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yún)荒的冬日,白晝短暫,不到酉時(shí)天便黑了。
當(dāng)最後一絲日光消失的時(shí)候,白墨宸坐在馬上,冷冷地斜覷了一眼腳下的人群——慕容府的人看到白帥這樣的眼神,個個心驚肉跳,有些膽小的已經(jīng)放聲大哭起來。
驍騎軍統(tǒng)領(lǐng)駿音心裏知道不好,生怕等一下真的要下狠手,連忙想找白帥的心腹幕僚穆星北商議。然而那個青衣謀士看到被割舌的天官蒼華之後,居然不知道去了哪裏。
“糟糕。”駿音頓足,看著前廳地下黑壓壓那一大群婦孺老幼,急速想著方法。
昨夜帝都禁宮裏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事情,他還不曾來得及細(xì)問。在他帶兵殺入帝都的時(shí)候,禁宮裏已經(jīng)曆了數(shù)場殺戮,血腥遍地。藥膳司大火如山,吞噬了所有。然而萬幸的是,當(dāng)那場大火熄滅後,白帥居然奇跡般地從火窟裏幸免於難。
不過,在那個瞬間看到墨宸的表情,他就覺得有一股冷意從脊背升起。那是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非殺之而後快的黑暗眼神,充滿了仇恨、惡毒和殺戮的氣息——自己從來不曾在這個熟悉的同僚身上看到過。
難道……卷入那場政變的人裏有慕容雋?或者說,殷夜來的死和那個人有關(guān)?否則現(xiàn)在為什麼他會帶兵包圍鎮(zhèn)國公府?
“點(diǎn)火!”正在揣測,耳邊卻忽然傳來一聲低喝,駿音霍地迴頭。
白墨宸坐在馬上,用右手壓著左臂手肘處,似乎那裏有傷口在痛,臉色越發(fā)陰沉。在夜幕降臨的一刻,他斷然揮手,語氣淩厲:“好,既然慕容雋做了縮頭烏龜,那麼,少不得就要讓他的族人來頂罪了——來人!”
“是!”左右一聲應(yīng)答,如狼似虎的戰(zhàn)士們齊刷刷地站了出來。庭院中那些男女老幼爆發(fā)出一陣哭喊聲,拚命地掙紮著,一時(shí)間場麵混亂不堪。
“墨宸,要三思啊!”駿音連忙阻攔,卻被一手推開。
“驍騎軍聽令!”白墨宸舉起了手,將一物在掌心裏攤開——那是一枚青銅錯金的虎符,左右合璧,完整無缺,象征著整個雲(yún)荒的軍權(quán)所在。這枚虎符經(jīng)曆了昨夜的大火,已經(jīng)被熏得有些黑了,然而在看到它的時(shí)候,駿音還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單膝跪地。
是的,他是軍人,隻能服從元帥的命令。
“以十人為一組,把慕容氏滿門都給我推到火裏燒死!”白墨宸手握虎符,冷冷地凝望著鎮(zhèn)國公府的大門口,一字一句下令,“除非慕容雋出現(xiàn),不得中止行刑!”
“是!”軍令如山,立刻有士兵上前動手。
“住手!”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暮色裏,隻見一個少女從側(cè)麵跳出,攔在了白墨宸的馬頭前,“你還要來真的啊?這裏那麼多人,你都要?dú)ⅲ俊?br />
然而馬上的元帥隻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對,差點(diǎn)把你給忘了——來人,把這位九公主也一並給我扔到火裏去!”
“誰敢?”廣漠王大喝一聲,率眾衝上。
來自西荒的卡洛蒙家族,身體裏流著盜寶者悍勇無畏的血,這次他們來葉城雖不過是觀潮兼見駕,隻帶了兩百人隨行,然而這些大漠上的男兒個個是百裏挑一的勇士,一聽到王的命令,個個刷地拔刀出鞘,將琉璃護(hù)在了中間,和驍騎軍對峙。
“墨宸!你想做什麼?”駿音連忙對摯友低聲耳語,“廣漠王不好惹,你該不會真的想把他的獨(dú)生女兒燒死吧?這樣的話,我們就要四麵樹敵了!”
“是她自己和我打的賭,”白墨宸用鞭梢指著琉璃,冷冷道,“願賭服輸。”
“慕容一定會來的!”琉璃強(qiáng)調(diào),似是說服對方,又似是說服自己,“一定!”
“哈……”白墨宸笑了起來,握緊了刀柄,眼神森冷,“到了現(xiàn)在,你還相信那家夥?!夜來都被他活活燒死了,他還會顧及這些不關(guān)痛癢的人?做夢吧!”
“他一定會來的!”琉璃轉(zhuǎn)過頭,一直看著鎮(zhèn)國公府的大門,大聲道。然而暮色裏,門口空空蕩蕩的,隻能看到那一對石獅趴在那裏。眼看著日光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了,然而那個人還是沒有出現(xiàn)。少女的神色漸漸變了,明亮的眼神暗淡了下去。
“還不死心嗎?”白墨宸冷冷問道。
琉璃迴過頭看著他,忽然大聲道:“你以為我害怕嗎?”她推開父親和卡洛蒙家族的戰(zhàn)士,一直走過去,抬起頭和那個軍人對視,“願賭服輸,我當(dāng)然不會逃!”
