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雋側身站在一座墓碑後,靜靜地望著山下某處,神色專注,衣衫單薄,發梢落滿了濃重的霜痕,卻渾然不覺寒冷。他的神色憔悴不堪,麵色蒼白,身形在微微發抖,似是筋疲力盡。
琉璃本來是滿腔的不解和憤怒,然而看到他這個樣子,反而湧出了說不出的擔憂。她悄悄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喂!
出神的人霍地迴過頭來。那一瞬,他的眼裏有警惕的殺氣。
他看著她,眼神柔軟了下來,想說什麼又停頓了片刻,道:“那天晚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謝你——我沒想到那時候你會冒了那麼大風險,替慕容家出頭。”
他的聲音有一瞬間的波動,旋即咬住了牙,不再說話。
“真差勁!那天晚上你為什麼不來?”琉璃瞪著他,“你們全家差一點就完蛋了你知不知道!我……我等了你那麼久,還一直以為你會來的!”她嘟囔著,眼裏漸漸湧出了委屈和不解,“可是,你為什麼沒來?你害怕了,扔下全家不管,逃去躲起來了嗎?你……你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說著說著,少女嗚咽起來,眼眶紅了,隻是反複嘟囔著:“你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啊……”
“……”慕容雋一時無語,看著淚水從少女的眼角一顆顆滾落,心裏居然有些刺痛——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居然會對她感到內疚了?像他這樣的男人,從一生下來就是為了權謀而活,連堇然都被他犧牲了,卻居然會為了一個孩子的淚水而愧疚?
“那天的事,我早已有安排。”許久,他才輕聲道,“我沒有逃!
“啊?”琉璃張大了眼睛。
“我一直都在現場!蹦饺蓦h點了點頭,耐心地對這個女孩解釋,“當時我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讓哥哥迴去拖延時間,也知道女帝一定會來相救——我有八成的把握能讓慕容家逃過這一劫。但是,如果到最後事情出了意外,我也做好了隨時站出來的準備。我一直都喬裝混在鎮國公府的人群裏,看著這一切。”
琉璃怔怔地聽著:“真的?”
“當然!彼乜嘈Γ行o奈地搖了搖頭,“九公主,我雖然不是一個好人,但也絕不是一個會丟棄家人隻身逃命的懦夫!
“這還差不多!”琉璃破涕為笑,“你……”
“噓——”她剛說了一個字,慕容雋瞬間變了臉色,閃電般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嘴,讓她後麵的所有字都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嗚咽。他警惕地看著周圍,把她拖到了更深的墓地深處,這才在她耳邊低聲道:“千萬別大聲,他們可能很快就要追過來了!
琉璃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他才放開了手。
慕容雋站起身,藏身在暗處默默地凝視著山下墓園裏的情況,臉色漸漸凝重。那些刀劍聲已經聽不見了,無數驍騎軍已經聚集過來,一眼看去,整個墓園裏居然都是鐵甲閃耀。
刺殺已經結束……他們失敗了。
琉璃也走了過來,看著山腳下的情況,滿腹不解:“這兒是墓地,你偷偷來這裏幹什麼?那個人是白帥吧?怎麼他也在那裏?”
慕容雋唇角浮出了淡淡的苦笑——這一切,又怎能和這個丫頭說清楚呢?
“本來我們今天是要在此殺了白墨宸的——結果你忽然跑出來,壞了我們的大事!弊钺幔b是問道,語氣有些無奈,“九公主跟著我來這裏,又是幹什麼呢?”
“來看看你是不是活著啊!”琉璃皺了皺眉,“喏,這個是你放的吧?”她伸出了兩根手指頭,捏著一對耳環在他麵前晃——兩粒碩大的珠子在霜雪之中映出淡淡的光華,卻是慕容世家祖傳的避水珠。
“這算是在下送給九公主的一份薄禮!蹦饺蓦h歎息了一聲,“這對珠子我記得九公主很喜歡。事到如今雋別無他物,也隻能以此聊表謝意了!
“原來是謝禮!”琉璃舒了口氣,拍了拍胸口,心直口快地嘀咕道,“我還以為你又送聘禮過來了呢!嚇得我……”
慕容雋苦笑了一聲:“現在慕容家算是一敗塗地了,怎麼敢高攀九公主?”
琉璃本來想說“哪裏哪裏,這是沒有的事”,但畢竟腦子還不算一根筋,話到嘴邊又咽下,隻是有些懊惱:“你到底都做了些什麼。磕莻白帥看起來恨死你了,我以為你早就逃出城去了,居然還在這裏走來走去!好險,差點被他……”
“白墨宸真是命大,這樣居然都殺不了他!”慕容雋咬著牙低聲道,語氣忽然露出了鋒銳的殺氣,令琉璃陡然住了嘴,“終究有一天,我會把他千刀萬剮!”
