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沉的天,雲層低得像是要壓到額頭上,沒有一絲風,悶得使人難受。
這是座落在饒州城西,鄱陽湖濱的一所巨宅,占地極廣,麵陸背湖,巍峨的門樓上,懸了一方泥金巨匾,題的是“花月別莊”四個字,朱紅的大門深扃,令人一見便生神秘之感。
此刻,剛過了午正,如果是晴天的話,該是麗日當空的時辰,但可惜是個惱人的陰沉天氣,入目一片灰暗,連秀麗的湖景也失了色。
別莊內,布設華麗的大廳中,有兩個女人相對麵坐。
一個是風韻依稀的半百宮妝婦人,一身的珠光寶氣。
另一個卻是個二十左右的青衣少女,簡樸的衣著,襯托出她超塵脫俗的美,隻是不施脂粉的麵龐略顯蒼白,帶了三分病容。
兩人都沒有開口,沉臉低頭,氣氛與外麵的天氣一樣。
久久,宮妝婦人歎了口氣,打破了沉寂,幽幽地道:“玉芳,你既然老遠地跑來找我,你……帶些金銀迴去,你父女用度……”
青衣少女抬起了頭,目光中顯出無比的堅毅與倔強,冷冷地道:“娘,我不是來要錢的!”
宮妝婦人聲音突地變得很冷,冷得不帶一絲感情地道:“你剛才不是說你父女生活很苦?”
“是的,很苦,心裏更苦!”
“那你是來做什麼?”
“請娘把此地散了,跟女兒迴家,爹需要您照顧,沒有您,那不成個家……”
宮妝婦人口角一抿,道:“辦不到,我化了近二十年的心血,才有今日的成就,散了……沒這麼簡單。”
青衣少女眼圈一紅,道:“娘,您總是個婦道人家,而且,這……這……”
宮妝婦人一聲冷笑道:“玉芳,不必這那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認為‘花月別莊’的聲名不好,是不是?但,我告訴你,好壞也是一個江湖門派,同時,我沒打出過你爹的旗號。”
青衣少女站起身來,淒涼地道: “娘,您是不會迴心轉意的了?”
宮妝婦人不假思索地道:“這沒什麼迴心不迴心的,玉芳,你還是帶些金珠迴去,你父女可以安享一生……”
青衣少女咬了咬下唇,道:“娘,女兒說了,您可別生氣,爹決不會要您的金珠,既使窮死餓死。”
宮妝婦人臉色變了又變,最後,擠出一絲很牽強的笑容道:“玉芳,要不你就留下,在為娘身邊……”
青衣少女輕輕一咬牙,柳眉一翹,像是有許多話要說,但最後口吐出了一個字:“不!”
宮妝婦人又迴複了剛才那冷漠之色,淡淡地道:“你既然與你老子一樣硬氣,那你就走吧!”
青衣少女緊緊抿了抿嘴,按捺住內心的激動,走了兩步,又迴頭道:“玉芬妹妹呢?”
“她出外有事,不在別莊。”
“娘,您……您這樣會毀了她。”
宮妝婦人雙睛一瞪,怒聲道:“放屁,你敢教訓我?”
青衣少女眶中湧現了淚光,深深望了她娘一眼,幽聲道:“娘我走了!”
就在此刻,一個花枝招展的少婦來到廳門邊,施了一劄,恭聲道:“稟夫人,有客求見……”
宮妝婦人一揮袖道:“你忘了我的關照,今天不見任何客人?”
“是的,但這位客人來頭不小……”
“什麼來頭不小,誰?”
“三湘第一家,‘洞庭君’的‘三公子玉笛書生黃明’……”
宮妝婦人的臉色登時換了樣,“哦!”了一聲道:“黃三公子……這樣好了,暫時請他到貴賓館待茶,我一會就到……”
話沒說完,庭外院中倏地傳來一聲朗笑,隻見一個麵目姣好似女子的錦衣書生,踏著卵石花徑,一脈斯文地向大庭緩緩行來。
宮妝婦人微微皺了皺眉,道:“請他進來吧!”說著,移身上位。
青衣少女怔在當地,不知是走好,還是留下好?
