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的時候,趙洪忽然想到了什麼,跟胡蝶說:“女班長,留一下。”
胡蝶相當有親和力地拍拍常露韻和柳蓉,非常有姐妹愛地說:“等我一會,一起走。”
就把反應不及的倆人留在了辦公室門外,柳蓉和常露韻麵麵相覷。
柳蓉認真地反省了一下自己,她覺得自己以前和小夥伴們玩不到一塊去,很可能就是因為沒有胡蝶這種自來熟的性格,媽媽從小跟她說,要和同學們學習他們身上的優點,於是柳蓉覺得,自己剛才覺得胡蝶煩,可能是不對的,她應該學習班長的親和力。
然後她看了看常露韻,決定要在這位同學身上實踐一下,就主動問:“哎,你們家住哪?”
常露韻說:“鐵路幼兒園那邊。”
柳蓉立刻調整表情,學著胡蝶的樣子,露出了一個誇張的笑容:“我們家原來也住那邊,後來搬了,哎,你認識誰誰誰麼?”
孩子之間攀jiāo情的方式,有時候就從“你認識誰誰誰”“哎呀是嗎,他以前跟我一班”開始的,即使柳蓉說的那個人,一共就和自己說過兩句話,一句說“借我一塊橡皮行麼”一句是“謝謝”。即使常露韻隻勉qiáng知道有這麼個人,連是男是女都對不上號,但照樣能讓她們升起一種“世界真小”的階級友誼。
老師的辦公室門沒關,裏麵的話清清楚楚地傳出來,門外的柳蓉和常露韻就聽見趙洪和胡蝶說:“咱們班這迴有幾個家庭情況比較特殊的同學,剛開學,其他的情況我還在收集,現在就我知道的,就有一個梁雪。”
“家庭情況特殊”這幾個字一出口,裏麵的胡蝶立刻覺得自己作為班長任務重大,門外的柳蓉和常露韻也情不自禁地停止了jiāo談,豎著耳朵聽著。
趙洪喝了口水,接著說:“她爸今天又住院了,她奶奶給請了假,明天她來學校,我讓她跟你一桌,她家不容易,你作為班長,多照顧照顧。”
說完還歎了口氣,柳蓉聽見那聲相比趙洪那五大三粗的身材而顯得特別文藝的歎息,恍然覺得,班主任老師的形象好像高大了起來,不像小學第一個班主任,那個特別喜歡收禮,收完還喜歡到班裏說,以期待更多人“上道”的女人,也不像小學第二個班主任,那個選家長委員會的時候一開口就直白地說“誰家長是當官的”的那個粗俗女人。
趙洪簡單jiāo代了幾句,就讓胡蝶走了,三個人一起默無聲息地從老師辦公室退出來,彼此對視一眼,就覺得好像有了個共同的秘密似的,默契地誰也沒多提起這位第一天來上學就缺席的同學,話題不著邊際地被胡蝶帶著跑開。
第三章 梁雪
梁雪是在第二天上午第一節課下課的時候,來到班裏的。
她很高,幾乎和趙洪差不多,有一大把微微發huáng的頭發,梳著稍低的馬尾,穿著市第三小學的舊校服,藍色的地方早已不再鮮亮,白色的地方已經看不出底色,褲子稍長,顯得有些拖遝,蓋在那雙同樣看不出底色的白色球鞋上,懷裏抱著一個破舊的牛仔雙肩包,拉鏈沒有拉上,課本的一角露出來。
柳蓉一耳朵聽著於曉麗和常露韻聊些小學同學的八卦敘舊,一邊小心翼翼地偷偷窺視著這個跟在趙洪身後的女生,期間目光不經意地和常露韻撞上,彼此發現對方也在觀察這個傳說中的梁雪。
梁雪的眼睛長得很圓,很多女孩子即使眼睛長得不圓,也喜歡像《還珠格格》裏麵的某個女主角那樣,把它瞪得圓圓的,這姑娘走在趙洪身後的時候,卻習慣性地稍微低下一點頭,上眼皮輕慢地垂著,誰也不看,好像周身彌漫著某種qiáng大的氣場。
漠不關心的,冷淡的氣場。
就是這種神奇難言的、在初中的小屁孩身上不多見的氣場,讓她身上的舊衣服和舊書包,看起來不那麼紮眼了,連胡蝶那個話癆,在趙洪走了以後,憋了半天,也隻憋出一句:“同學,我叫胡蝶,是咱們班班長,你昨天沒來,有什麼事不知道的可以問我。”
梁雪輕描淡寫地掃了她一眼,還挺友好地露出了一個笑容,說了句:“哦,謝謝,我叫梁雪。”
胡蝶那有點二百五的妞,立刻有種受寵若驚般的幸福感——不過她覺得有一句話老師說得不對,這個梁雪同學,看起來一點也不需要被“照顧”。
這時於曉麗在柳蓉耳邊誇張地歎了口氣,故意壓低拖長了聲音說:“那個女生啊……”
此言出口,立刻吸引了柳蓉和常露韻兩個人的注意力,然而還沒等她爆出什麼料來,上課鈴就響了,數學老師像顆jing神抖擻的pào彈一樣衝進教室,打開她jing神抖擻的大嗓門,開始全班範圍內無差別轟炸。
