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不成將白鶴盡數放出,把得到的消息拚湊起來,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莫傾杯此次迴山,幹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
他請求掌門解開自己被封百年的根骨——並不是因為想通了,打算老老實實迴山修煉。
恰恰相反,他是為了參戰。
畫不成有所耳聞,黃海陷落,遼東告急,一旦山海關破,國將不國。
莫傾杯毫無疑問幹了件蠢事,諸子七家有規,仙人入世,須隱於幕後,他若是帶著一身修為下山,一劍固然可斬亂世,也等於暴露了諸子七家的存在。
那將打亂更大的因果,後果不堪設想。
但畫不成能明白對方為何明知故犯,以如今天下之局麵,他若是還想保一朝國運,這是最後的辦法。
他想了想,畢竟莫傾杯還在山下斷著腿,自己袖手旁觀,委實有點對不起這些年吃掉的驢打滾,於是拿了劍,在雪地上推演了一遍如今的戰局。
天色從正午轉向傍晚,畫不成扔了劍,遍地溝壑,劍鋒縱橫。
他歎了口氣,覺得還是讓莫傾杯在思過崖繼續斷腿吧,至少四五十年內不要出山。
日已西沉。
莫傾杯在麵壁。
頭頂飛湍瀑流,從崖頂直瀉而下,在肩頭濺開大片水花——他很久沒有嚐過這個滋味了,原先在蓬萊三天兩頭被罰來思過,因為太頻繁,後來幹脆被他當成衝澡。
他打了個噴嚏,覺得自己真是老年人扮久了,體質不比當年。
蓬萊的時間流速與人間不同,他入山一天一夜,外界很可能已經大變。迴來之前他推演了一遍局麵,在事情無可挽迴之前,他必須在今日入夜之前離開。
金頂殿中開了一局棋,蓬萊掌門落下一子,“我早該料到,傾杯那小子如此大膽妄為,背後必然有人推波助瀾。”
他看向對麵的人,“能將蓬萊戲於掌心者,也就隻有你了,天算子。”
小沙彌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您今日出現在蓬萊,必然不隻是來找我下棋的。”長生子臭著張臉,語氣不善,“出家人不打誑語,您這般費盡心機拐走我的得意弟子,原因為何?”
小沙彌捧起茶杯喝了一口,“道長莫慌,此事說來話長。”
“你再打機鋒我就把你這禿驢從金頂上扔下去。”
“牛鼻子脾氣還是這麼差。”小沙彌淡定地互罵,“打小孩有違道心。”
“你這禿驢比我都大,好意思稱小孩?”
“哪裏哪裏,牛鼻子就是氣血太盛,這才顯老許多。”
長生子嘩啦一聲掀了棋盤。
棋子落地清脆,小沙彌撇撇嘴,“我馬上就要贏了,你欺負小孩。”
“閣下不知尊老,我又何必愛幼。”長生子冷笑,“行了,你到底有什麼事?”
“我真的是來找你下棋的,多年未見,順便打秋風。”
“蓬萊不接待要飯的。”長生子道:“想吃飯也可以,先把實話吐出來,你究竟給我徒弟灌了什麼迷魂湯?”
“我什麼也沒幹。”小沙彌歎了口氣:“隻是告訴了他真相。”
當年在藏經閣,天算子告訴莫傾杯——蓬萊已推拒過一次天命,方才導致如今人間大亂之局。
兩百多年前,上代天算子曾卜得一卦,請蓬萊派一名弟子下山,入朝為官。
莫傾杯立刻明白了對方話裏的意思。
蓬萊弟子大多在及冠時下山曆練,而兩百多年前的那個時間點,對應當時門中弟子,應該下山的人,是畫不成。
但畫不成如今卻在劍閣之中,久居百年。
他想起兩人初遇時,對方解釋自己不下山的原因:“奉師尊遺命,在此修行。不知境界,不可離去。”
他奉的是什麼命?又悟的是什麼境界?
