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宸?顯然沒有料到這個鄉野村夫嘴裏還會吐出這個名字,旅人有些意外,剛想說什麼,忽然聽到門外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一個歡悅的聲音叫著:“爹!爹,你看!快看啊……”
月下,孩子一手拖著漁網,一手拎著沉甸甸的魚簍,從外麵的小路上一路飛奔進來,滿心歡喜:“天啊,居然網到了那麼多鯽魚!明天拿去賣了,可以換酒給爹——”
話音未落,一個黑影撲來,厲喝:“快出去!”
孩子還沒有反應過來,眼前一黑,緊接著又挨了一腳,身體往外直飛了出去。那一腳之狠遠遠超出他平日所挨的,他“哇”的一聲跌落在臺階下,痛得大哭起來。
“快滾!”父親的語氣比平日更加粗暴,嚇得他打了個冷戰。
定了定神,孩子才看到房間裏還有另一個人,正在和他父親對峙。一看之下,他不由得失聲叫了起來,恐懼萬分:“怪物!爹,這就是我看到的那個從水裏出來的怪物!他……他怎麼到家裏來了?!”
“別廢話,快走!”男人握著刀堵在門口上,防備著旅人越過自己奔向兒子,一連聲地怒斥,“小兔崽子!別愣在那裏,快跑!他媽的,快跑啊!”
那個孩子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然而,他不但沒有跑,反而往裏衝了過來。他個頭不高,身體也瘦小,然而這一跑快得像一頭小豹子,一頭撞了進來,手裏拿著一把魚叉,往那個旅人的腿上便紮了下去,嘴裏怒罵:“怪物!快從我家滾出去,不許害我爹!”
那一瞬間,這個瘦弱的孩子身上迸發出了巨大的勇氣,令兩個男人都為之一驚。旅人隻是微微抬了一抬手腕,孩子還沒近身,隻覺得手裏一股大力憑空湧來,手腕一震,那把魚叉便飛了出去,“噗”的一聲紮在梁上。
父親大吃一驚,不等孩子衝到旅人麵前,左臂一伸,將他淩空提了起來,一把拉到了身後,怒罵:“兔崽子,你……你瘋啦?”
“……”旅人看著這一對劍拔弩張的父子,忍不住苦笑起來,“兩位,在下真的並沒有絲毫敵意,何必如此?”
然而,雖然他及時示好,或許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兒子卷入其中,男人的眼神又變得充滿了殺機。
“唉……”旅人想了想,迴過手,用手裏的箭鏃挑開了頭上戴的風帽——那一瞬間,一頭藍色的長發飛揚而起,在陋室內獵獵迎風,璀璨不可方物。
“鮫人!”男人失聲驚唿。
月光皎潔,然而眼前這個客人的容顏,竟然映照得月光都失去了色彩!他也算是見過世麵、走遍了雲荒的人,但在他的記憶裏,居然找不出一張臉及得上眼前這個人的一半!
這樣的外貌,這樣的發色,的確隻是存在於傳說裏的鮫人。
“是的,我從海國來。”旅人微笑著,把那支拔出來的箭交還給他,“我和雲荒、白墨宸、素問並無絲毫關係,請別誤會。”
男人疑慮地看著他,還是下意識把兒子擋在了身體後麵,握著刀:“那你的劍……”
“這把劍並非我原先所有,也是別人傳給我的。至於來曆,恕在下不能細說。”旅人撫摸著劍柄,“而且,閣下不曾聽說嗎?就在半個月之前,白帝白燁駕崩了,白帥掛冠歸隱,宰輔素問也意外身亡。”
這個消息顯然還是第一次傳入這個偏僻的深山小村,男人一聽,果然臉上的疤痕狠狠抽搐了一下,失聲問道:“不會吧,白帝、宰輔真的都死了?怎麼可能!”
“是。”旅人歎息,“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神木郡的郡府打聽一下。”
“哦……難怪雪主他又出現了。”男人打量了他半天,暗自鬆了一口氣,“那麼,你真的和那些人沒關係了?”
不管對方是不是說了真話,然而方才的那一瞬間,以他那樣驚人的身手,的確是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把自己和嘉木同時殺死的。然而,他卻沒有,卻在不停地示好。既然如此,自己再劍拔弩張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在下隻是路過這裏,想找一個地方落腳休息一晚上而已。明天就要去青木塬了。”旅人歎了口氣,似乎對引起這一對父子如此大的不安而感到抱歉,拱了拱手,“既然如此,就不多打擾了。告辭。”
男人的臉色猛地變了一下,沒有說話,眼神有些閃爍地看著那個旅人的背影,不知道想著什麼,嘴唇微微哆嗦起來——青木塬!
這個陌生人說,他要去青木塬?!
他沒有來得及說什麼,那個旅人已經走到門口。孩子忽然衝了出來,怯怯地開口問:“魚簍……魚簍裏的魚,是你弄進去的嗎?”