常露韻戀戀不舍地迴過頭去坐好,於曉麗這消息靈通人士一口氣卡在胸口裏,好像踩要大演一場的演員,臺詞都在嘴邊了,舞臺塌了,頗有些不上不下的感覺,不過五分鍾以後不幸被數學老師點中迴答問題,她也就顧不上憑吊那坍塌的舞臺了。
數學老師好像認準了柳蓉,一節課的時間,眼神像鷹隼一樣,不停地往這邊掃,她攻擊範圍十分之廣,柳蓉顯然連累了她的前後左右,這一節課,眾人都噤若寒蟬的。
柳蓉一邊微微低著頭,茫然且不過腦子地抄寫著老師的板書,雖然串行了無數次,但畢竟從講臺的角度看,她還是不停地在動筆的,數學老師還特意走過去瞄了一眼,發現她也確實是在記筆記——正好是柳蓉剛翻過一頁,沒讓她看見那驢唇不對馬嘴的前一麵——於是心裏稍得安慰,覺得這孩子可能就長這樣,眼神呆呆的,其實沒走神。
柳蓉的心卻早就飄到了這個新來的梁雪同學身上,自主描摹了一個飽受欺淩的姑娘,在淒風苦雨的世道裏自qiáng不息的故事。由數學老師客串的不明人物身著黑衣,手裏拿著小皮鞭,叉腰獰笑,那梁雪姑娘在一片疾風驟雨中弓起身體縮在牆角,雙臂抱在頭前,縫隙裏露出一雙堅貞不屈的眼睛……
數學老師唾沫橫飛地解釋著等式右邊減號為什麼挪到等式左邊就變成了加號,絲毫沒有留意到,她剛剛覺得放心下來的“優等生”正一邊用筆尖戳著筆記本,一邊義憤填膺地望著自己。
這天正好輪到柳蓉值日,她覺得這件事很悲摧,因為昨天就沒看見聖鬥士——眼看著今天又要泡湯。那時候孩子們還相當有時間觀念,留下來值日的那十五分鍾就能讓整個學校的人都跑光光,然後留下的人就有種“走得特別晚”的感覺,不像若gān年後在大學,遲到半個小時根本不算遲到。
柳蓉負責把黑板擦gān淨,然後出去把黑板擦拍淨,再迴來倒一次垃圾,剛打算離開,又被數學老師逮到,幫她把三班的作業本抱到老師辦公室,一路上聆聽了數學老師對她殷切的期冀和教誨,等再迴來的時候,掃地和拖地的同學已經完成任務,拎起書包,勝利大逃亡了。
值日組長比較厚道,看見她的書包還在,沒鎖門,柳蓉檢查了窗戶都關上了,於是也拎起書包,慢條斯理地鎖上教室的門離開——動畫片早完了,她也就不著急了,摸出零花錢,到學校門口買了根糖葫蘆。
她一邊把籽吐在手心裏,一邊決定抄條小路。那個年代裏,城市裏已經隱約有了日新月異的意思,卻仍在修建中,還有很多小攤販和小胡同,城管還是新興行業,偶爾抽風,並不十分猖獗。
從學校裏出門,走過一條行人車輛密集的街,一路能見著好多賣小零食的,然後路過一個小書攤,就拐到了一條小路上。
柳蓉拐過兩條街,小心地避過一攤狗屎,正要拐到另外一條路上的時候,忽然聽見了叫罵聲,她腳步一頓,隱約覺得不好,便悄悄地探頭看了一眼,小路的那邊了一群人——根據那些人的發型和頭發顏色,柳蓉判斷,那是“社會上的人”。
當然,這無比拉風的“社會上的人”,在成人的理解來看,就是一幫小混混,可對於這時候的柳蓉來說,這還是一群無比神秘、無比危險、好像電視上的香港黑社會一樣的人物。
這條小路特別偏僻,裏麵滿是泥濘和順著牆角長出來的青苔,柳蓉是不走這條路的,一般都是要經過這裏,穿到另一條有大葡萄架子的路上。
沒想到這裏已經成了各路英雄豪傑放學後“解決問題”的地方。
柳蓉先是默不作聲地打算接著走,可她又鬼使神差一樣地抬頭往那邊看了一眼,這一眼,就讓她目瞪口呆地怔住了——因為有個人動了一下,讓她看見了,被那群“社會上的人”圍在中間的,正是梁雪。
她的書包被扔在地上,作業本和已經jing心包上書皮的課本從沒有拉鏈的包裏掉了出來,柳蓉有些看不清梁雪的表情,隻依稀看見她手裏拿著一根從墩布上卸下來的棍子。
這個時候,柳蓉腦子裏不合時宜地冒出了電視劇裏那些懲惡揚善的大俠,白眉大俠甘十九妹挨個走過一圈,她仿佛看見自己衝過去,指著那些“社會上的人”大聲說,你們怎麼能這麼多人欺負一個女孩子,然後施展神功,把他們一個個掀翻在地。
然而事實是,她的腳好像被釘在了地上一樣,一動都不敢動,甚至不敢像故事裏那些聰明的孩子那樣大喊一聲“叔叔你看,那邊有人打架”,她情不自禁地有種欲望,想要裝作沒看見的樣子,就這麼悄悄溜走,可不知為什麼,就是沒能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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