“蓬萊已經太久沒有出過得道之人,而近百年中,最有可能證道飛升者,就是畫不成。”那時小沙彌摩挲著手中花錢,淡淡道:“我見過他一麵,那時他還是少年,其天賦之驚絕,絲毫不亞於你。”
“蓬萊在他身上期許甚多,但以他的根骨,不宜入世太深。否則塵緣過重,再難超脫。”
“那這不是很好麼?”莫傾杯攤開手,“他現在老老實實待在劍閣,不食煙火,蓬萊內部都快把他傳成妖怪了,想必成仙也是遲早的事。”
“當初蓬萊長老命他留在劍閣,雖是保護,卻也斷了他的路。”小沙彌搖頭道:“他注定有這一段因果,因果不應,命盤不轉,他就算在山頂待上千年,也是徒勞蹉跎。”
“你到底什麼意思?”
“自諸子七家千年前成立,入世救眾生,就是七家人必然的宿命。”小沙彌道:“蓬萊不肯派他下山,等於抗命而行,就算他天賦超絕,不渡這一劫,就不可能再有寸進。”
他看著莫傾杯,“莫大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
這是個兩難之境——以畫不成的根骨,不宜入世,然而不入世,更不可能再有突破。
換言之,山鬼花錢已經得出卦象,命蓬萊派弟子下山,就必須有人付這個代價。
天命選擇了畫不成。
文淵閣中燈火明滅,莫傾杯佇立良久。
最後他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天算子既然告訴我這麼多陳芝麻爛穀子,想必不是閑得沒事,專門來給我添堵。”
小沙彌微微躬身,“莫大人心思剔透,必然理解小僧話中之意。”
“你剛說了,他的天賦不亞於我。”莫傾杯淡淡道:“反過來想,我不比他差。”
“再加上你剛剛給我扣的一堆大帽子,口口聲聲說我已是掌舵之人——您這話已經很明白了。”莫傾杯歎了口氣,“就是說,我能幫他應了這一段因果?”
“正是。”小沙彌道:“蓬萊有仙緣而背負天命者,數百年來除了畫不成,您是第二個。”
“多年前師父曾對我說,有才學入藏經閣卻不知所求為何者,我是第二個。”莫傾杯道:“那時候我就想過,第一人會不會是他。”
小沙彌誦了一聲佛號,“萬般皆因果。”
“我本來就打不過他,他要是再有突破,難以想象會是個什麼境界。”莫傾杯說著有些走神:“扶搖直上九萬裏,裁取雲中做白衣。”
他搖搖頭,繼而笑了起來,輕歎:“他配得上。”
“怪不得那小子這些年鬼迷心竅,非得去摻和帝王家的破事。”長生子哼了一聲:“他此次迴山,非要我解開他被封住的根骨,也是你這禿驢攛掇的?”
“他已入局,自有天命指引,我也無法幹涉過多。”小沙彌收撿著地上的落子,“這是他自己的決定。”
“料想你也不至於這麼蠢。”長生子道:“我不會同意的,他涉世過深,道心已毀大半,若再這麼糾纏下去,他的根骨就算是廢了。”
小沙彌嗯了一聲,“莫大人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他重新擺好棋盤,落下一子,“再來一局,如何?”
莫傾杯捋了一把發梢,瞇眼看向山頂,黃昏已至,他必須離開了。
雖然知道可能性不過萬一,然而形勢危急,再蠢的辦法他也要試一試,可惜事情不出所料,師父無動於衷。
莫傾杯無奈的同時也有幾分好笑,畫不成有句話說的很對——菩薩無悲喜,仙人不救世。
是他執念太深。
他有強行衝開經脈的方法,不過那無異於找死,是下策中的下策,他歎了口氣,走出思過崖,抱袖麵朝京城的方向,遙遙行了一禮。
臣等無能,有負先皇厚待。
等此戰一了,便真要駕鶴西歸了。
他想起自己許久沒有執劍了,蓬萊遠在域外,不知劍閣之上,能否看到山海關的劍光。
山上一時,山下一日。
蓬萊的光陰流轉比人間慢許多,棋局剛剛行進到一半,人間已經烽煙四起。
小沙彌一一打開白鶴帶來的消息,“靈樞子傳信,江岸防線崩潰,渤海門戶洞開。”
“墨子傳信,水師損失過大,被毀炮艦,一時間難以修複。”
“無常子傳信,敵軍屠城,數日間喪命者逾萬人,酆都亡者過多,奈何橋頭水泄不通。”
他落下一子,“長生子,該你了。”
對方俯視棋局,“天算子,大勢已去,以你之能不會看不出,此戰一敗,這一朝的氣數便盡了,何苦力挽狂瀾?”
