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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是那些虔誠的昊天信徒圍著神殿桃山打轉(zhuǎn)磕頭,也總還有個方向,然而這個故事裏沒有藏寶圖,沒有夾在血布裏的地圖,隻有把重任扔到寧缺肩上就不管的帝國朝廷,以及完全不負(fù)責(zé)任的二師兄。


    於是寧缺的荒原之行在在最後變成了一段糾結(jié)而惘然的旅程。在他看來,如果說這趟旅程是修行,那麼此時正在長安城皇宮暖舍裏圍著爐火取暖的那些家夥們都是些老不修,實(shí)在是令人憤怒而不知如何言語。


    不知如何言語也不知如何行走,進(jìn)入天棄山北麓最開始的數(shù)日裏,寧缺和莫山山沉默而枯燥的行走,他完美地發(fā)揮自己尋蹤覓跡的獵人本事,卻依然抵不過一夜北風(fēng)緊,雪花大如席所帶來的困難。


    行至一處寒風(fēng)尤盛的山埡,寧缺裝做沒有看見少女符師蹙起的墨眉,強(qiáng)行又塞給她一張暖符,正準(zhǔn)備繼續(xù)向前時,忽然停下了腳步,向上方望去。


    莫山山看著他的神情,心想大概又是看見了什麼雪山毛足羊,忍不住又想射下來當(dāng)晚飯吃,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頭,隻是感受著腹間傳來的暖意,沒有說什麼。


    寧缺沒有取弓搭箭狩獵,而是緩緩皺起眉頭,就這樣在雪地裏坐了下來,閉上眼睛將識海裏的念力渡出體外,開始靜坐感知周遭天地裏的氣息。


    寒風(fēng)卷雪而來,不多時便在他的衣上積著薄薄的一層,莫山山看他模樣,有些擔(dān)心又有些疑惑,想要伸手替他將雪撣掉,最終卻沒有動作。


    就在先前那一刻,寧缺感覺到天棄山深處傳來了一道他很熟悉的氣息,以他如今的境界,按道理來講根本沒有可能感知到如此遙遠(yuǎn)距離之外的事物,然而那抹氣息就這樣突兀地出現(xiàn)在他的識海之中,這說明不是他感知到了那道氣息,而是天棄山脈深處那道氣息無視萬裏雪飄,主動找到了他。


    這個分析讓他震驚無語,心想這得是何等樣境界實(shí)力的大修行者,才能隔著如此遙遠(yuǎn)距離,準(zhǔn)備地讓自己感知到他的存在?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無距?難道這片茫茫大山裏真有越過五境的類似聖人般的存在?


    為了確定自己的感知沒有出現(xiàn)偏差,他毫不猶豫地坐了下來,開始閉目靜思,隨著精神力的集中,識海內(nèi)念力的緩釋,那道自遠(yuǎn)方而來的氣息愈發(fā)清晰清楚,如風(fēng)中雪花一般越千重山而來,輕輕揚(yáng)揚(yáng)落在他的身上,覆在他的衣上,緩慢而無可阻擋地順著臉頰上的肌膚口鼻滲了進(jìn)去。


    一道恐怖到難以想像的強(qiáng)者氣息,自遠(yuǎn)方而來,瞬間占據(jù)你的識海,麵對這種情況,哪怕是像道癡那樣的人物,隻怕腦海中生出的第一個念頭也是遠(yuǎn)遠(yuǎn)避開。


    寧缺沒有逃跑,反而坐下靜靜感知,因?yàn)槿缦惹八裕@股恐怖強(qiáng)大的氣息,讓他感覺很熟悉,甚至可以說是親近,然而問題在於,無論他怎樣迴憶,也想不起來這兩年裏遇見過擁有這樣氣息的大修行者。


    那股氣息強(qiáng)大並不霸道,雖不霸道但卻格外驕傲,就像是一棵在雪峰頂端倔強(qiáng)生存的雪鬆,覆著千年積雪卻不肯稍彎腰身,俯瞰峰下眾生,不屑看天一眼。


    寧缺閉著眼睛,靜靜感受著這股氣息裏的味道,忽然間明光一掠,識海之中驟然多出了很多畫麵,那是書院前方青美平靜的草甸,那是舊書樓裏無數(shù)冊不屑於被世人看懂的書籍,那是後山裏驕傲喂魚的大白鵝,那是二師兄頭頂?shù)墓殴冢鞘鞘粠熜职V癡看著的花朵,那是書院山下那片如劍般直指蒼穹的樹林。