“阿九!”廣漠王吃了一驚。他雖然知道這個女兒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未料到她居然真的在這個當(dāng)口和白墨宸叫板,連忙想拉她迴來。然而琉璃一甩手,繼續(xù)看著白墨宸,道:“不過,你燒了我,就不許再燒這些人了!”
她的眼神明澈,令白墨宸居然微微遲疑了一下。他捂著左臂的斷處,那種灼熱的感覺還在繼續(xù),殺意在胸中如潮水般洶湧,不由得蹙眉,冷冷道:“他們都是慕容氏的人,族長犯下如此重罪,他們是九族之內(nèi),自然也該連坐。”
“滅九族?你太過分了吧!”琉璃憤然看著馬上的軍人,眼神卻忽地一改,脫口道,“奇怪!你……你的身上有什麼東西?你的左手臂是怎麼迴事?”
白墨宸微微一怔,下意識地護(hù)住了左手手肘。
昨夜大火裏的那一幕猶如幻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聽到過那個聲音,又是否許下過諾言——然而被斬?cái)嗟氖直弁旰萌绯鯀s是事實(shí)。他,是否曾經(jīng)真的做過某種交換?每念及此,那種煩躁憤怒就唿嘯著卷來,頓時(shí)令他不能思考。
琉璃越看越心驚,不由得伸出手:“讓我看看!”
白墨宸自然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聽這樣一個小丫頭的話,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兩人高的柴堆,冷然道:“好!如果你肯自己上去受火刑,那麼我就答應(yīng)你讓這些人多活一天!”
“好!”琉璃居然脫口應(yīng)允,毫無畏懼。
“阿九!”廣漠王大驚失色。
“父王……”琉璃卻在後麵偷偷拉著他的衣襟,不住遞眼色。廣漠王怔了一怔,卻聽女兒在後麵輕聲道:“沒事的。我和若衣是一樣的。”
剎那間,廣漠王半邊銅麵具後的眼裏掠過一絲震驚和領(lǐng)悟,下意識地鬆開了手,看了一眼她脖子裏掛著的那塊古玉,喃喃道:“難道你……”
“是呀!”琉璃對著他偷偷眨了眨眼睛,“別擔(dān)心,反正時(shí)間也快到了。”
“你要在大庭廣眾之下那麼做嗎?”廣漠王看到她脖子裏那塊古玉的雙翼就要完全分離,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卻依舊有些不快。
“那還能怎麼辦?”琉璃低聲嘀咕,,“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白帥把慕容家的人全部殺光嗎?”
“……”廣漠王遲疑了一下,不再阻攔,隻是低聲道,“自己小心些。”
“嗯!”琉璃聽到他終於同意,歡喜地笑了一下,從他身邊走出去,對著白墨宸大聲道,“卡洛蒙家的女兒,大漠上的白鷹,當(dāng)然說話算話,願賭服輸!”她甩開父親,在眾目睽睽之下靈活地一躍上了柴堆,在最高處站定,挑釁似的說:“來啊!點(diǎn)火!”
白墨宸定定地看了她一瞬,那一刻,他眼裏有一絲動容——這個少女的眼眸明亮而無所畏懼,映照著暮色,似乎有一種純淨(jìng)的光華。
那一刻,他充滿了殺戮和憎恨的心似乎靜了一靜。
然而隻是一瞬的猶豫,左手上的劇痛又開始蔓延,從手肘輻射到肩膀和肋骨,讓他不能唿吸。“別忘記她是怎麼死的!”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喊著,昨夜的一幕幕在眼前迴閃。
他記得她在最後一刻奔向自己的模樣,穿過烈火和掉落的木石,毫無畏懼。他卻眼睜睜地看著虛弱到極點(diǎn)的她被墜落的大梁砸中,攔腰壓住——煙火和巨木隔絕了他們的視線,他知道她正在身側(cè)不遠(yuǎn)處一點(diǎn)點(diǎn)死去,然而用盡全力,卻也無法觸及,甚至再也無法看到彼此生命最終的樣子。
隻是咫尺之隔。她,終究還是死在了看不見他的地方!
那種感覺令他痛苦得幾乎發(fā)狂,此生此世都不會忘記!
迴憶在眼前一幕幕閃現(xiàn),引起了劇痛,仇恨如瘋狂的藤蔓在心底蔓延。白墨宸的眼睛瞬間變成了沒有光的黑色,沒有一絲猶豫,隻是一揮手,左右的人立刻上去抓住了琉璃。
“燒死她。”他開口道,聲音裏沒有任何感情。
燒死這個女孩……燒死所有和慕容雋有牽連的人!哪怕隻是一絲一毫的血緣牽扯,哪怕隻是名分上的關(guān)聯(lián)。無論殺多少人,隻要能增加分毫痛苦於那個人身上,對他而言,都是不惜一切渴望的報(bào)複手段!
悲哀、憤怒、憎恨,這一切釀成了毒酒,他卻飲鴆般甘之如飴。
看到琉璃被拖走,卡洛蒙世家的大漠勇士們發(fā)出了一聲唿喊,齊齊拔刀,想要搶身過來救出公主。然而廣漠王豎起手?jǐn)[了擺,阻止了下屬的衝動。“讓她去。”父親看著火堆上的女兒,唇角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表情。
“王!”銅宮的勇士們發(fā)出了大喊。
“大漠的兒女,言出必行。”他站在那裏,看著驍騎軍應(yīng)聲上去點(diǎn)燃火堆,銅麵具後的眼神複雜而沉靜,“阿九自己願賭服輸,就讓她去實(shí)踐諾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