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互相道明身份,原來畫不成就是傳說中劍閣閣主的關門弟子,已孤身在閣中清修百年。
畫不成:“我就是傳說中的那個傻子。”
莫傾杯覺得這位美人可能頭腦確實不大好用。
他道明來意,畫不成帶他前往頂樓觀星,邊走邊道:“你來的不是時候,近日夜裏有雲海漲潮,很可能看不到星象。”
“不過很久沒有蓬萊弟子會被罰到劍閣觀星了。”說著他微微一笑:“大家都覺得這裏鬧鬼。”
莫傾杯沒話找話:“很久是多久?”
畫不成偏過頭想了想,“抱歉,如今是何年?”
莫傾杯報出年表。
“應該有九十多年了。”畫不成算了算,道:“自師父去世,我便獨自在劍閣中清修,從此再無人造訪。”
莫傾杯看了看眼前人的青年模樣,“冒昧問問,師兄今年貴庚?”
畫不成:“你的年紀乘以十吧。”
於是莫傾杯開始覺得美人頭腦不好使,情有可原,畢竟歲數大了。
畫不成推開門,頂樓居然是一座船塢,船塢旁建著一座涼亭。
四下無水,隻有一葉扁舟浮在半空,旁邊開著一株無根花樹。
劍閣本就坐落在蓬萊最高的山巔,頂樓更是位於極高處,四周雲海蒸騰,如有實質。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過畫不成說的沒錯,今夜確實無星無月,莫傾杯對此倒是不擔心,反正總有辦法蒙混過關,他更在意的是對方之前說的話,“師兄你之前說的雲海漲潮,是什麼意思?”
“噓。”畫不成將食指放在唇畔,“稍安勿躁。”
兩人走上小舟,點燃船頭的一盞燈。
剎那間整株花樹亮了起來,花苞化作金魚,魚尾遊弋而過,有風鈴聲響起,空氣變得濕重,花與水在空中浮沉。
雲海從四周匯聚而來,逐漸淹沒了樓頂,扁舟騰空而起,雲浪拍船,有如實質的水波。一隻朱鳥從船底躍起,在半空中褪盡長羽,化作一尾金魚。
雲層聚散,繚繞的白霧漸漸從船頭退開,莫傾杯這才發現腳下的劍閣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銀色湖泊。
扁舟泛於湖上,水波不興。
“劍閣之上,滿月之下,有銀色大湖,名為白雲邊。”畫不成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支青色釣竿,“白雲邊隻在雲海漲潮之時出現,一年隻得見一次,師弟倒是來的巧。”
莫傾杯看得出神,“我隻聽師兄們說過雲海觀駒。”
“那是謠傳,太多年沒人上過劍閣了,大家都是以訛傳訛。”
畫不成解釋:“雲海觀駒是多年前的老笑話了,那時我師尊還在世,一日在閣樓抽煙太多,吞吐如雲海,不覺間數日已過,迴過神來感歎光陰如白駒過隙,這才被戲稱為雲海觀駒。”
莫傾杯:“……”
“這裏才是蓬萊十景八勝的最後一景。”畫不成甩出釣竿,“仙人垂釣,白雲邊。”
畫不成釣了許多魚,事實證明莫傾杯帶一筐大蒜來是對的——煮湯去腥。
兩人坐在船頭喝湯,“還沒來得及問,師弟為何會被罰來劍閣?”
“因為我下山買豬蹄吃。”莫傾杯邊喝湯邊道:“還在同門裏搞倒賣批發。”
他打了個嗝,“結果最後賣到了師父那裏。”
“師父覺得味道很好,想讓廚房多做點,沒想到居然不是廚房做的,一路查到了我頭上。”
“挨罰歸挨罰,他老人家還是一拐三繞地暗示我下次下山多給他帶點。”
最後他聳聳肩。
“當然,不給錢。”
畫不成聽著笑出聲,“你我二人師尊當年也是同門同輩,多年未見,師叔脾氣還是沒變。”
說著他看向畫不成,“師兄你呢?為什麼一直待在劍閣?”