    他緩緩睜開眼睛,望向遙遠(yuǎn)山脈深處,感受著那股氣息裏蘊(yùn)藏著的平靜執(zhí)著,不知為何心頭一酸,險(xiǎn)些落下淚來,因?yàn)椤枪墒煜さ臍庀埩糁魅说尿湴僚c執(zhí)念,卻沒有任何信息,它找到自己隻是因?yàn)樗灿X得自己身上有很熟悉的味道,它不想繼續(xù)在這座山裏呆下去,它想迴到它最熟悉的地方。


    想要迴家,想要迴書院。


    …………寧缺醒過來時,風(fēng)雪已停,身上已經(jīng)積了極厚的一層雪。


    他沉默看著那邊看了很長時間,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堅(jiān)定了一些事情,忽然開口問道:“你感受到那股氣息沒有?”


    厚厚的雪花順著衣衫簌簌而落。


    莫山山一直沉默地守護(hù)在他身旁,不知道他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麼事情,聽到他的問題,墨眉緩緩蹙起,搖頭說道:“我什麼都沒有感知到。”


    寧缺站起身來,拍掉衣上殘雪,背起沉重的行囊,說道:“我們走吧。”


    莫山山問道:“去哪裏?”


    寧缺指著那道強(qiáng)大驕傲氣息生起的遙遠(yuǎn)大山深處,說道:“去那裏。”


    莫山山說道:“我們沒有地圖。”


    寧缺搖頭說道:“長安城裏的人們讓我過來,是因?yàn)樗麄冎牢也恍枰貓D。”


    …………雪道難,再難也難不過登天,心意堅(jiān)定的寧缺帶著心意向來堅(jiān)定的書癡少女,向著那個方向堅(jiān)定地行走,沒有花太多時間,便來到了一片陡峭的山崖之前。


    用了小半天的時間,攀越過那道陡峭的山崖,二人站在那道雪崖之上,一陣風(fēng)迎麵而來,溫潤清涼不似寒冬凜烈雪風(fēng),而像是一片春天。


    雪崖很長,二人順著向前行走,過不多時便發(fā)現(xiàn)了那道春風(fēng)的來源——在雪崖盡頭下方是一片大而幽深的山穀,不知是因?yàn)榈責(zé)徇是有溫泉的緣故,這片山穀並不大,裏麵卻成著一片青青的闊葉樹林,一眼望去盡是綠色,和雪崖那頭白黑二色的冰冷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莫山山被映入眼簾的綠意怔住了,沉默很長時間後,她下意識迴頭看了寧缺一眼,因?yàn)檫@是他指的方向,她想不明白為什麼寧缺能夠知道天棄山脈深處,會有怎樣一處山穀,明明最開始的時候,他因?yàn)闆]有地圖的緣故還那般煩惱。


    寧缺的表情並不比她平靜太多,他怔怔望著青色的山穀,望著山穀深處那道若隱若細(xì)的泉水,感受著那道熟悉的氣息越來越凝練真切,難以自抑地緊張起來。


    因?yàn)槟堑罋庀⒌木壒剩@些天他一直有些沉默,此時終於確認(rèn)自己沒有弄錯,驟然的急劇緊張之後,變成了從身到心的絕對放鬆。


    站在雪崖之上,他忽然對著青青山穀大聲喊道:“張無忌,你在哪裏?”


    聲音在山穀中迴蕩很長時間,才漸漸消失不見。


    莫山山麵無表情看著他,大概是在想這個家夥又在發(fā)什麼瘋。


    寧缺平靜喜悅的心情,看著她輕聲說道:“我想,我們找到魔宗的山門了。”


    莫山山神情微凜,蹙眉說道:“就這麼簡單?”


    寧缺沉默看著雪崖下方的山穀,搖了搖頭,說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看似很困難的事情,隻要你能把其中的聯(lián)係想明白,就會變得很簡單。”


    莫山山很簡潔直接地?fù)u了搖頭,說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寧缺看著她問道:“你知道當(dāng)年找到魔宗山門,然後單劍把魔宗山門斬成廢墟的前輩是誰?”


