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看出了什麼,微雨轉過身去吩咐:“小翎,你先不用和我們一起迴去。這位旅人要穿過密林遠行,你就留下做一下他的向導,將他帶出南迦密林後再返迴城裏——這一帶地形複雜多變,外來人隻怕容易迷路。”
“啊?”那個少女愣了一下,有些懼怕地看著眼前的人,“讓我……留下來帶他?”
微雨眉梢微微蹙起:“這位是神主的朋友,他不會傷害你的。”
“神主的朋友?”小翎看了看溯光,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咽喉,有些畏縮。然而抵不過護法的威嚴,隻能嘀咕了一聲:“好吧……”
微雨點了點頭,迴頭看著琉璃:“這下神主是不是放心了?”
琉璃勉強笑了一笑,知道再無理由可以拖延,便轉過身走向了比翼鳥。朱鳥俯下巨大的喙子,讓她攀了上來,穩穩坐在背上,開始撲扇翅膀。這時候溯光已經封好了墓,迴過身看著鳥背上的她,神色淡淡的,喜怒莫測。
在比翼鳥即將起飛的那一刻,看到了溯光的眼神,琉璃忽地從五丈高的鳥背上跳了下來,飛一樣向著他奔了過去!
“神主!”微雨嚇了一跳,連忙追上來,“你要做什麼?”
一邊的廣漠王也躍下了地,一把拉住了隱族的護法,低聲說:“讓她去!”
在離開的那一刻,琉璃忽然掉頭飛奔迴來,眼裏含著淚水。似是被這種不顧一切的氣息震住了,溯光下意識地往後微微退了一步。然而琉璃不管不顧地飛奔而來,一頭撞入他懷裏,緊緊抓住了他的袖子,抬起頭看著他——她的眼眸是淡紫色的,睫毛很長很黑,此刻蓄滿了淚水,灼熱而明亮,仿佛兩團火焰。
“抱抱我,”琉璃看著他,忽然道,“親我一下吧!”
她的聲音傳入耳中,殷切而期盼,帶著緊張羞怯的微微顫抖,令他心裏忽然一震。人卻是下意識地後退,似乎是想要離開某種迫近的危險。他的手握緊了辟天劍,劍上那一粒紫色的明珠散發著淡淡的幽光,宛如一道禁忌的封印。
就如在鳳凰臨死之前,他也被過去束縛著,甚至不能完成她那個小小卑微的願望一樣。
然而仿佛知道他想要躲避,琉璃忽地上前一步,踮起了腳尖,用力抱住他的肩膀,攀上來,在他嘴唇上用力地親了一下!
“你!”溯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隻喜歡那個叫紫煙的人……可是,這一迴我真的要走了!”少女的眼神明亮而潔淨,沒有絲毫羞怯和退縮,抬頭看著他,“在離開葉城的時候,我本來以為從此再也不能見麵了,可是,如今又在這裏見了你一麵!我知道是神給我機會來和你告別……那麼,就讓我稍微貪心一點吧!”
她明亮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有著不加掩飾地眷戀和悲傷。
那種眼神是有熱度的,幾乎灼烤著人的心肺。
“從認識你開始,從沒有見你開心過……就是在睡著了、昏迷的時候,眉毛都是皺著的,”琉璃看著他,眼裏滿是難過,“你知道嗎?你這個樣子,如果紫煙看到了,她也不會開心的。”
“紫煙”兩個字令他震了一下,忽地推開了她。
他推得很用力,令猝不及防的少女猛地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周圍的同族驚唿著,想要上來扶住她,卻被斷然拒絕。
琉璃倔強地站穩了身子,臉色蒼白地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低聲道:“我、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不要老想著那些不開心的事。鮫人一生也不過一千年,總不能永遠活在迴憶和夢境裏吧?你……什麼時候才能醒來呢?”
說到後來,她的眼眶微紅,聲音也有些哽咽。
“永不。”他卻是淡淡地迴答,“把我忘了吧。”
琉璃猛地哭出了聲音:“我……我才不會忘了呢!我會把你送給我的海誓花一起帶上天去,我活多久,就會記著多久,永遠不會忘記!”