聽到孩子的問話,旅人迴頭微微笑了笑,他的笑容溫暖而虛無,有一種純淨的力量,似乎讓這個寒夜的風都暖了起來:“就算是我打擾貴處的一點歉意吧。”
他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入了黑夜。
“這位客人!”忽然間,身後的男人咳嗽著,低聲開口了,“孤村荒涼,沒有什麼客棧。如果不嫌棄舍下簡陋,不如留下來歇息一夜如何?”
旅人有些意外地迴過頭來,看了一眼那個男人。此地的主人沒有說什麼,手裏捏著那封信,在夜風裏懇切地望著他,似乎忽然間改變了主意。
深夜留客,重開酒席。
酒已經沒有了,上來的隻有茶。神木郡出產好茶,然而杯中的茶葉卻是微微泛黃,也沒有清香,泡出來苦澀不堪,應該是隔年的陳茶了。
“抱歉,家裏真是沒什麼好招待的……酒今晚剛被我喝完了,咳咳。”男人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咳嗽著,“等下我讓嘉木再去把魚給煮了。”
深夜裏,萬籟俱寂,隻有後院裏那條老狗不停地叫。旅人還沒說什麼,男人卻驟然不耐煩起來,迴頭大喝:“嘉木!替我去後院,把那條亂叫的狗宰了給客人下酒!”
旅人愣了一下,以為對方隻是隨口說笑。然而孩子顯然知道父親的說一不二,身體顫了一下,站在那裏沒有動,臉色刷地蒼白,結結巴巴地道:“可……可是,三花是從小養到大的啊!爹,別殺它,我們吃魚吧?”
“讓你去你就去!還不趕緊滾!”男人暴躁地拍著桌子,指著後院那條不停吠叫的狗,“它已經老得快掉牙了,不吃了,難道你還想給它養老送終不成?”
“不必勞駕了,”旁邊坐著的旅人連忙伸出手,勸解,“在下一貫不吃葷,就不用麻煩找菜來下酒了。狗是有靈性的牲畜,吃不得。”
“不吃葷?”男人有些愕然,迴頭看著這個臉色蒼白的俊秀年輕人。
“是的,除了魚類之外,我從小隻吃素,也不怎麼喝酒,”旅人道,對著如釋重負的孩子微笑,“你就去蒸幾條魚來吧。”
“好!”孩子喜出望外,一溜煙兒地提著魚簍往後麵灶臺跑。
“這個小兔崽子……呸!”男人看著兒子的背影,喃喃自語,“怎麼會是娘們兒似的脾氣?男兒到死心如鐵,為了一條狗哭哭啼啼,將來難成大器!”
旅人卻是一笑:“像閣下這樣的高手,生出來的兒子又怎麼會是娘們兒呢?”
他說得輕鬆隨意,然而男人眼神刷地亮了,有肅殺之氣一掠而過。他猛然從桌子旁站起,定定地看著對方,就像是一隻要撲食的獵豹。然而旅人麵不改色,隻是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那把刀,淡淡地道:“這東西上有血腥氣,隻怕以前殺過不少人吧?”
他抬頭微笑:“眼神和殺氣可以隱瞞,但兵器是不會隱瞞的。”
那個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弓弩,眼神微微一變,吐出了一口氣:“就知道閣下不是普通人,果然好眼力……”
旅人微笑不語,並不繼續追問。大野藏龍蛇,雲荒之大,自然多有奇人。既然這個人選擇隱居在此地,那麼必然有自己的緣由。如果對方不說,自己也不方便多打聽。
然而,他雖然不語,但那個男人遲疑了一下,肅然拱了拱手,坦然介紹:“在下祁連鉞,也曾是個遊俠,如今不過是一介廢人,讓閣下見笑了。”
“祁連鉞……閣下當初用的,肯定不是這個名字吧?”旅人微笑著,也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在下溯光,海國人,路過雲荒,有幸與閣下有一麵之緣。”
“海國……”祁連鉞喃喃著,一拍桌子,歎息道,“我年輕的時候,也算是縱橫四方浪跡天涯,去過不少地方,卻偏偏沒去南方的碧落海……如今隻怕這一輩子也沒有機會再去了吧?”
那個叫溯光的鮫人搖了搖頭,微笑道:“人類的一生有一百年,而如今閣下四十歲不到,餘生尚自漫長,輕言一生未免過早吧?”
“你不會沒看出來吧?”祁連鉞苦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腰,“我的腰椎曾經徹底斷裂,差點就成了終身癱瘓的廢人。如今雖僥幸能重新站起來,卻連彎下腰都不容易,更不用說別的。已成廢人,談何搏浪出海?”
溯光看了他一眼,道:“請容在下冒昧了。”
不等對方反應過來,他迅捷伸出手指,輕輕搭了下對方的腕脈。他的手指是冰冷的,令祁連鉞下意識地顫了一下,背後冒出一陣冷汗——這個鮫人的速度如此驚人,如果他不是隻搭脈,而是直取自己的咽喉,隻怕自己也無從阻擋吧?
溯光停頓了片刻,鬆開手來,搖搖頭,不說話。是的,這個男人體內的氣脈已經完全斷了。大約在十年前,他整個身體的七經八脈被一種可怖的力量震斷,如今連內息和骨骼都不連貫,論體力,隻怕連普通農夫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