“我是奉師尊遺命,在此修行。”畫不成道:“不知境界,不可離去。”
次日莫傾杯下山,被師兄弟們圍了一圈,眾人紛紛問他在劍閣見到了什麼。
莫傾杯想了想,道:“有大魚。”
“容易吃撐。”
後來門生皆傳,劍閣上住了個消化不良的水怪。
那之後莫傾杯常上劍閣,山路崎長,一走就是一天一夜。他隨身帶著一壺酒、一把劍,還有各式最近搜羅來的新鮮玩意兒。白雲邊一年隻得見一次,釣魚是不行了,兩人便在船塢旁的涼亭裏煮茶論道,四周雲海萬頃,白雪漫漫。
畫不成並非傳言中的傻子,相反,對方在劍道上的造詣極高。莫傾杯見過他在高樓上練劍,一劍驚鴻,卷起千堆雪,劍意所生之處,蓮花盛開。
莫傾杯自知不敵,但少年心性,連戰連敗,反而戰意愈盛,兩人在雪中論劍、雲間煮茶、白日高歌縱酒、夜來坐臥漫天星海。
對方性情和他十分投緣,外如白玉,內有劍骨。
他們總是在酣戰後以酒洗劍,繼而大醉酩酊。
得其所賜,莫傾杯的劍術突飛猛進,待他及冠之時,已是同門翹楚。
畫不成在他成人那天送了他一把劍,以蓬萊傳統,賜劍本是師父之責,但自從他開始和畫不成習劍,師父便很少再教他什麼,隻不過哼了一聲,睜隻眼閉隻眼地隨他去。
莫傾杯吃不準這劍他該不該收,劍閣之劍多有來曆,萬一是個什麼絕世神兵,被他拿去當扁擔挑酒豈不暴殄天物。他猶豫了幾日,被畫不成看出心思,告訴他:“此劍並非珍品,是我數十年前學鑄劍時所造,算不得什麼古物。”
莫傾杯去翻了記載才知道,畫不成是如今蓬萊僅剩的鑄劍師。
一天師父難得把他叫到跟前,不鹹不淡道:“數日後門中要舉辦試劍大會,你今年參戰。”
莫傾杯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是吧師父?我頭上還有十幾個師兄,我在您座下不過十二載,輩分最小,您不怕我去給您丟人現眼?”
師父捋著胡子老神在在,“你的劍術不是我教的,丟不了我的人。”
“劍閣中人,出閣無不勝。”畫不成得知後沒什麼反應,雲淡風輕道:“你若輸了,砸的是劍閣的臉麵。”
莫傾杯看著對方溫文爾雅的神色,突然有點後悔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那什麼,打個商量。”他試著道:“你看我也不是根正苗紅的劍閣弟子,我師父就是個煉丹的,我劍術這麼好其實算得上畸形發育,輸了也不丟人……”
“你不是確實不是劍閣弟子。”畫不成話音一轉:“但你是我教出來的,再不濟也是個陪練。”
說著看他一眼,“難道你覺得自己會輸?”
莫傾杯撓了撓頭,“那倒不至於。”
“那你為什麼不願參戰?”