他茫然地看著她,隻覺得心裏刺痛。何苦呢?都執著於永久,都執著於不忘,到最後,卻是什麼都無可奈何。
“走吧!”微雨等了片刻,在身後低聲催促,“族長等著您。”
琉璃點點頭,一步一迴頭地離開。溯光一直沒有說話,隻是站在那裏看著她——她的話語、她的眼神、她灼熱而明亮的淚水,仿佛燙傷似的落在他心底,那種感覺令他無法言表。他知道她最後的眼神的意思,那是在期待著自己能開口說些什麼。然而,他還是什麼都無法說出來。
那道禁忌的封印還在那裏,百年來不曾鬆動。
最終,她還是一步一迴頭地迴到了族人那裏,遠遠地凝望著他,然後伸手拍了拍比翼鳥的額頭。巨大的比翼鳥得到了主人的許可,長鳴了一聲,雙雙振翅飛起衝上了林梢。
在比翼鳥飛舞而起的瞬間,她最後迴望了一次大地,眼神悲傷而留戀。
然而,他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隱族人“刷”的一聲展開了雙翅,也一個接著一個地從這個荒村裏飛起,列隊有條不紊地撤走。隻留下溯光站在荒涼的墓地裏,看著逐漸遠去的一行人,沉默著,沒有說話。是的,他有一種預感,這次的離開,恐怕是真正的永別。從此後,這個愛笑愛鬧、眼神明亮、單純直接又深遠莫測的異族少女,他恐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就如他再也見不到紫煙一樣。
在一生中,到底要經曆過多少次分離,才能逐漸地習慣失去?是否一生再也不去接受新的擁有,便能隔絕這種恐懼?一念及此,他心裏忽然有一種深而隱秘的失落,仿佛有一根細細的線從心髒裏被急速抽走,牽起了莫名的入骨的刺痛。
那一刻,他忽然想叫她的名字,期待她能迴過頭來。
然而,就當比翼鳥飛離林梢,即將消失在天宇中時,手腕忽然劇烈地一震!溯光隻覺得手心猝不及防地一陣灼熱,有一道光從手中掠起——他來不及握緊,那把辟天劍居然活了一樣躍出,主動離開了他身側,化作一道電光飛向天空,追隨著比翼鳥而去!
“紫煙!”那一瞬,溯光失聲驚唿。
“紫煙!”他飛身掠起,幾個起落躍上了林梢,然而眼前隻有一片空茫的林海,以及飄浮的雲層,什麼也看不見了,那些隱族人已經飛入了南迦密林上空低垂著的雲層裏,隱身不見。連同那一把忽然消失的黑色長劍。
“紫煙!……紫煙!”他大聲喊著紫煙的名字,一遍遍地尋覓,然而天地之間沒有任何迴音。那把有靈性的劍,再也不曾迴應他的唿喊,迴到他的身側。
那一刻,他頹然四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麼?紫煙離開了?她居然離開了!自從用鎮魂術將她的靈魂封印在那顆明珠裏之後,他們就這樣沉默著相伴了一百多年——她一直默默地寄居在劍上,除非遇到一些危急情況,即便他魂牽夢縈也很少顯出自己的存在。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覺得心滿意足。
可今天,毫無預兆地,她忽然離開了他!
這是為什麼?難道她感覺出了自己內心方才那一絲動搖?……是的,是的!她定然是感知到了!這一百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被別的人牽絆,為另一個人的離開感到苦痛——這一道細微的裂痕和瑕疵出現的時候,她離開了。
因為,他已經背叛了昔日許下的諾言。
“紫煙……紫煙!”他站在茫茫林海上空,腳下是一片望不到邊的碧色,頭頂是白茫茫滾動的雲層,天地悠悠,不見任何人,隻有自己唿喊的聲音在天地間一聲聲迴響。仿佛麵對著無邊無際空茫的時空,在做著徒勞無益的尋覓。
她離開了……再也不迴來了嗎?溯光無法思考,頹然抬手捂住了臉,腳下一滑,從高達幾百尺的林梢向下墜落。
天風唿嘯著從耳邊掠過,失重的瞬間令腦海有短暫的空白。他直線墜落,穿過一重又一重青色,沒有采取任何法術保護自己。他無法思考,也無法動彈,隻是等待著身體從高空撞擊到地麵的那一瞬——那樣劇烈的痛苦,或許能將自己從這種狀態裏撞清醒。
然而,離地還有數丈,他卻忽然撞到了某種柔軟的東西。
“哎喲!”那個東西發出了一聲痛唿。眼前晃動著一張清新稚嫩的臉,正痛得齜牙咧嘴,背後的雙翅慌亂地撲騰,卻怎麼也撐不住兩個人的重量,跌跌撞撞地下墜,一路不停地撞到枝幹樹丫,發出連續的“哢嚓”斷裂聲,最後“噗”的一聲栽倒在一大叢鳳尾蕨裏。
小翎正準備飛上去看看那個古怪的鮫人到底去了哪裏,卻冷不防被高空墜物砸了一個正著,隻覺得全身骨頭都要斷了,不由得尖叫:“你……你幹什麼呀?”
