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白墨宸丟下了佩刀,飛速搶身上前,一把扶住了老人。多年後,他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母親——眼前的人已經如此蒼老,輕得簡直如一段枯木,和記憶中那個在燈下為他縫虎頭棉鞋的年輕婦人完全兩樣。
他隻覺得心裏似被猛然一擊,酸楚難言,洶湧的殺氣漸漸平了下去。
安大娘攀著軍人的胳膊,睜著空茫的眼睛連聲道謝,手往前伸出,摸索著:“這裏……這裏是什麼地方?我的大囡在哪裏?”
白墨宸的嘴唇動了一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說什麼好呢?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以說的?眼前這個曆經劫難、枯瘦蒼老的中州貧民婦人,是他和夜來共同的母親。他曾經從她的身體裏誕生,在貧寒中被她哺育。為了養活他和一家人,她自願賣身,跟隨人販子離開。
然而到了如今,她站在了他的麵前,卻離他那麼遙遠——在她的記憶裏,隻怕早就沒有了自己這個兒子吧?
她這次迴來,隻是找那個叫作安堇然的女兒的。可是……夜來她卻已經……
等不到他的迴答,安大娘忽地抽了抽鼻子,驚惶起來:“這……這裏是什麼地方?怎麼……怎麼有血的味道!穆先生呢?這、這裏是不是有人……”
“沒事,沒事。”白墨宸連忙道,扶著她往牆角走去,生怕她踩到屍體。
“你是誰?”然而,他剛一開口,安大娘忽地震了一下,摸索著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我認識你!你的聲音……你的聲音……”
老人抓得如此用力,以至於尖利的指甲幾乎摳進了元帥的手裏。周圍的戰士刷地抽刀出鞘,卻被白墨宸阻攔。
“我……”他遲疑一下,終究隻是低聲,“我是夜來……不,堇然的朋友。”
“啊?真的?你認識我的大囡?”安大娘驚喜地問,忽然低低叫了起來,“哦,對!我聽出來了!你……你就是那個那天和大囡一起來店裏吃麵的客官!對吧?”
“是的,娘,是他!”安心在一旁怯怯地開口,看著白墨宸。
“你果然是大囡的朋友……”安大娘喃喃道,一把抓緊了他的手,不安地問,“那……那大囡她現在在哪裏?你一定知道吧?她在哪裏?”
白墨宸眼裏掠過一絲苦痛,扶著老人枯瘦的手臂,長久地沉默。夜來已經死了。那個離開了十多年,隻相聚了短短一刻卻又消失的女兒,已經永遠無法迴到母親身邊了!——這樣殘忍的事實,他怎樣才能向這個曆經苦難的母親開口?
穆星北一直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此刻便適時上前開口:“大娘,您別急——我剛剛去找了一圈,原來您的女兒並不在這兒,等會兒,我帶你去另外的地方找找吧!”
“穆先生?!”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盲眼老婦人驚喜地叫了起來,仿佛得了救星似的伸手摸索過去,“你……你終於來了?這裏是什麼地方?為什麼我聽到有人在哭?”
穆星北看了一眼白墨宸,道:“這裏沒事。別擔心。”
白墨宸沒有說話,眼裏的黑暗殺戮氣息也開始淡了。他默不作聲地迴過頭,對著身後的戰士們做了一個手勢——訓練有素的戰士對主帥的手令心領神會,立刻上前,將那些屍體迅速地清理了下去,然後押著那些被銬在一起的慕容氏族人離開。
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將被轉移到哪裏去,頓時有些人又開始哭泣和哀求。
“誰、誰在哭?”安大娘驚惶不已。
“沒事,沒人在哭。”白墨宸歎了口氣,對著下屬擺了擺手。
戰士們一時間還沒有迴過神,穆先生立刻往前一步,壓低聲音吩咐:“白帥有令,快把這些人押下去,改日再處置!”
那些忽然獲得自由的慕容氏族人有些莫名其妙,覺得今天這一場大難來得突兀,結束得也奇怪,隻能帶著驚懼猜疑的目光看著站在庭院裏的那些人:空桑女帝、白帥……還有大公子慕容逸。
“現在沒事了。”白墨宸溫和地安撫著驚惶不安的老婦人,“你聽,沒有人哭了,是不是?”
“是嗎?”安大娘側耳細聽,失望地喃喃道,“可是,大囡呢?我、我又聽不見她的聲音了……她在這裏嗎?”
“她……”白墨宸沉默了一下,終於道,“我知道她在哪裏。我這就帶你去見她,好嗎?”