    莫山山繼續(xù)搖頭:“老師沒有告訴我,似乎他不願意說。”


    寧缺說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我大概能猜到他是誰,但我能確認(rèn)他和我有關(guān)係,因?yàn)檫@種關(guān)係,我找到魔宗山門,就變得非常簡單。”


    聽到他的這句話,莫山山的眼眸漸漸亮了起來,大概也猜到他說的那位前輩是誰了,隻是既然他沒有說破,她也便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隆慶皇子應(yīng)該也在山裏。”她提醒道。


    寧缺搖頭說道:“如果神殿知道魔宗山門的位置,為什麼荒人南下之前他們沒有過來,而且根據(jù)我的估算,這片山穀裏應(yīng)該沒有留下什麼好東西,神殿讓隆慶皇子他們來荒原,隻怕是和書院存著相同的心思,讓我們修行一場罷了。”


    莫山山眼睫微眨,靜靜說道:“有時候修行,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


    寧缺沒有誤會她這句話的意思,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沉默片刻後說道:“如果隆慶非要戰(zhàn)勝我才能完滿自己的道心,你以為我會給他這種機(jī)會?”


    莫山山搖頭說道:“修行之事,有很多時候都是迫不得已。”


    寧缺很認(rèn)真地說道:“大家都是正道中人嘛,哪裏至於一見麵就喊打喊殺?再說了天棄山這麼大,哪裏這麼容易遇到?”


    話音剛落,雪崖那頭忽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那個人的聲音裏蘊(yùn)藏著很複雜的情緒,有些驚訝有些驚喜有些惘然有些堅(jiān)定,最終匯成平靜。


    “我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就遇到你。”


    寧缺和莫山山迴頭望去,隻見隔著數(shù)百丈遠(yuǎn)的雪崖那頭坐著一個人。


    因?yàn)檠┭聝蛇吔厝徊煌臏囟龋莻人右半邊身體上覆著厚厚的積雪,左半身體上的黑衣卻是片雪皆無,看上去他就像坐在兩個世界的分界線上,一半風(fēng)雪一半春意,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看上去極為古怪。


    隨著聲音,那個人身上覆著厚厚的積雪緩慢地分解滑落,那張完美的臉頰,因?yàn)轱L(fēng)霜的侵襲顯得有些滄桑憔悴,往日潔淨(jìng)無塵的黑色道袍上也滿是汙垢,尤其是披散在肩上的黑發(fā),更讓他看上去有些狼狽。


    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靜,凜然光輝,有若神子。


    …………這個世界很大,大到你長大後手握重權(quán),名聞天下,但想找到鄰居家那個把棒棒糖給你舔的小女孩兒,一直找到死卻還是沒有她的消息。


    但這個世界也很小,也許你吃了一碗不幹淨(jìng)的鹵煮火燒,去街口蹲茅廁時,便會忽然遇到小時候和你爭奪鄰居家小女孩兒棒棒糖的無恥敗類。


    佛宗說愛別離,怨憎會,說的是人間苦處,然而有生皆苦,所以我們生活在人世間,往往要離開你所愛的人,然後不停遇見你所怨憎的人。


    書院二層樓登山試後,在俗世社會頂層的大人物們眼中,在修行世界的人們眼中,寧缺和隆慶皇子注定將是一生的宿敵。


    而且他們確實(shí)彼此怨憎。


    所以無論世界有多大,這片茫茫天棄山有多大,他們必然會相遇。


    …………隆慶皇子看著雪崖那頭的那對男女,忽然笑了起來。


    隔著數(shù)百丈的距離,他的聲音能傳過去,自然他也能夠看清對方的容顏,他怎能忘記那個男子憊賴而令人厭憎的臉,他怎能忘記對方臉上那些裝嫩充傻的雀斑,他怎能忘記對方臉上那個像娘們樣的梨渦,他怎樣能忘記當(dāng)初在書院後山峰頂,對方從濃霧中走出像個傻逼一樣遞出壓扁的糕點(diǎn)讓自己吃!


    但他沒有想到寧缺和書癡居然真的能夠找到這片山穀,因?yàn)榘吹览韥碚f,隻有神殿有地圖,而且若不是天象有異,穀外大陣消除,便是神殿中人也無法找到這裏。


    “數(shù)日前我來時,這片山穀還是一片冰封雪地。”


    隆慶皇子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情緒,說道:“我坐這裏看著冰雪消融,看著青葉重生,看著每一天與每一天的差異,仿佛看到了一場神跡,有所感觸。”


    他看著雪崖那頭的寧缺,平靜繼續(xù)說道:“你們來晚了,又或者說來早了,因?yàn)榫嚯x開門的時候還有些時日。”


    遠(yuǎn)處響起寧缺熱情而真誠的聲音:“殿下,那你知道什麼時候開門嗎?”