那名稟事的少婦迴過身去,姍姍走了兩步,迎著“玉笛書生黃明”道:“三公子,夫人有請!”說著,側身肅客,一臉的媚笑。
“玉笛書生黃明”微微拱了拱手,道“芳駕想來便是別莊總管‘織女韋含笑’了?”
少女甜甜地一笑,道:“是的,非常失禮,先沒向公子報名。”
“玉笛書生黃明”道:“不敢,芳駕是莊中第一紅人,還望多多照顧!”
說完昂首入廳,目光觸及那青衣少女,不由呆了一呆,但隨即警覺到自己失態,忙肅容疾行兩步,朝宮妝婦人長揖道:“三湘黃明,冒昧拜謁,請夫人恕罪!”
宮妝婦人滿麵堆下笑來,欠身還禮,道:“三公子光降,蓬蓽生輝,請坐!”
“玉笛書生黃明”半側著身向著青衣少女道:“這位想是夫人的掌珠……”
宮妝婦人含笑點頭道:“正是小女!”
說著目注青衣少女道:“快見過黃三公子!”
青衣少女粉腮微紅,福了一福。
“玉笛書生黃明”深深一揖,道:“聽江湖傳言,姑娘是當今第一美人,今日一見,果然言不虛傳,得見仙容,實在是三生有幸。”
青衣少女禮貌地笑了笑,垂下螓首。
“玉笛書生黃明”自袖中取出一個錦盒,雙手捧著,上前輕放在宮妝婦人椅旁的幾上,躬身道:“這是上奉夫人的一點薄敬,望夫人哂納!”
說完,遲到一旁落坐。
宮妝夫人“喲”了一聲道:“怎敢當三公子厚儀,令尊堂好?”
“玉笛書生黃明”在原位欠身道:“托夫人的福,家父母還稱健朗!”
說完,似有意若無意地向青衣少女瞟了一眼。
宮妝夫人淡淡地一笑,道: “三公子光降敝莊,有什麼指教麼?”
“玉笛書生黃明”顯得十分瀟灑地一笑道:“晚輩聽人說,花月別莊集武林名花於一堂‘鄱陽夫人’座下,沒半個庸俗脂粉,所以……晚輩是來開開眼界的。”
“鄱陽夫人”雍容地道:“道聽途說,豈可相信,像三公子這等才華蘊藉滿三湘的人物,莊中能當一顧的,恐怕找不出一二人!”
“玉笛書生黃明”連連搖手道:“夫人這麼一說,今晚輩無地自容了!”
說著,微側目光,掃了垂首而立的青衣少女一眼,又道:“就說令千金罷,可以算得上是美人之中的美人!”
青衣少女抬起了頭,望著廳門,眼中帶著鄙夷與不屑,“玉笛書生黃明”坐的是側方,不曾看到她的眼色。
一名年約十七八的宮妝少女,奉上了香茗,“玉笛書生黃明”
目光又是一直,這獻茶的少女,膚白如玉,眉目若畫,嬌媚可人,那一抹掛在口角的笑意,令人一見便會心生遐想。
青衣少女似已無法忍受這種氣氛,迴頭道:“娘,我走了!”
說完,不理她母親的反應,姍姍移步出廳,也不向“玉笛書生”作別。
那捧茶的少女,站到了“鄱陽夫人”身後。
“玉笛書生黃明”目送青衣少女離開,心頭惚惚若有所失。
總管“織女韋含笑”本來站在廊沿上,一見青衣少女出廳,忙迎上前道:“小姐請到後院歇歇吧……”
青衣少女冷冰冰地道:“不,我現在就走!”
說著,疾步穿過花徑而去。
“織女韋含笑”隻好跟在後麵,到了穿堂前,一個勁裝少女匆匆近前道:“稟總管,有人闖莊!”
“織女韋含笑”麵色一變,道:“是什麼樣的人這等大膽!”
“是個婦人!”
“大驚小怪,打發了她也就是了!”
“對方身手驚人……看,那不是來了!” ‘
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婦人,大步向穿堂走來,後麵跟了幾個執劍的勁裝少女,看來她們阻止不了她。
青衣少女見這情況,不由止了步。
“織女韋含笑”大喝一聲:“站住!”