“嗯?”琉璃沒能明白,又怔了一怔。
身邊的慕容雋卻已經不再說什麼。仿佛聽到了什麼,他合起了雙手,微微垂下眼睛——細細聽去,他念的,似乎是和那些僧人嘴裏吐出的綿長祝誦聲一模一樣。
琉璃定定地看著他,那一刻,他臉上的神色令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沒有了昔日的深不見底不辨善惡,顯得幹淨、靜謐而哀傷。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那些經文聲終於消失了。佛堂裏的僧侶依次起身離去,慕容雋也放下了合十的雙手,睜開了眼睛。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琉璃忽然聽到他低聲念了這麼一句,一時間有些愕然。
“十年前我第一次失去堇然的時候,也曾經痛不欲生,差點跟了一個叫孔雀明王的遊方和尚出家,這是他留給我的佛偈!蹦饺蓦h笑了笑,有些自嘲,“這些年來我一直謹記,這顆心便從未再妄動過一次!
“我以為那樣的痛苦再也不會有了。但是……”他抬起頭來,凝望著荒地上方的天空,喃喃道,“我不曾料到,居然還會第二次失去她——而且是我親手將她推入火窟、眼睜睜地看著她在麵前死去!”
“……”琉璃說不出話來,忽地明白了,失聲道,“啊,我知道了!你是來這裏送殷仙子最後一程的吧?這裏是中州人的墓地,你一定猜到了白墨宸會在這裏給她做法事對不對?天啊……你膽子好大,也不怕被人——”
“我是來殺白墨宸的!蹦饺蓦h冷冷迴答。
“為什麼一定要殺他啊……”她忍不住嘀咕道,“他畢竟也沒真的把你家滅族嘛。”
“為了死去的堇然,”慕容雋肅然迴答,“也為了無數活著的中州人。”
琉璃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作為一個外來者,對於這片雲荒大地上各個民族錯綜複雜的曆史糾葛,她總是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發言權,所以聽到他抬出這樣高尚深奧的理由來,隻能三緘其口。
“估計刺殺已經全然失敗了……趁著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搜山,我們走吧!蹦饺蓦h最後看了一眼山下的墓園,轉身踏霜前行,“看來我隻能一條路走到底了——身邊的人都死的死,散的散,如今隻剩下我一個人。”
琉璃道:“?你真的不打算迴鎮國公府去了嗎?以後你要去哪裏?一個人在這個世上走,會不會害怕?”
慕容雋忍不住笑了一下,冷然:“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怕的?所有能失去的,我都已經失去了。”
琉璃沉默了一下,鼓勵他:“至少你還有一條命,還活著呀!”
慕容雋迴身看著這個卡洛蒙家的公主,眼眸裏終於露出了一絲暖意,笑了一笑,低聲道:“是的,你說得對——我不會那麼容易就被擊倒的。嗬,我和白墨宸之間的較量還遠未結束呢!”
聽到這裏,琉璃終於有些不耐煩起來,嘀咕著:“較量?你們男人怎麼腦子裏想的都是這些?你為什麼老念念不忘報複、殺人什麼的?殺了白墨宸,她就能活過來了嗎?”
她說得直接,慕容雋的臉色微微一沉,似是被刺痛了。
然而很快他就搖了搖頭,語氣微冷:“你錯了。我和白墨宸之間的恩怨,遠遠不隻是為了一個女人那麼簡單。堇然隻是不幸成了我們之間的犧牲品而已。”
“嗯?”琉璃有些吃驚,“不是為了她?那是為什麼?”
“因為我們原本就站在對立麵上,是天生的敵人。”慕容雋淡淡道,“他代表著空桑人的軍隊和統治;而我是中州人的領袖。他要空桑天下永遠穩如磐石,而我想要我的族人能更好地活下去——所以我們注定會成為對手。你明白嗎?”
“……”琉璃怔了怔,還是搖頭,“不明白!
慕容雋歎了一口氣,隻道:“但願你永遠不要明白這些。”
他不再說話,朝著僻靜處走去。這片墓地位於葉城北郊的一處山坡上,背後便是茫茫的鏡湖,曆來是中州人死後歸葬的所在。如今是霜降之日,整個山上空無一人,隻有無數墓碑林立在清晨薄薄的霧氣和霜華中,顯得孤獨而死寂。
兩人一前一後,在這片荒蕪的墳地上走著。
慕容雋沒有迴頭地走著,忽然問:“九公主什麼時候離開葉城迴銅宮?”
琉璃沒料到他忽然問這個,一時間來不及多想,老老實實地迴答道:“可能不迴去了,月食快要到了,時間來不及——父王他這幾天已經把族裏的事情都交代妥當了,準備和我直接從這裏迴南迦密林老家去!
“南迦密林?”慕容雋微微一怔,頓了頓,卻道,“也好……幹脆離開這個雲荒,迴到來的地方去吧!這裏實在不適合你這樣的人。”
琉璃卻哼了一聲,低低道:“其實我不想迴去!
慕容雋詫異:“為什麼?”
“雲荒很熱鬧啊,能遇到那麼多人,那麼多事……一迴去我估計就要被關起來等祭典,可能一個月連一個人都見不到呢!绷鹆в行⿷賾俨簧,忽然擔憂地看著他,“那……你接下來準備去哪裏?聽說女帝出麵保住了鎮國公府,可是那個白帥看上去似乎不肯放過你啊!
慕容雋淡淡道:“九公主不用擔心,天下之大,總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倒也是,”琉璃歎了口氣,“你那麼聰明,一定有辦法!
慕容雋望著這個清麗活潑的少女,忽然道:“你迴了南迦密林,以後還迴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