耳口鼻、四肢五髒，各各不同，是故運(yùn)用劫力的法門，也就因人而異、無有常法，‘劫海’在哪兒，就煉哪兒！”
陸漸道：“這麼說，補(bǔ)天劫手就練雙手囉！”
仙碧微微一笑，忽地舉掌拍中樹幹，這一掌看似輕飄，那株合抱大樹卻是猛然一震，落葉簌簌，有如雨落，仙碧飛身縱起，十指縱橫，落地時，十指間拈滿了翠綠葉片。
陸漸瞧得佩服，拍手讚道：“好功夫。”仙碧隨手撒落，搖頭道：“這算什麼好？我隻是給你做做樣子。從今兒起，在這些樹葉落地之前，你要用十指將它們?nèi)寄樽。坏缅e過一片。而且隻許用劫力，不許借力，更不許用魚和尚教你的武功。”
陸漸聽得發(fā)呆，但見仙碧神色肅然，方知並非戲言。
仙碧忽一揚(yáng)聲：“燕蟬。”遠(yuǎn)處有人應(yīng)了一聲，一個粉衣少女急匆匆奔來，嗔怪道：“仙碧姊姊，人家玩得好好的，你叫我做什麼？”
“死丫頭就知道玩兒。”仙碧佯怒道，“就不怕我的家法麼？”燕蟬笑道：“怕，怕得要死呢！”仙碧沒好氣，伸指在她雪白粉嫩的臉上彈了一下，罵道：“你們這些死丫頭，口是心非的，快去，拿一個籮筐來。”
燕蟬一溜煙去了，半晌提來一個大竹籃，說道：“沒見籮筐，就看見一個空籃子。”
“盡會偷懶。”仙碧瞪她一眼，忽又歎道，“也罷，丟在這裏，玩你的去吧。”燕蟬道：“我們在抹骨牌，你也來玩麼？”仙碧道：“你眼睛長到後腦勺了？沒瞧見我有事嗎？”燕蟬撅起嘴道：“不來就算了，幹嗎挖苦人？”說著瞥了陸漸一眼，露出好奇之色，繼而一陣小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