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明,人將離。
屋外黃土地,青野草,白入袂,紅梅花,伴初升之陽,每一幕都似夢中畫卷。屋內二人起,推門見寒天。
姚心雨早早便起,卻見昨夜還濃情蜜意之人今日早已人去樓空。
陳舊木桌之上以杯盞壓著一紙信箋,還有一枚淚珠般純淨的吊墜。
她拿起吊墜,淚水滾滾而落,纖細玉指緊握,麵帶笑容,喃喃若鶯語:“我等你。”
千壽輕歎,領著冷蕭乘風飛馳,半月後,再落腳,早已山水不識,惶然心無所寄。
“若未記錯,此地應有幻靈狐,此狐皮毛天生奇異,製成易容靈寶真假難辨。”
冷蕭心有所感,跟隨千壽在森林裏穿梭,忽然問道:“千爺爺可是打算以桃紅身份再迴通天聖地?”
千壽不言,便是默認。
“如此實在太過危險,貿然迴去,豈非羊入虎口?”冷蕭眼神擔憂。
“若桃紅久久不歸,林九霄定然生疑,說不得便要親自出手。再者,老奴潛伏於林九霄身邊,也可隨時觀察動向。少主,恕老奴不能守在少主身邊,前路漫漫,少主便要一人獨闖了。”
“堂堂通天聖地少主,可莫要失了聖主的威風!老奴,先替少主迴去探探路。”千壽言辭輕鬆,目光幽幽,不知迴想起多少舊憶,見冷蕭猶要勸阻,他笑道:“少主不必過於擔憂,林九霄明知桃紅非是老奴對手,仍派他前來,可見林九霄身邊已無可用之人,九殿並不太平。再者,他定也是有要事在身,無暇分心,才派了桃紅前來。”
“老奴猜想,他恐是突破在即,森羅殿束靈禁術,借萬千修士之力為己修行,我飄雪殿眾,恐是難逃此劫。”
千壽腳步穩健,語氣平靜:“刀山火海,老奴如何能夠置身事外?當年棄聖妃於不顧,已愧對聖主,如今,是如何也不能再愧對本心。”
二人無言,林木高深,陽光落下甚少,更顯陰冷。
又走了一刻鍾,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淒厲非常!二人對視一眼,連忙循聲而去。
入眼,一個中年男子在地上劇烈扭動,四周明明空無一物,他卻好似中邪一般,瘋狂在自己身上、臉上抓著,指甲深深嵌入血肉之中,每一次用力便帶下一塊血肉,同時淒厲慘叫,嗓音嘶啞如泣鴉!
冷蕭頓時眉頭皺起,腹中翻騰不已,惡心非常,卻又於心不忍,踏前一步,便要施救,千壽見狀,當即阻攔,直接隔空一掌擊斃了此人,一掌之下,此人半個頭顱都癟了下去。
“少主可是覺得殘忍?此人內腑盡碎,已然無救,讓其痛快死去,才是大善。”
冷蕭默然點頭道:“許是這世道本就這般殘忍。”
此刻冷蕭抬眼細看,這男子身材健壯,衣著算不得光鮮,卻好似製式,身旁掉落的一個小小網兜,竟是靈寶。
“看此人情形,應當是欲抓靈獸,反被靈獸所傷,看其穿著,或許不是孤身一人。”
千壽眼神欣慰,點頭道:“許是什麼小門小派的弟子,區區練氣修為也敢深入此森林,不自量力。”
“人欲獵獸,獸亦可獵人。生命本無貴賤,他既有此惡念,不過也是死有餘辜罷了。”
冷蕭說道:“我們此行欲獵幻靈狐,是否也是為惡?”
空氣好似一下靜止,千壽揉著太陽穴,似有些苦惱,許久才輕笑道:“世間之事,本就諸多苦惱,何以兩全?不求無過,但求不違本心便罷……”
“不求無過,但求不違本心……”冷蕭失神,口中呢喃。
這時,林間突然窸窸窣窣傳來一陣聲響,一行五人,三男兩女,其中為首老者兩鬢斑白,一襲青衫,步伐詭譎,騰走之間似要融進這森林之中。身側花裙女子手中同樣一個小巧玲瓏的網兜,其中似有活物撲騰,卻仿佛被煙霧阻隔,看不清晰。
千壽見狀,卻是忽然眼前一亮,眼神落在那網兜之上,語氣淡漠:“得來全不費工夫。”
青衫老者顯然聽到了這聲低語,眸中帶煞,鼻孔衝出兩道熱氣,麵上酡紅,宛如醉酒,手中提著一柄網花寬劍,直指千壽鼻尖:“你二人好大的膽子,竟敢殺害老夫弟子!”
似是拿捏不準千壽修為,青衫老者並未輕舉妄動,還在觀察,卻聽千壽冰冷一笑,語氣淡漠如視螻蟻:“將弟子一人留下麵對成獸,這殺人者,非是本座,乃是閣下自己。”
千壽眼神一掃,對方男女立刻如墮冰窖,殺氣彌而不散,稠似泥沼,藏鋒於暗處,隱而不發。越是如此,越讓對方冷汗涔涔,不敢妄動,隻一眼,便叫對方失去了所有抵抗之心!
