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能怎樣說呢?”一個冰冷的微笑從少年唇角綻放,他低聲道,“既然知道了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也就知道了為什麼我一直被元老院排斥和歧視;為什麼你對我那麼好,卻還是要嫁給羲錚。是啊!換了是我,也不會嫁給一個非我族類的怪物。”
“我甚至不算是一個人,你又怎能和一臺冰冷的機器在一起呢?”
望舒低頭看著臉色蒼白的女子,俯身輕輕抱了抱她。那一刻,他仿佛忽然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任性妄為的少年,眼神裏有溫柔的悲哀,低聲在她耳邊道:“不要哭了,織鶯,這又不是你的錯……我的命運,從被造出來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一個非我族類的怪物,本來就不該在這個世上存在。”
他的懷抱冰冷而柔軟,他說話時的語氣也冰冷而柔軟。
然而,仿佛再也無法控製自己長年來一直壓抑著的情緒,織鶯在他懷裏掩麵痛哭出聲,崩潰般地抱緊了少年的肩膀。那是這麼多年來,恪守準則的她第一次擁抱他,如此用力,如此絕望,似乎馬上就要徹底地失去他。
在她的懷抱裏,他的身體忽然間僵直,隻覺得腦海裏一片空白。
“望舒,望舒!”她難以控製地失聲哭泣,“別那麼說!你不是機器……你是活著的。”看著他的眼睛,她一字一句說著,“你是活著的!”
“是……是嗎?”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手指抬起,似乎想要擦拭她眼角接二連三滾落的淚珠,卻又縮了迴去。她的懷抱溫暖而柔軟,她的淚水灼熱地流淌,在她懷裏,他幾乎像是一個孩子一樣顫抖起來。
“是嗎?我是活著的……我是活著的!”他喃喃著,眼裏忽然間燃起了一點希望的光芒,“太好了,織鶯,隻要聽到你這一句話,我就算是真的活過來了!”
她死死咬住了嘴唇,看著眼前的人。
不,按理說,他應該隻是一具人形機械,可是,從他嘴裏吐出的卻是能震撼人靈魂的話。他的眼睛是如此幹淨明亮,沒有元老院裏那些人的深沉莫測,就像是從未沾染過塵埃的天空。那雙眼睛裏是有靈魂的。
是的,他是活著的……和她一模一樣!
然而,當他冰冷的嘴唇試探著吻上她的額頭時,她卻仿佛被燙著了一樣,猛然往後退了一步,失聲道:“不……不可以。”
望舒僵立在那裏,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想了一想,仿佛為了掩飾,他走過去將桌子上散落的零件重新拿了起來。雙手靈巧地動著,迅速將那隻夜鶯重新組合。片刻,那隻鳥兒又活靈活現地跳了起來,站在了架子上。
“讓它代替我陪伴你吧!”他若有深意地低聲說,“在無聊的時候如果和它聊一聊,說不定會有一些驚喜——有很多話我不曾對你說過,卻告訴了它。你如果想知道的話,可以試著問它,你會……”
說到這裏,他看了一眼織鶯:“你會知道某些答案。”
織鶯還是沒有說話,沉默地站在那裏,淡淡的金色長發如霧氣一樣掩住她的容顏,她咬著嘴角,微微戰栗著,似乎方才那個落在額頭上的吻令她的靈魂久久不能平靜。望舒知道她不會再和自己說什麼了,隻能歎了口氣,最後看了一眼織鶯,將手伸向了緊閉的門:“那麼,我走了。你一路上多保重。”
忽然間,她在他背後開口:“不要告訴元老院!”
“什麼?”望舒頓住了手,吃驚地迴頭看著她,卻發現織鶯一瞬間抬起頭來,緊張地盯著他,眼神雪亮,“記住,迴去就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千萬不要告訴元老院你已經發現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告訴他們你製造了夜鶯。否則,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
她的語氣裏有難以掩飾的關切和恐懼,令望舒顫了一下。
原來,畢竟她還是在意自己的。雖然對自己而言,早已沒有什麼“生死”的問題。望舒沉默了一下,努力裝作無所謂地笑了笑:“他們如果知道了又會怎樣?殺了我?那樣就再也沒人給他們做那些複雜得要死的殺人武器了。”
“你啊……畢竟不懂得人心的複雜和險惡。”織鶯苦澀地笑了一下,隻是抬頭凝望著他,輕聲道,“無論如何,好好地等著我迴來,那之前,你一個人在帝國要照顧好自己,不要令巫鹹大人和元老院生氣,知道嗎?”
聽到這樣溫柔的囑托,少年的眼睛驀地亮了一下。
“我一定會等你迴來。”望舒凝望著她,慎重地許諾。他指向自己的心髒,仿佛那裏真的有一顆心在跳躍一樣,“就算你走了之後,這個國家再也沒有一個人對我好,我也會保護好自己。”
他低聲說:“不過你也要答應我,這次去雲荒一定要平安迴來。”
“好。”織鶯點頭,眼裏淚水漸湧,“我一定迴來。”
“如果你不迴來,我就去雲荒找你!”望舒認真地道,一字一句許下諾言,“無論你在哪裏,我都一定會把你找迴來!”