那中年婦人在階沿下止了步,雙目赤紅,怨毒中帶著無比的殺機,後而追擊而來的幾名少女,在婦人身後丈許遠處停住身形,“織女韋含笑”打量了那婦人幾眼道:“你是什麼人,敢亂闖我‘花月別莊’?”
婦人咬牙切齒地,近於吼叫般地道:“顧若梅便是我的女兒,你們把她誘拐來此地,迫她下嫁‘吟風秀士袁子剛’,斷送了她……她的性命……”
“織女韋含笑”陰冷地道:“令千金既是喪命‘吟風秀士袁子剛’之手,該去找姓袁的才是,為……”
婦人厲聲道:“是你們要她盜取袁家傳家之寶,才被殺害的。”
“織女韋含笑”寒聲道:“顧大娘,說話該有個分寸……”
婦人怒衝衝地道:“什麼分寸,我隻要替女兒索命!”
“織女韋含笑”瞟了婦人一眼,道:“莊內現有貴賓,我們找個地方慢慢談,怎祥?”
婦人厲哼了一聲道:“什麼貴賓,嫖客罷了,我今天非要找老鴇拚命不可……”
這話相當紮耳,青衣少女蒼白的臉泛出了紫色,她的娘在武林人眼竟是個老鴇。
“織女韋含笑”眸中倏然射出了殺光,陰森森地道:“你在說什麼?”
婦人咬著牙道:“我說老鴇,老娼婦,我要與她拚命……”說著,挪動腳步。
“織女韋含笑”暴喝一聲:“找死!”
雙掌一場,“唿!”地推了出去。
婦人橫眉豎目地道:“你也是一丘之貉!”
雙掌一圈一劃,反擊過去,勁勢相當驚人。
“織女韋含笑”怕驚動了廳內的客人,中途撤掌,輕輕閃了開去,口裏道:“別不知死活,這兒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婦人怒哼了一聲,改掌為指,歉身上步,閃電般點了出去,“織女韋含笑”仍不還手,如魅影般側閃丈外,婦人作勢就要往裏闖……
“織女韋含笑”突地一場手,一道極細的銀絲閃處,淒哼陡起,那婦人“砰!”然栽了下去,一動不動了。
青衣少女激動地道:“讓她走,別傷害她!”
“織女韋含笑”轉頭道:“小姐,您不聽見她口出穢言,辱及夫人麼?這是她自找的!”
說完,手臂往迴一帶,亮閃閃的銀絲飛迴手中。
青衣少女杏眼一瞪,道:“韋總管,你……”
以下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隻見那婦人的頭滾在一邊,鮮血滿腔如泉迸湧,厥狀慘不忍睹。
“織女韋含笑”似乎拿殺人當兒戲,麵不改色地一揮手道:“把屍體拖出去,現場打掃幹淨。”
那幾名勁裝少女,立即動手清理現場。
青衣少女冷厲地道:“韋總管,你夠毒辣,夠殘忍……”
“織女韋含笑”淡淡地道:“小姐,這便是江湖中生存之道,??果對敵人寬容,便是對自己殘忍。”
青衣少女咬牙哼了一聲道:“她失去了女兒,又賠上自己一命,韋總管,你不怕無疆麼?”
“小姐,照您這麼一說,就不必行走江湖了。”
“走江湖是為了行道,還是作孽?”
“小姐,我不與您辯……”
“好,我去找我娘……”
“小姐,廳裏現在有貴客,您不能撕夫人的麵子。”
青衣少女一聽“貴客”兩個字,心頭被針紮了一下,那婦人剛才的話,又響在耳邊:“……什麼貴賓,嫖客罷了……”
她狠狠地瞪了“織女韋含笑”一眼,忍住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掩麵疾奔而去。
“織女韋含笑”望著青衣少女的背影,搖了搖頭。
一廳內,“鄱陽夫人”麵帶笑容,一付雍容華貴之態,徐徐地道:“三公子,老身成立這‘花月派’,最大的宗旨,是想成就紅粉不讓須眉,使女子也有機會在武林中吐氣揚眉,再一個迴的,是希望武林中再沒癡男怨女,各得其所,天地陰陽,男女和合,這本是自然之理……”
“玉笛書生”劍眉一挑,道:“夫人高論,令晚輩茅塞頓開!”