“真的?”安大娘又驚又喜,並不知道身側攙扶她的居然是空桑的元帥,踉蹌著往馬車裏走去,一路嘮叨著,“她、她到底是做什麼去了呀?一句話也不說,掉頭就走!這丫頭,簡直和當年一模一樣的脾氣……害得我擔心得夜夜睡不著……”
白墨宸扶著老人,低聲地應著,臉色漸漸變得哀傷和平靜。
一老二少被扶上了馬車,白墨宸旋即親自駕車,帶著他們離開。
那一邊,駿音終於長長鬆了一口氣,低聲對青衣謀士開口道,佩服萬分:“真是沒想到啊……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這三個老少一來,墨宸的雷霆之怒居然都熄滅了!我剛才還捏了一把汗,以為他真要殺了慕容氏滿門呢。”
穆星北看著白帥的背影,也是長出了一口氣:“殷仙子剛死,白帥自然是在氣頭上,真的把慕容氏滿門殺了也有可能,你我怎能勸得住?所以我一聽北戰來報,說安大娘迴來了,就立刻去接了他們來這裏——否則,連我也不知今日如何收場。”
駿音不由得有些愕然:“白帥為何如此敬畏這個老婆子?難道他愛屋及烏,把殷仙子的家人當成了自己的家人?”
穆先生莫測高深地笑了笑,沒有迴答。
“我看事情不會那麼輕易結束。”駿音有些擔憂,低聲道,“穆先生,看來我們是做錯了,不該算計那個女人,讓她去送死——她一死,墨宸現在這個樣子,我實在是……”
“放心,白帥是霸主之才,不會這樣容易就垮的。”穆先生卻打斷了他的話,語氣肯定,滿懷自信,“現在一切都照著我們原來設想的在進行,白帥已經掃除了最大的敵人,獨掌了軍權——接下來就要看女帝了!”
“女帝?”駿音有些不解。
“她畢竟是白帥的結發之妻,現在空桑名義上的帝君,手上有足夠的籌碼可以討價還價。”穆先生淡淡道,眼神森冷,“以如今的形勢,他們之間並不是無話可談——如果白帥不願和她見麵,我倒是可以替他去談談。”
駿音忽地明白過來:“你是說……用慕容家來要挾女帝交出權力嗎?”
穆先生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那一邊,琉璃坐在牆頭上,低頭看著忽然間否極泰來的鎮國公府,神色卻有些失望,半晌怔怔地沒有說一句話,垂下頭,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怎麼了?”有人發問,一張覆蓋著銅麵具的臉出現在身側——等在外麵的廣漠王眼見府裏危機已過、女兒卻遲遲不出來,忍不住尋了過來。他一個翻身,躍到了牆頭上,看著少女不悅的臉色:“不是沒事了嗎?你還不開心?”
琉璃看著空蕩蕩的門口,聲音很細:“他……他真的不來了嗎?”
廣漠王明白她口裏的“他”是誰,心裏也是一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他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呢?”琉璃的聲音很輕,卻滿懷著失望,“你們雲荒上的人,怎麼可以把至親族人的性命,都當做螻蟻一樣輕賤?”
廣漠王不出聲地歎了口氣,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安慰道:“好了,估計慕容雋此刻也脫離危險了,有女帝保駕,慕容家不會有什麼事,我們還是等天亮了就離開葉城吧——時間已經耽擱得夠久了。”
琉璃低下頭,摸了摸脖子上那一塊古玉,沒有說話。
原本合攏的雙翼已經完全展開了,隱藏在翼下的一塊水晶一樣的東西顯露了出來。晶瑩奪目,裏頭隱約可以看到封著一種碧綠色的液體,正發出奇特的淡淡光芒——那種光芒人世未有,帶著神秘而遙不可及的氣息。
廣漠王震了一下,想起第一次在隱族神廟裏看到這個少女時的景象。
那時候,他推開那一扇沉重無比的純金殿堂之門時,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雲荒三女神神像——光芒中,神像的掌心裏坐著一個寂寞的孩子,托著腮,望著窗外的天空發呆。她有著孩童般的麵容,背後生長著雪白的雙翼,身上披滿了瓔珞,右手握著一個細長的水晶瓶。瓶子裏的液體發出奇特的碧綠色光芒,和窗外一望無際的青翠叢林相映生輝。
那……究竟是什麼?
然而,他沒有多問——在這個神秘的隱族城池裏,他唯一關心的隻有若衣。為了能實現相守的願望,他答應了隱族族長的請求,把這個少女從莽莽森林裏帶到了雲荒,以父親的名義保護著她,過了接近五年的時間。
他不知道這樣的安排是為了什麼,也沒有去思考。
光陰荏苒,如今月食即將出現,雙翼也已經展開,他和族長約定的“那個時刻”終於要到來了。多年來,他一直默默地期待著那一刻,期待能夠重返那片青碧色之中,和若衣再度相見,永不分離。可是,琉璃呢?她……是否還依戀著這個世間?
那一刻,看到了少女眼裏淡淡的哀愁和眷顧,他心裏也有微微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