“因為試劍大會當日山下有大集,我想吃酒去。”
“……你還真是人如其名。”畫不成說著有點可惜,“蓬萊沒有以酒入道的,否則說不定你能當個酒仙。”
勸君莫傾杯,疏狂圖一醉。
畫不成想了想,道:“試劍大會甲等優勝可入藏經閣,那裏有我師父當年藏的一壇酒。”
“你若勝了,我便把藏酒之處告訴你。”
後來就是眾所周知的故事了,驚才絕豔的天才連人帶壺被扔了出來,躺在青階上大醉至天明。
之後下山而去,又是百年光陰。
百年以來,每到大寒之時,莫傾杯都會偷偷溜迴蓬萊,依舊帶著一壺酒、一把劍,還有一年來在各地搜羅的新鮮玩意兒,赴一場雲海漲潮,垂釣白雲邊。
“門內招收了不少新弟子,好多生麵孔。”莫傾杯實在受不了嘴裏的魚湯味道,灌了一大口酒,“都一百年了,有的人壓根不認識我,謠言依舊滿天飛。”
他說的是自己當年被扔出藏經閣那件事,如今依舊被眾人津津樂道,還有人謠傳他是個酒鬼。
“彼此彼此,我已近二百年沒下過山了。”畫不成道:“依舊被眾人說成消化不良的水怪。”
莫傾杯嗆住:“這幫修仙的,天天吃飽了沒事幹,比婦女還愛嚼舌根。”
“入門者眾,有仙緣者少。”畫不成道:“蓬萊一脈自古求長生,也不過徒增數百年壽元,鮮少有人成功飛升。”
“我一直都想問。”莫傾杯道:“求道數百載,真的有誰成仙了嗎?”
畫不成搖了搖頭,“此事我不知,或許隻有長生子本人知道。”
當代長生子正是莫傾杯的師父,也就是蓬萊掌門,他想了想自家師父吹胡子瞪眼的模樣,縮了縮脖子,“算了,我的驅逐令還沒撤,我還是別去自找倒黴了。”
“師叔近來身體如何?”
“上劍閣前我去瞄了一眼,看著還不錯,他老人家不喜辟穀,能吃能喝。”莫傾杯笑道:“明明你才是長居蓬萊,卻反來問我消息。”
“我在劍閣住慣了,倒是你,什麼時候打算迴來?”
“我看師父還沒消氣。”莫傾杯朝後一仰,癱在小舟上,“而且我下山也樂得逍遙,人間百態,能看到很多山上看不到的事。”
“隨你,盡興便好。”
“跟你說個事。”莫傾杯猛地坐了起來,“我明年打算去參加科舉。”
“又去?”畫不成道:“你不是參加過嗎?還點了探花。”
“那都百多年前的事兒了,文憑也是有保質期的。”莫傾杯道:“不過這次我不是白衣赴考了,我給自己準備了個身份——前朝大學士之孫,這樣到京城好疏通關係,說不定能混個狀元當當。”
畫不成麵露猶疑,“大學士?我記得你之前的官職也是……”
“沒錯!”莫傾杯一拍大腿,興奮道:“就是用我之前的身份,現在我是之前的我的孫子!”
好一通彎彎繞繞,這人還在洋洋得意,“自己給自己當孫子,橫豎不吃虧。”
畫不成無奈搖頭,“你之前不是說當官沒意思,怎麼又打起帝王家的主意了?”
“烽煙將起。”莫傾杯道:“你不入世,可能察覺不到,但如今的人間可是相當熱鬧。”
“有所耳聞。”畫不成道:“雲海裏有烽火的味道,白鶴春歸時捎來消息,說朝廷打了敗仗。”
“是打了敗仗,還輸得很慘,□□上國的門被撞開了。”
莫傾杯站起身,一抖長衣,“我有預感,這隻是個開始。皇宮裏的帝王將相都以為簽幾個和約就能把蠻夷打發了,殊不知人家不是來要飯的,人家是來打劫的。”
“如今的人間麵臨著大變之局。”
畫不成收了釣竿,“你有分寸便好,別玩得太過火,仙人入世太深,不吉。”
“怎麼連你也這麼說。”莫傾杯笑了,“和那個小和尚一模一樣。”
“小和尚?”
“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在人間認識了個很有意思的小沙彌。”莫傾杯道:“他端著個瓷碗走街串巷,多年前還給我算過一卦,一開始我以為他就個是小江湖,沒想到算的挺準。”
“多年前給你算過一卦,如今依舊容顏不改?”畫不成沉吟:“如此說來,對方是同道?”
“非也。”莫傾杯神秘兮兮道:“後來我才得知他的真實身份,你猜他是誰?”
“他是這一代的天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