“鄱陽夫人”容色一正,道:“當然,這等作法,難免招人物議。”
“鄱陽夫人”以漫不經心的神態,啟開了“玉笛書生”送來的錦盒,盒蓋一啟,不由動容道:“啊!三公子,怎敢當你這等厚禮……”
“玉笛書生”笑吟吟地道:“夫人,這話令晚輩好生慚愧,‘花月別莊’之內,奇珍異寶,恐怕無法數計,這區區一對‘血玉鐲’,隻算替夫人的寶庫填隙縫罷了。”
“鄱陽夫人”仔細端詳了一陣子,重又合上,道:“那我就愧領三公子的盛情了!”
說完,遞與身後的宮妝少女,道:“拿去後麵交與沈大娘,小心著點,這可是稀世之珍,同時吩咐下去,水閣設宴。”
宮妝少女恭應了一聲:“是!”
雙手接過錦盒,姍姍而去。
“玉笛書生”眉頭一軒,道:“來此就要叨擾,這……”
“鄱陽夫人”爽朗地道:“哪裏話,請也請不到的貴客,豈能不略盡地主之誼。”
驀地,一陣鶯嗤燕叱之聲傳處,四名宮妝少女一湧入廳,齊朝上一福,道:“請夫人金安!”
“鄱陽夫人”一抬手道:“罷了,你們快見過‘三湘第一家’的黃三公子!”
四名宮妝少女齊齊轉身,福了下去,嬌滴滴地同聲道:“見過三公子!”
“玉笛書生”忙不迭地起身還禮,連稱:“不敢當!”
四名宮妝少女,儀態萬千地退到側方,八道似水眸光,齊灑向“玉笛書生”,芙蓉美麵上,掛著挑逗的微笑。
“玉笛書生”不由有些目眩神迷,這四名少女,無一不美,雖然人麵不同,但各有各的美,完全分不出上下。
“玉笛書生”心裏暗忖:“鄱陽夫人哪裏去網羅來這些尤物,單隻這麼看看,便覺豔福不淺了!”
“鄱陽夫人”笑了笑,道:“三公子,她們還不太醜吧?”
四少女以翠袖掩口,互相拋了一個媚眼,看得“玉笛書生”心癢難搔,伶牙俐齒的他,竟也口吃起來:“哦,太……美了,天仙化人!”
突地,他的腦海裏浮起另一個麗影,就是方才離去的青衣少女,那份超塵脫俗的美,才是真正的美。
那種美,隱含著聖潔與高貴,使人一見便意亂情迷,但卻不會生出邪念,象一株名貴的蘭花,供你品賞,卻不能讓你褻玩。
那氣質是天生的,無瑕的美在自然中流露,心裏這麼一比較,這本來明豔照人四名少女,便仿佛黯然失色了。
俗語說:“言為心之表!”
發乎中,必形諸外,但眼更是心之表,最保不住秘密的便是雙眼,任你如何善於掩飾心意,心靈之窗的雙眼,還是泄了密。
“玉笛書生”一興此念,眼神中便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也許,這極微的表情,能瞞過別人,但卻瞞不過善窺人心意的“鄱陽夫人”,隻見她淡淡一笑道:“三公子,你似乎言不由衷,那不是你心裏要說的話吧?”
“玉笛書生”不由心頭一凜,但也並非弱者,朗笑了一聲道:“夫人這麼一說,晚輩便不好意思麵對這四位佳人了。”
“如果夫人認為晚輩說四位貴門下美如天仙是言不由衷,豈不等於是罵晚輩有眼無珠,連妍媸都分不清?”
“鄱陽夫人”心裏雖不然他的辯解,但也無意破壞這氣氛,立即見風轉舵道:“三公子才華蓋代,錦心繡口,我方才是一句戲言,別認真!”
“玉笛書生”聰明絕頂,他不正麵迴“鄱陽夫人”的話,卻轉向四名少女道:“四位姑娘不會見責在下失儀吧?”
四女之中那著鵝黃宮妝的嫣然道:“三公子言重了,我們哪裏敢,公子不嫌棄,便是大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