冷蕭不言,多年來首次聽到千壽自稱“本座”,首次真切感受到千壽性格之中那一抹張狂與霸道,心中有所觸動。又是見到那前一刻還氣勢十足的青衫老者,此刻卻是跪地求饒,幾無猶豫,心中頓覺可悲。
許是年少不知命賤,尚且不如草芥,隻道是尊嚴傲骨不可失卻。望向青衫老者之時,不自覺便看低了一籌。
“前,前輩,恕小人有眼不識尊駕,方才多有冒犯,恕罪,恕罪!”
青衫老者抹了一把汗水,麵上帶著愧疚與悔恨之意:“前輩教訓的是,乃是小人親手葬送了弟子,小人罪過!”
青衫老者尚且如此,其餘男女更不必說,立時便緊跟著跪下,瑟縮成一團,那女子在青衫老者眼神之下,福至心靈,連忙獻寶似的恭敬呈上那小網兜。
“前輩,方才家師多有冒犯之處,這靈獸權當賠罪,還望前輩勿怪!”
見千壽收下網兜,青衫老者試探著退後一步,見千壽並未阻攔,頓時鬆了一口氣,連忙感恩戴德:“多謝前輩寬恕,小人今後定善待徒兒,絕不再行此糊塗之事!”
青衫老者帶著幾個弟子,才剛走出幾步,卻又被千壽一口叫住:“慢著。”
千壽話音一落,青衫老者頓時渾身一顫,幾個弟子更是直接匍匐在地。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不知,不知前輩還有何吩咐,但凡小人力所能及之事,萬不能推辭!”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可是要眼睜睜看著自己徒兒曝屍荒野?”千壽似隨口一說,一語畢,便直接轉身便帶著冷蕭離去。
“前輩教訓的是!快,還不趕緊將吾兒扶起來!”青衫老者抹了一把額頭汗水,餘光偷偷瞟了一眼千壽背影,心中不由震驚,卻見千壽始終立於冷蕭後方半步之處,那少年又是何人,竟能讓此等強者畢恭畢敬?
待二人走遠,又是許久之後,青衫老者才直起脊梁,啐了一口:“這等荒山野嶺、偏僻之地,竟叫老夫遇到此等強者,當真是時運不濟!”
那此前拿著網兜的女子小心問道:“師傅,方才那人究竟是何修為?”
青衫老者神情一滯,忽然有些氣急敗壞道:“住嘴!此等強者豈是爾等能夠妄加議論?休要多嘴丟了性命!”
女子頓時噤若寒蟬,其後又一男弟子說道:“師傅,捕捉幻靈狐之事我等籌謀已久,如今卻是成空。那成獸已然受傷,不若我等……”
男子話未說完便急急住口,對上青衫老者的冷漠眼神,訕訕不已。
行路之中,千壽觀冷蕭神情變化,不由說道:“少主可是以為,那老者忒無骨氣,令人不齒?”
冷蕭默然點頭,想當然便說道:“千爺爺教誨,男人自當生有傲骨,寧折勿彎。”
千壽笑了一聲,緩緩說道:“世間之事,本無對錯,全憑人一心而已,方才他說狂傲到底,亦是風骨,可他選擇了跪地求饒,亦是態度。”
“需知身死萬事成空,若為活命故,哪還有這許多錚錚傲骨?貪生怕死,人之常性。”
千壽搖頭歎息:“此條修仙道,亦是修羅道,若有一朝淩天颯颯,身後定要屍骨累累。老奴這雙手,幾多歲月之中,染就幾多鮮血,早已見慣了世事。明哲保身,有時亦是明智之舉。”
冷蕭重重點頭,不言不語,那眉頭緊縮,不知將千壽此言聽進去幾分。
二人說話間,冷蕭忽然神色一動,流露出驚訝之色,輕唿一聲:“雨子?”
他足踏落葉,快步上前,眼前之人不是姚心雨又是誰?
“冷大哥,你莫要丟下雨子!”
伊人泫然欲泣,眸燦若星,猶惹人生憐!
冷蕭聞言,目光複雜,輕聲歎道:“冷大哥自己尚且不知前途幾何,如何能帶上你一道受苦?”
他話音才落,姚心雨頓時紅唇一扁,淚水滑落兩腮,直直撲進冷蕭懷中,修長玉指在冷蕭頸上輕點:“雨子不怕苦,冷大哥莫要丟下雨子!”
冷蕭抱著姚心雨,揉著她的如瀑青絲,安慰之言隻到嘴邊,卻是緩緩頓住,眼神輕輕落在她光潔的脖頸之上,神色漸漸冷冽。
“你很好。”冷蕭神色淡漠,目光冰寒,煞氣凜然,此刻醒悟之時卻見,懷中少女赫然成了一隻瑩白狐貍。那狐貍猶是神色不解,卻是被冷蕭一掌拍散,直臨散去時,眸中仍舊柔光似水。饒是如霧散去,亦惹得冷蕭一聲哀憐輕歎。
迴過神來,千壽一直侯立一旁,此時輕輕道:“十息,不錯。”
冷蕭麵露慚愧,壽叔卻道:“那成獸跟來了。”
千裏之外,參天梧桐下,少女倚靠而坐,似有心事,雪白頸項上懸著一枚精致吊墜,陽光灑落,折射出璀璨光芒,最終盡收於少女手心。
萬般色彩,不如眸中一縷柔光遠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