    隆慶皇子被他聲音裏的熱情弄的有些煩躁,沉聲說道:“不知道,不過既然你我都來早了,或許有時間做些別的事情。”


    …………寧缺沒有隆慶皇子無視距離說話的本事,把手掌張開放在嘴邊,大聲喊道:“下棋彈琴還是清談扯蛋?這些事情我現(xiàn)在都很擅長,如果說打架,那還是免了吧,我可打不過你,你欺負(fù)我也不算什麼本事。”


    莫山山站在他身旁,聽到這番話,低頭無語。


    …………這番話無賴坦白的連暗中愛慕他的少女都聽不下去,更何況是隆慶皇子?


    隆慶皇子看著遠(yuǎn)處的寧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登山一夜,是他此生所遭受的最大挫折,前些日子在唐小棠手中輸了一著,更是讓那份挫敗感變得極為強(qiáng)烈,今日終於看見寧缺,胸腹間那團(tuán)一直被湮在灰堆裏的火星漸漸旺了起來,灼痛著他的身軀與道心,快要點(diǎn)燃黑色的道袍。


    那就讓這把火燒起來吧,一舉燎天,焚了樊籬!


    隆慶皇子低頭看著身前那道由樹枝木屑組成的籬笆,伸手從中間隨意抽出一根,然後緩慢放到雪地上,然後笑了笑。


    …………自籬中取出一根柴木,寧缺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莫山山知道,她抬起頭來,麵無表情看著雪崖那頭的隆慶皇子,雙手探出厚厚的棉袖,在飄著小雪的風(fēng)中隨意一拈,拈住幾片涼雪以及幾道符。


    隨著這個動作,雪崖間的天地元?dú)庖魂嚇O劇烈的擾動,少女符師身上那件厚重的棉袍,不知因?yàn)槭颤N緣故,神奇的變得柔軟起來,隨著寒暑相夾的山風(fēng)輕輕搖擺,就似一件渾不著力的美麗裙服。


    雪崖之上似乎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但隻有隆慶皇子和莫山山這等境界的強(qiáng)者,才能看出那些蓬鬆的雪花變得比先前更加蓬鬆,甚至就連覆雪下方的崖石都變得鬆軟起來,無聲無息間,符道之力已然布於其間。


    隆慶皇子微微皺眉,靜靜看著雪崖那頭,這才發(fā)現(xiàn)書癡竟比傳說中更加強(qiáng)大,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那道門檻,但竟是已經(jīng)接近了知命。


    他看著那邊沉聲問道:“寧缺,難道你就隻會躲在女人身後嗎?”


    聽到這句話,寧缺反而快速站到了莫山山的身後,略微下蹲,確認(rèn)少女身體能夠全部遮住自己,才探出頭來,笑著喊道:“不要想用什麼狗血的激將法,我就是這樣的人,你打擊不了我,還是想別的輒吧。”


    這句話說的是毫無羞愧之意。


    隆慶皇子想像不出來,夫子的弟子怎麼可能如此無賴無恥,於是他心情愈發(fā)陰沉憤怒,因?yàn)樗l(fā)覺得自己才有資格成為夫子的弟子。


    他微怒沉聲喝斥道:“難道你以為能在女人身後躲一輩子?”


    寧缺把頭擱在莫山山的肩頭,看著雪崖那頭,理所當(dāng)然說道:“打不贏你當(dāng)然要先躲著,能打贏你的時候自然不躲,隻希望到時候你也別向我學(xué)習(xí)。另外雖然可能性不大,可如果萬一這輩子我都打不贏你……”


    他很認(rèn)真地說道:“我就在她身後躲一輩子,你又能拿我怎樣?”


    隆慶皇子臉上的怒容漸漸斂去,迴複毫無表情的平靜。


    寧缺毫無羞愧的自覺,警惕盯著他的動靜,心裏想著稍後應(yīng)該怎麼做。


    莫山山此時的神情有些複雜,疏而長的睫毛輕輕眨動,薄而紅的嘴唇抿的極緊,鮮豔地仿佛要比白雪青穀的顏色更要濃鬱幾分。


    在我身後躲一輩子?


    一輩子?


    她緩緩低下頭去,輕拈符紙的雙方微微顫抖,不是因?yàn)榫o張,而是因?yàn)閯e的。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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