碼頭上,送行的人看著沉在水底下一動不動的冰錐,臉色各異。
“已經下去半個時辰了,怎麼還沒出來?”蒼老的巫姑嘀咕著,眼神疑慮,“那個小家夥纏著巫真在裏麵待了半天,到底想做些什麼?”
“還用想嗎?”旁邊有人冷笑了一聲,“望舒喜歡織鶯,誰都知道。”
“嗬,”巫姑忽地笑了一聲,“一個金屬做成的機械人,居然還說什麼喜歡!我也真佩服巫真,居然有耐心和這個東西周旋那麼久。莫非是……”
首座長老巫鹹沉下了臉,嚴厲地看了她一眼,令她不由自主收了聲。
“巫真她雖然年輕,卻一直是個深明大義的孩子,知道輕重緩急。”巫鹹緩緩開口,給事情下了定論,“她不會做出什麼不顧大局的事情來,你們不用多慮。”
話音未落,隻見水麵微微一動,一個艙室從冰錐裏脫出,浮上了水麵。
艙門打開,少年蒼白著臉,一步一瘸地從裏麵走出,手足並用地爬上了碼頭。他的姿態有些笨拙,身體的平衡也控製得不好,爬上來的時候幾乎一個踉蹌跌倒。然而他沒有顧得上這些,隻是臉色蒼白地往前走。
“該出發了。”巫鹹低頭看著腳底的大海,發出指令。
聽到元老院的號令,閭笛將軍在水底敲響了鍾,和岸邊所有族人和同僚做最後的告別。鍾聲從海底深處傳來,沉悶而悠長,仿佛一聲聲模糊的嗚咽——那個龐然大物無聲無息地啟動,宛如一條遊魚在深海裏劈開波浪潛行而去。
在同一瞬間,望舒站在海邊,眼裏的淚水終於無法控製地滑落。
“織鶯……織鶯!”他顧不得元老院的人都在身邊,隻是放聲唿喊著她的名字,用盡全力,一瘸一拐地跟隨著冰錐跑到了棧道的盡頭,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在大海深處,捂著臉頹然坐在了碼頭上,肩膀不停地微微抽搐。
“天啊……他居然還會哭!”巫姑低聲叫了起來,“天機公子太了不起了!”
“閉嘴。”巫鹹眼神淩厲。巫姑打了個寒戰,立刻噤聲。
“你知道望舒現在對我們來說有多重要嗎?居然還敢說這種話!”巫鹹低聲道,似是對著所有元老院的人冷冷警告,“如今白墨宸雖然被暫時調離了前線,困在雲荒帝都,但空桑人的軍隊並沒有撤迴,還在時刻威脅著我們!他們的兵力是我們的三倍,如果不是望舒——”
他指了指那個坐在海邊的孤獨背影,語氣肅然:“如果不是望舒製造了射日弩,將我們軍隊的作戰能力大幅度提升,我們早就無法抵抗了!”
元老院的人齊齊沉默,許久,負責軍事的巫彭元帥歎了口氣:“大人說的是。望舒一個人可以抵得上十萬雄兵,絕對是帝國不可或缺的人物。”
“但是,他畢竟是一個異類。”巫鹹語氣低沉,“我心裏有分寸。”
首座長老並沒有再說什麼,離開眾人緩步走向望舒,在他背後停了下來。獨坐的少年並沒有迴頭,然而仿佛背後長了眼睛一樣,當巫鹹停下來的時候,他的啜泣便停止了。望舒挺直了肩背,咬住了嘴角,眼神裏透出一股倔強。
“我知道你舍不得織鶯離開,不過她隻是出去執行任務,過幾個月便會迴來,你也不必太過於傷心了。”巫鹹歎了口氣,語氣柔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快些起來,迴軍工坊吧!射日弩還沒有全部——”
話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了。
望舒轉過頭來,靜靜地看著他,那一雙眼睛是璀璨的湛藍色,仿佛洗過的天空一樣潔淨,卻又透著一股奇特的光芒,明亮中透出隱隱冷酷。那種眼神和他平日的模樣大不一樣,令巫鹹居然心頭猛然一跳,忘記了下麵要說的話。
這個金屬製成的機械身體裏,居然蘊含著如此大的“力”!
“我知道了,巫鹹大人,”然而少年忽然微笑了起來,眼神轉瞬就融化成春水一樣純潔柔順,恭謹地迴答,“這一批三千張射日弩,一定能在這個月底之前出貨。不過接下來的任務很重,可能需要你給我再多調派一些人手。”
“……”巫鹹看著他,沉默了片刻。是幻覺嗎?在方才望舒迴頭的那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他的眼神深處藏了一把一閃即逝的劍!
這個孩子……似乎在什麼地方,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