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的威力簡直堪比大殺器,柳蓉爸原本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端著茶杯看電視,茶杯就僵在了嘴邊,柳蓉媽本來在電腦前打企鵝遊戲,半天沒點開始,被人踢出房間了。
胡蝶啞然半晌,以她那過於平坦的大腦溝壑,愣是沒想出該怎麼迴答這句話,支支吾吾了半天,還以為是自己勾起了別人的傷心事,分外鬱悶地來了句:“啊……哈哈,那就好那就好,今天太陽好大哈,我媽叫我出去看月亮,加油,掛了,拜拜。”
柳蓉挑起眉,聽著被那邊倉皇掛上的電話傳來的嘟嘟聲,眨巴眨巴眼,忍不住笑了笑。
她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也不是很不幸,起碼她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麼了,還有這麼多親人朋友因為隨意的一句話這樣緊張。
其實有的時候人覺得自己很不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覺得失去的東西太重要,還擁有的東西太理所當然,好像“擁有”這個詞本身,甭管貼在什麼東西上,都能讓它身價倍跌似的。
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麼,何況她還活著呢。
然後……第二天,柳蓉就驚愕地發現,她的“學生”中間有一個非常熟悉的人。梁肅坐在第一排,手裏正翻著一本嶄新的教材,衝她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傻嗬嗬地笑。
柳蓉抬頭看看教室裏雪白的天花板,真的挺想把手上的書拍到某人臉上的。
我就那麼想生活不能自理的麼?是不是連上個廁所都要有人跟著?柳蓉憤憤地想,然後她忍不住又看了梁肅一眼,梁肅就好像坐在觀眾席上看chun晚時突然被鏡頭掃到一樣,露出一個仿佛要給全國人民拜年一樣的正襟危坐的笑容。
柳蓉心裏一酸,就突然覺得有點對不起他。於是彎起眼睛對他笑了一下,梁肅頓時chun暖花開了。
柳老師的第一節課很圓滿,她說出下課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坐在座位上的學生們忽然都了起來,一起鼓起掌來。
柳蓉就歪歪扭扭地借著義肢起來,扶著桌子,認認真真地給那些同樣認真鼓掌的人鞠了個躬。
梁肅大喇喇地跑上講臺,扶著她重新坐在輪椅上,推著她慢慢離開了教室。
而就在這個夏天,梁雪也畢業了,成了一名進入社會的新鮮人。
她穿著堂哥讚助的西裝,覺得渾身上下哪裏都不對勁,在衛生間的鏡子裏看見自己一身正裝的模樣,竟然都覺得快不認識了。她進了一家規模不大的私營企業,成了一個小職員。
這公司裏坐辦公室的大部分是女人,第一天人力資源部的人帶她來報道的時候,大家熱絡地表示了一下對新人的歡迎,就不再理會她了——大家都很忙。
突然加入一個新的組織,梁雪有些手足無措,她發現這個部門和她以前做過的實習公司不大一樣,每一個企業都有它自己的企業文化,有些相對團結一些,成員間的jiāo流比較多,有些則相對冷漠一些——不幸的是,這裏偏向後者。
梁雪想起梁肅叮囑過她的,到了一個新的地方,要懂事,少說話,多做事,勤快些,有點眼力見兒,仔細觀察這裏麵的水深不深。
梁雪在她的辦公桌後麵坐了一整個上午,沒有一個人過來招唿她,到了忙季,每個人都腳下生風一樣,桌上的電話響個不停,梁雪幾次三番想主動找人說句話,可每次都是沒來得及開口,要麼對方就被別的事叫走了,要麼就是飛快地看她一眼,敷衍地撂下一句:“小妹妹等一會啊,等我把這個東西做完再跟你說!
她本來就不像梁肅那樣會和人打jiāo道,隻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裏無所事事,忽然覺得有些茫然。
直到快下班的時候,她的部門主管才一拍腦門,異常懊惱似的說:“啊,小梁!你看我這記性,都把你給忘了,對不起哈,實在不好意思,快到月底了,領導催得緊,一大堆表格要整理!
被晾了一天的梁雪受寵若驚,趕緊表示自己一點也不在意。
主管姓趙,是個三十多歲的職業女性,頭發高高地挽起來,眼白有點多,看著兇巴巴的,但是說起話來卻很慡利親切。熟絡地和梁雪搭起話,趙主管的出現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任何一個人在一把冷冰冰的椅子上枯坐一整天之後,jing神都不會太亢奮,何況梁雪隻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
她已經從剛開始的焦躁不安,慢慢演變成了一種懷疑——自己適合這裏麼?在這裏工作沒問題麼?