“此話言之過早。”小沙彌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一朝的國祚,至少還有十年。”
“十年又如何?不還是大廈將傾?”
“大廈將傾卻未傾,便不能坐以待斃。”小沙彌道:“否則高樓坍塌的時候,隻會死更多的人。”
“此話何意?”
“真龍將死,須斷其脈。”小沙彌淡淡道:“莫大人想要解開被封印的根骨,並非隻為了打贏這一戰。”
“若此戰不勝,他那一劍,便是為了斬斷山河龍脈。”
話音未落,遠處有劍氣衝天而起,清光大盛。
長生子頓時拍案而起,疾步走出殿外,隻見劍氣自極遠處而來,逡巡四海——那是驚天動地的一劍,颯遝凜然,鋒芒跨越千山萬水,遠至蓬萊。
“那小子什麼時候跑出去的?!”長生子驚怒交加,朝一旁的門生吩咐道,“去思過崖!”
弟子瑟瑟道:“迴掌門,莫師叔入夜前便闖出山門,弟子們阻攔不住,因為您和天算子在下棋……不敢入內打擾,還有……”
長生子摔了拂塵,猛地迴頭看向天算子。
小沙彌雙手合十,“莫大人為清平世,嘔心瀝血三十餘年,挽大廈於將傾,斷禍根於國運,入世多年,初心未改,殺伐果斷,是我等所不及。”
長生子鐵青著臉,拍案道:“他這一劍下去,固然斷了龍脈,也落得修為盡毀,這輩子算是完了!”
“自蓬萊入諸子七家之列,便以平天下為己任,而非一味避世求道。”小沙彌淡淡道:“長生子,你已忘了初心。”
長生子氣笑了,“你把我的弟子騙到世間送死,還有臉在我這裏說風涼話?”
“當然不。”小沙彌抬頭道:“我既然引他入局,就必然護他性命。”
“蓬萊藏有一味藥,名為白玉噎,可治愈萬疾。隻有蓬萊掌門才有資格動用這味藥,救與不救,你自己抉擇。”
長生子臉色青白交加,如今世上也隻有天算子能把他逼到這步田地,空手套白狼,坑他的學生去找死,最後還要騙他的藏藥去救人。
但他很清楚,莫傾杯一劍斬斷龍脈,拚的是一生修為,即使白玉噎救得了命,最多也隻能延壽數載,很可能還會落下頑疾。
至於位列仙班,再無可能。
他已有百年不曾如此動怒過了,勃然作色:“我若不救呢?”
小沙彌指向殿外,“你那門生似乎還有話要說。”
門外的弟子從未見過掌門如此大怒,嚇得魂不附體,磕磕巴巴地把話說完:“還有、還有……一炷香前,就是劍氣剛剛出現的那一剎,思過崖塌了。”
長生子皺眉,“思過崖塌了?”
“是。”弟子長拜到底,“飛瀑水流突然變大,山崖支撐不住,因此倒塌,至於飛瀑水流為何變大,有長老說……”
“說重點!”
“是、是。”那弟子擦了把汗,“有長老說,因為劍閣的雪化了。”
長生子愣住。
“有人從劍閣上禦劍而出,本來已離開蓬萊,但很快去而複返。”弟子退開一步,指向大殿之下,“就、就是他。”
金頂百級臺階之下跪著一人,發冠散亂,白衣浴血。
是畫不成。
他抱著一人,膝下鮮血漫開,他重重叩首在滿地血色裏,啞聲道:“求師叔救他。”
他在劍閣上看到東方有劍光乍起,龍吟磅礴,剎那間便明白了發生的一切。
等他匆忙間趕到,隻見一襲青衫被滔天大浪卷入深海,暴雨如注。
仙人禦劍而行,瞬息萬裏。
終究是來不及。
“現在你最重視的兩個學生都到了。”小沙彌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不得不救。”
他落下一子,“這局棋,是你輸了。”
長生子在殿前佇立良久,歎道:“不愧是天算子,步步緊逼,算無遺策。”
“長生子過獎。”
“但你算漏了一件事。”
小沙彌微微一怔。
長生子迴頭,兩人對視。
“這局棋真正的輸家,是你。”