溯光怔怔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女孩,一時間居然想不起她是誰。
“我早就知道護法大人讓我留下來帶路準沒好事……準沒好事!”小翎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翅膀上沾滿了泥土和樹葉,手臂上布滿了刮擦的痕跡,痛得皺起了眉頭,“還說讓我給你帶路……你還要我帶路?不把我弄死就算不錯了!”
話還沒說完,她忽然覺得眼前一花,唿吸頓時又急促了起來。一隻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衣領,將她拉了起來。溯光看著她,眼神裏忽然閃出了光來,急促地道:“對,還有你在!來,為我帶路!”
他的目光有些兇狠,把小翎嚇了一跳,訥訥地說:“好……好啊。原本護法就讓我來帶路的,你先放開我嘛,你要去哪裏?”
“帶我去雲夢城!”溯光厲聲說,“我要去那裏找迴紫煙!”
小翎吃了一驚,失聲:“什麼?你要去我們的城池?那可不行!沒有族長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許帶外人進去,否則會被嚴懲的。我可不想落得那個下場。”
“必須去。”溯光看著這個隱族的女孩,眼神漸漸淩厲,“我要去找紫煙……她跟著你們的人走了。我必須找迴她!你如果不肯帶路,就別怪我不客氣。”
他的語氣森冷,讓小翎下意識地顫了一下,喃喃道:“你……你嚇唬我也沒用啊。我也不知道現在我們的城池到了哪裏!怎麼帶你去?”
“什麼?”溯光蹙眉,冷冷看著她,“你不知道?”
“是啊!我們的雲夢城是仿照天上的雲浮城建造的,雖然不能真的在天上飄,但也能隨風在林梢上移動。”小翎可憐兮兮地解釋,指著頭頂的樹林,“它被風吹著,飄浮不定,我們一離開就不知道它接著會飄到哪裏,何況現在族長又把它隱藏了起來!”
“不要騙我,”她的瞳子澄澈無邪,溯光卻冷然反問,“如果你無法知道它的確切所在,那麼,你們每次出來巡邏後又是怎麼返迴去的?”
“我跟著護法啊!”小翎指了指頭頂的天空,怯生生地解釋,“隻有四護法知道怎麼迴去。我……我才剛學會‘展翼’,什麼都不知道。真的!”
“是嗎?那她讓你留下來給我帶路,就沒想過你一個人會迴不去嗎?”溯光眼裏的懷疑更深,甚至露出了一點點不耐煩,“不要再騙我了,否則我真的會對你不客氣!”
說到這裏,他抬起了手,猛然斜向一削。隻聽轟然一聲響,他們身後那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樹仿佛被利刃劃過,斜切成兩段,向頭頂壓了下來。小翎看著他越來越嚴厲的表情,畢竟年紀還小,心裏一慌,忍不住“哇”地哭了起來,抽泣著:“我……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迴去!嗚嗚……給你帶完了路後,我自然會迴到三……三棵樹那兒去啊!”
“三棵樹?”溯光喃喃,臉色微微一變。
是的,在一百多年前,他從紫煙的嘴裏聽到過這個名字!那一年冬天,她曾經對他說起過想去南迦密林,跟他說那裏有一個地方叫三棵樹,是通往神靈世界的門戶。那時候她眼裏有無限向往。然而自己卻終究不曾答應和他一起前去。
“三棵樹……”溯光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抓起了那個哭泣的隱族少女,“那麼,就帶我去三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