辦公室就像是在一個透明的罩子裏,那罩子軟綿綿的,好像輕輕一推就破了,可是她企圖加入進去的時候,卻又總是被冷冷地彈開。
她對趙主管……居然升起了某種雛鳥情節,就像是她在這條深不見底的職場之路上,戰戰兢兢顫顫巍巍地走著,而這位和善的大姐姐對她伸出了一隻友好的手。
巧的是她們住的還很近,趙主管於是主動要和她一起走一段,三言兩語間,梁雪就不知不覺地把自己家庭背景、教育背景全都給jiāo代出去了。
“一類大學畢業哪!壁w主管笑瞇瞇地看著她,“哎,趙姐可比不上你們年輕人,考試對你們來說都特別容易吧?將來前途無量啊!
梁雪一滯,這才發現自己說得太多了:“沒……沒什麼,我們那裏也不是什麼名校,整天就是混混日子,其實也什麼都不會,比不上你們的社會經驗!
趙主管就坡下驢地說:“小嘴真甜,你呀,好好在公司裏跟著趙姐gān,你看你人又漂亮,學曆又高,將來前途無限的!
梁雪一口答應:“嗯,肯定的!
那天以後,無論是中午吃飯還是下午茶歇,無論是開會還是公司每周二下午的健身活動,趙主管都喜歡拉上梁雪一起,這就直接導致了梁雪和其他人都不大熟,而時間長了,即使趙主管不來找她,梁雪也習慣性地跟著對方。
此時,梁雪還很懵懂,不知道自己是被卷進傳說中的“辦公室政治”裏了。
第六十二章 模糊的起跑線
柳蓉第一階段的課告一段落以後,閑得難受的胡蝶又張羅著把人都叫出來聚一聚。
約了好幾次時間,都被梁雪推了,她總是在忙,仿佛比一年四季坐著飛機漂浮在祖國上空的國家總理還忙似的,沒有休閑時間,沒有娛樂時間,沒有周末,沒有法定節假日。
她好像變成了一個大腦袋細腳伶仃的陀螺,每天早晨睜開眼,腦袋就被兩個字壓得抬不起頭來——加班。
做不完的表格,做不完的零散雜碎事情。
每天匆匆洗漱之後,就是帶著難吃的麵包和一杯礦泉水,與所有睡眼朦朧神情冷漠的人一起趕早高峰,走過最擁擠的路段時,地鐵上的人已經不是摩肩接踵了,而是緊貼著別人或者被擠在門上,腳不能離地,否則抬起的腳就再也放不下去了。
這個城市就像是一個營養過剩、腦滿腸肥、血液粘稠得流不動的胖子,可它仍然在拚命地吸收著營養,每一天都有背包窩傘、帶著夢想從四麵八方來的人,他們把夢想留在這裏,作為養分被這個貪婪的城市掠奪,讓它的血液更加粘稠凝滯。
梁雪有的時候會擔心它這樣日複一日地撐,總有一天會被撐爆了,可它沒有,隻是血管越來越膨脹,從皮膚下麵露出醜陋的網絡,變得發紫,再紫得發灰。
隻有這時候,梁雪會難過而茫然地想著,我的一輩子就要這樣過去了麼?然而好像這樣漫無邊際的思想都是奢望一樣,當她打卡進入公司開始,她就又開始了一天轉個不停的工作。
趙主管說:“小梁,你能幫我個忙麼?你能把昨天那個產品報表幫我核對一下麼?”
趙主管說:“小梁,我這邊忙不開了,幫我把文件送給李總可以嗎?我跟你說啊,李總昨天跟我誇你了,說現在你這樣踏實肯gān又有靈氣的年輕人少見了,一定要讓你長長久久地留下來,我們公司最缺你這樣的人才!
huáng姐說:“小梁,明天晨會的ppt你能幫我做一下麼?我看見你上迴幫趙姐做的那個了,怎麼那麼漂亮?”
孫哥說:“小梁,有份文件我寫不出來啊,哎,領導bi得緊,壓力大得你看我這臉蹉跎得……我聽趙姐說你是一類大學畢業的嘛,學習那麼好,寫這點東西不算什麼吧?迴頭請你吃冰激淩,隨便點哈!
梁雪一直覺得,趙主管對她那麼好,一說話就做掏心挖肺狀,雖然嘴有點碎,但確實真誠,而且人家資曆老,級別高,她讓自己幫忙,怎麼好拒絕呢?
其他人的忙又不好不幫,不然立刻有人yin陽怪氣:“哎喲,趙姐您看,還是您麵子大啊,您這人就借我一會吧,我給您作揖啦!”
梁雪還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被打上個“趙主管的人”這樣的標簽,直到有一天中午,她又因為做不完事情沒去吃午飯,中間實在累得不行去衛生間用涼水洗臉的時候,聽見辦公室幾個人聊天。
尖細的女聲刻薄地說:“我跟你們說哦,現在的年輕人啊,跟我們那時候不一樣了,一個個可jing明呢,一進公司就知道要巴結誰,抱誰的大腿,嘖嘖,你看……”
隨後她刻意壓低了聲音:“那個梁雪的樣子,裝得比誰都乖,一天到晚給趙紅玉當跟屁蟲,人家心裏清高著呢,重點大學喲!”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